多元文化背景下解读奈保尔的小说《半生》

2011-08-15 00:43潘敏芳彭贵菊
世界文学评论 2011年1期
关键词:第三世界威利半生

潘敏芳 彭贵菊

《半生》①是奈保尔(V.S.Naipaul)的后期作品,在2001年获诺贝尔奖两周后出版。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上,奈保尔发表了一个题名为《两个世界》的演讲,说:“我觉得,在我文学生涯的任何阶段,都可以说我在那个阶段刚刚完成的那本书包容了我所有其他的著作”。(王守仁210)很显然,《半生》这部小说也试图包容其他著作,描述了在殖民体制瓦解后亚非欧社会政治文化的变迁。小说讲述的是两代人即威利(Willie Somerset Chandra)与其父亲不完整的人生。但“这仍是一个关于只有半生的人的失败故事。那些从未冒险、无所事事的人;那些生活在林勃(limbo)状态的人;那些从来没有建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的人”。(King 180)

奈保尔的小说属于后殖民小说研究的范畴。评论家公认,奈保尔作品其作品向读者展示了一种“后殖民的困窘”(方杰75)而他在小说创作中也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文化身份。《半生》这部小说时间和地点的跨度很大:从威利的祖父到四十一岁的威利,从印度到欧洲、到非洲、再到欧洲。奈保尔在《半生》中以隐晦的语言表现了世界文明由最初的东西方文化对话碰撞到多元文化主义的发展历程,而在这一发展过程中西方文明占有无可比拟的优势。究其原因则是:帝国主义在殖民时代终结后,在经济、文化等方面持续影响着前殖民地国家,并把这些国家演变成原料的来源地和商品的销售地,而来自前殖民地的人在后资本主义时代仍处于边缘地位。奈保尔通过小说再现了第三世界人民的生存困境。

《半生》中威利无所事事的半生经历了人类社会中的许多重大事件:威利的人生经历其实相当丰富,他出生在印度,二十岁去了英国,当时正值苏伊士运河危机;后来和阿娜一起去非洲的莫桑比克生活了十八年,见证了非洲独立运动的风云迭起;最后他去了德国,即将目睹柏林墙的倒塌。在此过程中,欧洲作为世界中心的地位正逐步丧失。“在多文明的政治中,非西方文明的人民和政府不再是历史的客体,西方殖民主义的对象,而是和西方国家一起推动并创造着历史。”(Huntington 23)但西方文明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

英国是西方文明的代表。西方文明的中心地欧洲国家是第三世界国家顶膜礼拜的地方,各种文化在此冲突碰撞。特别是在殖民地获得独立后,欧洲国家也不再是一个封闭的整体,充斥着来自前殖民地国家的人。文明的冲也突不限于东西方文明冲突,各种非西方文化之间也有碰撞和对立,但西方文明的优势地位显而易见。奈保尔在1990年的一次演讲中,将英国文明等同于普世的文明。他说,从特立尼达到英格兰意味着从边缘到中心,这旅程是在同一种普世的文明中完成的。(陆建德56)

《半生》中同样展示了西方文明无可比拟的优势。威利以英国著名作家毛姆的名字命名,表现出对西方文明的向往。威利二十岁时通过父亲的人脉来到英国,在伦敦入住诺丁山,过着当时移民者的波西米亚式的生活。这些移民者“来自加勒比地区、来自非洲的白人殖民地、来自亚洲”(Naipaul 68)。他因而结识了来自不同国家、不同阶层的人。威利的英国朋友罗杰为他的编辑举办了一个晚会,“创造一个社交花束”(Naipaul 84),因为他的编辑喜欢“让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Naipaul 84)。在这次晚会中,有来自西非的西印度黑人马克斯,来自哥伦比亚的女性塞拉菲那,还有来自中产阶级的理查德和彼得。这个晚会是当时英国社会同时也是世界的一个缩影。多元文化主义是这次聚会所要表达的社会发展趋势,但细看一下,会发现如下问题:这次聚会是一个英国人为另一个英国人而发起,其目的与其说是要表明“世界倾斜”的方向还不如说是在附庸风雅。英国人在晚会中有最清晰最明确的声音,而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人则被边缘化,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宗主国所认可所接受。

威利在伦敦交了些朋友,还为BBC撰稿,但他的成功是短暂的,同时也是以抹除自身文化种族身份为代价的。在伦敦他对自己的印度出身修改得很彻底。“他突然想到他妈妈的叔叔是某个工会领导,为工人权利奋斗的先驱者。他说他妈妈属于次大陆的一个古老的基督教群体,这个群体几乎与基督教一样久远。他仍让他的父亲是婆罗门,让他的爷爷成为朝臣。通过卖弄文字,他重新设计了自己。令他兴奋的是,他开始感觉到一种生存的力量。”(Naipaul 58)从威利的经历可以看出,由于不同的文化背景,第三世界国家人民如果想要完全融入生活,必须无条件接受其文化宗教等,只有这样才能谋取一席之地。威利对于自己出身地修正的结果从他老师的话中可以看出:“你看起来正在适应。”(Naipaul 58)

非洲是奈保尔小说中常出现的背景地之一,奈保尔在前期作品《游击队员》、《河湾》中常涉及独立之后的民族国家面临的种种问题。奈保尔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去过非洲的扎伊尔和科特迪瓦,这两国独立后的现实表明非洲在获得民族独立后却陷入混乱或独裁统治。(Feder 117)奈保尔在其他小说中也表示了对非洲国家民族自治能力的怀疑。小说中,非洲远离了西方文明的直接干扰,保留了独特的文化传统。但欧洲人仍是非洲的特权阶层。非洲革命初期许多葡萄牙人被杀害,“在一个地区出现了暴动,农村大规模屠杀葡萄牙人。两百、三百,甚至四百人死了,他们是被大刀砍死的。”(Naipaul 155)这显然是非洲长期受压迫的结果。但作者对非洲革命的前景并不乐观。欧洲人回到欧洲,第三世界的人也大量涌入,欧洲仍具有无可辩驳的优势地位。

西方国家通过殖民统治对第三世界国家进行了长期有效的控制。帝国主义阶段,主要采用军事、经济和文化侵略,使弱小国家在不同程度上丧失独立和主权,成为帝国主义国家的商品市场、原料产地、廉价劳动力市场和军事基地,帝国主义国家主要通过派出官员和依靠当地人进行管理。二十世纪,整个世界处于“去西方化”的进程中,各殖民地国家相继独立,但“西方殖民势力的持续影响依然会存在于后殖民社会的经济、政治、军事以及意识形态中。可以被冲刷掉的是第三世界人民自己的历史,因为他们不是如同欧洲人那样的真实可信的人类。他们不能生产商品,却消费商品,并以消费西方商品为时尚,在当今世界注定处于被动的模仿者地位。”(王守仁210)

奈保尔出生在西印度群岛,祖上作为英属印度的契约劳工移民到这里。他的家庭是传统的印度教家庭,年轻的奈保尔对印度的认识完全来自英国作家(毛姆、艾克利和奥尔都斯·赫胥黎)笔下。换句话说,他自幼就从英国人的视角来认识印度。(陆建德55)而在小说中的印度,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在经济、政治方面在印度占据主导地位,印度的传统文化处于从属地位。

印度独立于1947年,那个时候,英国的文化观价值观已渗透进印度生活的方方面面。威利的父亲在读书期间学习英国文学,英国文学同印度传统并没有本质的联系;威利的母亲跟着英国人学一些餐桌布置、礼仪等。威利小时候接受的是教会教育;幼年时代,三四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给了他很大影响,他后来的创作经历都得益于这些影片。这些都表明资本主义商业文化的触觉已经开始影响印度。“非殖民化触发了传统帝国的解体,但帝国主义并没有完全终止,没有突然变成过去。”(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403)它仍以各种形式出现来影响前殖民地人民的生活。在西方强大的经济攻势和文化攻势下,本族文化显得微不足道。

威利去到的非洲正在经历一场民族独立革命。在非洲生活的人则以消费西方文化为荣。在非洲的次等葡萄牙人上葡萄牙餐馆,喝葡萄牙的酒,沿用葡萄牙的会客及餐桌礼仪。他们试图通过文化资本的积累来获取一定的社会地位。“文化资本是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布迪厄理论中的一个重要的概念。他认为文化资本是资本中的一种。就资本而言,它包括几种形态:文化资本、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以及象征资本等。这些资本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但每一种资本的存在和运动都有其相对自主性。单就文化资本来说,它是不能继承的,但是通过个人努力却是可以累积的。当文化资本在一定累积的程度上,再加上适宜的环境,就会由文化资本转化成经济资本。”(林克雷李全生64)西方的教育属文化资本的范畴。在《半生》中,第三世界的人民以接受西方教育为时尚和特殊的社会身份。阿娜的外公将自己的女儿送到葡萄牙接受教育。阿娜也在英国接受教育。威利在非洲的朋友加辛托把自己的孩子送去欧洲接受教育,并告诉他的孩子们“要经常坐出租车,人们就不会当他们是殖民地的无名小卒。”(Naipaul 161)宗主国的教育和殖民地的生活没有本质上的联系,但接受其教育就意味着进入了帝国主义自身完善的价值体系,能够被认可。而第三世界人民想要在世界上有身份,就必须先进入这一体系。

非洲是西方的商品销售地。小说中提到了次等葡萄牙人在非洲的生意。威利的朋友加辛托在非洲做长靴和直升飞机的生意,因为非洲人需要欧洲国家生产的产品。本地人通过设立代理机构帮助西方人销售产品。以消费西方商品为时尚的非洲很难在经济上取得独立。

第三世界在摆脱了殖民统治后,经济上仍然受制于西方社会,这就意味着并未获得完全意义上的解放。个人在社会中的尊严和地位有了全新的诠释。斯皮瓦克在《流散之新与旧:跨国世界中的妇女》一文中写道:“如果这个国家是一个福利国家,那么他直接就是人民的公仆,当私有化不断扩大的时候,像世界新秩序那样,公民社会优先考虑的问题是从服务于公民转向为资本的最大化服务。那么这样的说法:男性尊严的唯一来源就是有职业。”(斯皮瓦克285)而来自第三世界的人们很难在宗主国找到合适的职业。威利的无根感觉就表现为没有职业。

威利在西方文明占上风的印度长大,父亲是神职人员,威利鄙夷父亲的生活方式,因此不可能继承他的衣钵。此外,威利小时候在教会学校的老师是加拿大人,接受的是宗主国的教育。而宗主国教育本质上是在培养资本主义商业文化的继承人。威利的教育使他从小就鄙视自己的本族文化,“他开始期待能去加拿大,他老师们的国家。他甚至开始认为他应该承袭他们的宗教,和他们一样周游世界教书。”(Naipaul 38)后来,他还在作文里用pop,mom来称呼自己父母。这种潜意识里对宗主国文化的皈依使他在本国找不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因而没有合适的身份。

在伦敦,西方人都有职业,一个人的形象同他所从事的职业紧密相连。职业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决定了一个人有稳定的收入,一定的社会地位。而威利只是一个流亡他国的二等公民。萨义德认为:“流亡者存在于一种中间状态,既非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萨义德,《知识分子论》45)威利二十岁时来到伦敦,在西方人看来他带有自己民族的深刻烙印。威利在伦敦最初的身份是一名学生,后来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为BBC撰稿,写作成为他在伦敦的唯一职业,这是因为西方人愿意消费威利所编造的东方文化传统,“这里我们不大了解你们的基督教社区。从你的叙述可以看到它古老、历史悠久、同印度其他部分又是如此隔绝开来…五基尼一篇”,(Naipaul 73)而威利第一次“感受到伦敦的权力和财富”(Naipaul 73)。威利的写作经历同年轻时的奈保尔很相似。奈保尔在伦敦求学期间,父亲病重,曾要求他分担经济压力。但他认为伦敦是他唯一能进行创作的地方,写作就是他的职业。随着他第一部小说的成功,其它小说接踵而至。(Barnouw 30)奈保尔是幸运的,但他笔下的威利则替他承受了文化冲突所致的历史伤痛及身份困惑。威利的脚步走到了亚洲、欧洲和非洲、他见识了来自不同文明社会的人,这也是作者奈保尔本人的部分经历。而二十世纪的社会变革使西方社会已不复往日的辉煌地位,即便如此,西方世界在政治、经济、文化仍占据主导地位。第三世界的人民在西方经济和文化的强大攻势下,仍不能获得跟主权相一致的平等地位。奈保尔作品冷静地提醒着第三世界人民思考在后资本主义时代如何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

注解【Notes】

①本文译文均由作者翻译。

Barnouw,Dagmar.Naipaul’s Strangers.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3.

Feder,Lillian.Naipaul’s Truth:The Making of a Writer.(Lanhm: Rowman&Littlefield Publishers,Inc.2001).

Huntington,Samuel.“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Foreign Affairs,1993:22-49.

Bruce King.V.S.Naipaul.London:Macmillan Press Ltd.,1993.

V.S.Naipaul.Half a Life.NewYork:Alfred A.Knopf,2001.

爱德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

——:《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

方杰:“创作·接受·批评—后殖民语境中的奈保尔”,《外语研究》5(2007):75-82。

佳亚特里·斯皮瓦克.:《从解构到全球化批评:斯皮瓦克读本》,陈永国赖立里 郭英剑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林克雷李全生:“广义资本和社会分层——布迪厄的资本理论解读”,《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4(2007):63-68。

陆建德:“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维·苏·奈保尔”,《百科知识》2(2002):55-56。

王守仁:《20世纪英国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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