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15 00:49胡炎
西部 2011年24期
关键词:陈力飞天

文/胡炎

光影魅色中,谁在弹拨心灵之弦?惊回首,流萤入梦,月光如雪。

——题记

葬 花

菜,满满地上了一桌,多久没有下厨了,她已记不起。一瓶烈酒,两个酒杯,多久没有好好醉一回,她也记不起。看一看爬上窗棂的暮色,关良该到了。

果然,门铃响了。

“坐,关良。”

关良有些拘谨,房内的奢华,他不太习惯。

“就你一个人吗?”

“对,一个人。”

她点点头,坐在关良对面。面前的这个男人,依旧白皙、斯文,带着点怯懦。她读关良的眼神,那里面本该有恨,有伤,或者几丝幽怨,但是没有,干净、明澈,如一泓清水,一如当年。

“找我……有事吗?”

她摇摇头,把酒斟入杯中:“就是想和你喝杯酒。”

杯子,在关良手中愣着。“叮”,她的酒杯碰过来:“干了。”

朱唇轻启,清冽的液体一饮而尽。关良犹豫下,也饮尽了。

又斟,又饮。

三杯,灼红了她的腮,也灼出了关良眼中的忧伤。那伤,淤积于心灵的河床,整整三年。

“你有心事,江萍。”关良说。

她淡然一笑:“没事,吃菜,都是你爱吃的。”

是啊,满桌菜肴,都是关良爱吃的,更重要的,都是她亲手烹制的。然而,关良吃不下。

“说说话吧,关良。”她盯着面前的杯子,“三年了。”

“三年了……”关良喃喃,埋在心底的伤,弥散成眼中的雾,然后,成雨。细雨打湿了眼睫,他生性是软弱的。

“对不起,关良!”

心,狠狠地痉挛一下:“不说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吗?三年,他的生命一直陷在那个多雨的秋天,多少无眠之夜,灵魂彷徨无依,听梧桐落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她知道,关良的心在痛,她的心也在痛。

“喝酒!”酒是最好的镇痛药,可以醉生,可以梦死。

无语,干杯。

“都是我不好……”她盯着关良。她看到了关良眼中的凄楚,也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别这样……”关良别过脸去。

时光,在记忆的齿轮上倒转。舞台上,一袭红装的俏花旦几分娇羞,几分喜气,舞一步,罗裙生香;唱一句,字正腔圆:

府门外三声炮花轿起动,

周凤莲在轿中喜气盈盈。

卫士们鸣锣开道鼓乐齐动,

滴滴滴嗒嗒嗒入耳动听。

出府门吹的是百鸟朝凤,

一路上奏的是鸾凤合鸣。

武状元来迎亲满城震动,

新媳妇出门来好不威风。

……

俏花旦被如潮的喝彩声包围,被千百双目光点亮。有很多轿子等着她,然而,她最终坐进了一顶贫寒的轿子,迎娶她的那个人,叫关良。

她笑了,笑出声来。

关良懵懂地看着她:“笑什么?”

她自觉有些失态,但还是抑制不住记忆里的兴奋:“想起了演《抬花轿》的时候。”

关良也笑了:“那时候,真好。”

关良是口讷的,即便在那时,他也没有别的语言,只有两个字:“真好”。江萍问他:“人好,还是戏好?”关良还是两个字:“都好,真好。”

是啊,那时候,都好,真好。可是,风来了,雨来了。风狂,雨骤,生命的夜,没有日出。在全省的戏剧调演中,江萍太用心,也太用力,一个高腔,声带撕裂。她失声了,此后,辗转全国多家医院,终是无力回天。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她说,伤感,淹没了俏花旦的幸福。

“老天……不公平。”关良咬咬牙。

“关良,你说,如果我的嗓子不坏,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她明知这是一个无谓的假设,可是,她不甘心。

“你会是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关良很肯定。

艺术家,多么神圣的字眼,那是她的梦。梦断了,天塌了,魂散了,活着,不过是一具行尸。

“命,都是命。”找不到别的理由,也许,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关良沉默。沉默后,为她斟酒:“喝!”

酒,有时胜过一切抚慰。举杯,痛饮。

“你注定属于舞台,你不能没有舞台。”关良突然说,眼球上盘绕着几根血丝,“你不能过寻常人的日子,你不能!”

“……”她哑口无言。无法辩解,无论对关良,还是对自己。关良说得没错,她不能没有舞台。失去了众人的注目,她找不到自己。

舞台,从剧场移入现实。她要证明给别人,她还是那个俏花旦,天生丽质的俏花旦,人人眼馋的俏花旦。她永远是主角,永远。

然而,关良做不到。能做到的,唯有凌锐。这个追逐者,除了是个戏迷,还是一位身居要职的领导。凭着权利的魔杖,她成了政协常委,成了一家公司的主管,成了许多衣冠楚楚者眼中的女神,当然,也成了凌锐的二奶。

“关良,咱们分手吧!”那个深秋之夜,阴雨霏霏。她不敢看关良,一张银行卡,为她赎罪。

关良无话,眼神在长久的凝滞后暗淡、寂灭。银行卡从关良手中飞起,打了几个旋,无声落地。关良转过身,步子很重,挪到门口,回头竟给她一个笑:“你好……就好。”然后,一头扎入雨幕,片刻便没入夜色。雨声铺天盖地,无边无涯,她知道,一颗心,为她而死。

今夜,又是深秋。

“关良,你恨过我吗?”她问。

关良摇摇头。

“为什么?”

“你好……就好。”

三年前的那句话,竟然一成不变。秋雨潇潇,改不了心灵的质地,而对她,却像温柔的刀子,锥心刺骨。

“关良,你太善良了,真的太善良了……”

“别这么伤感,”关良故作轻松,“你现在不是挺好吗?挺好,我就放心了。”

她猛地喝了一口酒:“不,我不好!”

“怎么?”

“他……刚被‘双规’了。”

舞台倾斜、断裂,俏花旦坠入无底之渊。天,彻底塌了。三年,宛然一场梦,醒来,始觉灵魂不过是依附于墙上的壁画,墙倒,梦碎,空空如也。

关良饮酒,再无言语。

夜,深了。

“关良,谢谢你。让我最后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她站起来,深鞠一躬。

关良脸色苍白,本能地伸手,欲扶又止。留一句“保重”,踉跄而去。心,绞痛,为她,还是为自己,关良说不清。

寂静。这个秋夜,话和泪都尽了。她感到轻松,她是一个空心人,轻如片羽。走进卫生间,洗脸,沐浴,而后出了房门。

湖,就在不远处。这片别墅区,依山傍水,茂林繁花。白日里,湖上一带烟岚,绰约如梦。她喜欢穿过花丛,去湖边徜徉。而今晚,她要独享这平湖夜月。

月光,淋了一天一地。幽径两旁,波斯菊、孔雀草、紫茉莉、木芙蓉、紫薇、木槿、桂花……或娇羞,或烂漫,幽幽地芬芳着。游于花海月湖,恍然又回到舞台,俏花旦换作黛玉,一曲《葬花》,让明月流泪: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

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

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

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看风过处落红成阵,

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

且收拾起桃李魂,

自筑香坟葬落英。

唱着,就到了湖边。手中,何时已有了一捧无骨之花。扬手,花瓣如雪,一片片睡在湖面上、月光中。

她接着唱:

花落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花魂鸟魂总难留,

鸟自无言花自羞。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月光,碎在湖里;花儿,睡在水中。多好的水啊,这才是她的家,她的归宿。她本属水,江萍,江上浮萍,今晚,她要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

飞 天

戈壁苍凉,风过处,沙烟漫卷。再过半个小时,敦煌站就要到了。

“飞天,我来了!”张逸脸上的兴奋,染红了无际的漠黄。

“我也要和我的飞天重逢了。”陈力的眼中,似有衣袂飘舞。

周鸣盯着窗外,一言不发。火车任劳任怨地走了12个小时,也载了他12个小时的沉默。

其实,周鸣心中,也起伏着按耐不住的激动。飞天,对于他们三人来说,早已梦牵魂萦。只不过,张逸和陈力是来重温,而他则是圆梦。

“老周,打起精神呀!”张逸拿目光敲了敲他脸上的漠然。

周鸣吃力地笑了笑。

表情被遗忘很多年了,如一件褪色的旧衣,晾在风里、雨里,无人收捡。旧衣下,是一个飘曳的灵魂。

说话间,列车进站了。

敦煌站孤立于漠野之中,像一只失群的羚羊。从这里出发,莫高窟只有10分钟的车程。

周鸣扬手叫了辆的士:“师傅,去莫高窟。”

张逸笑着制止:“不,进市区。”

“怎么?”周鸣有些发懵,“你们不是急着和飞天重温旧梦吗?”

“那也要看什么时候啊,”陈力说,“你这个家伙,在火车上当了一路闷葫芦,这会儿倒急了。抬头,看天。”

抬头,看天,日色的确不早。

周鸣自嘲地摇摇头,上车,向市区进发。

安置好住处,小憩片时,三人进了一家菜馆。四个菜,三瓶酒。周鸣知道,今晚,是要胡梦颠倒了。

酒过三巡,神思飞扬起来。张逸和陈力,一个画家,一个剧作家,有了酒,也就有了灵感的催化剂。而对于周鸣,多年来,酒只是他的安定片,别无它用。

“嗨,说说你们心中的飞天。”张逸提议。

“天衣飞扬,满壁风动。”陈力目光灼灼。

“你呢,老周?”

周鸣沉吟一会儿,答了一个字:“神。”

“神?——好,为我们的神,干杯!”

神在周鸣眼前飘飞,那可是他心中的飞天?说不清,但他知道,他真的想找一种“神”。当年,他这个剧团的头把二胡,弓弦间流水落花,风月无边。他一直渴望到敦煌朝圣,独创一支二胡曲《飞天》。然而,一次突然的变故,让所有的玄思妙想戛然而止。

酒喝光了,脚下的鞋子也换成了云朵。云朵一起一伏,一左一右,飘回了宾馆。

借着酒力,张逸撑起画夹,笔走龙蛇,让心情神游八极。陈力则摆弄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敲了满屏“飞天”。

“老周,你真该把你的二胡带上。”张逸甩了甩长发。

陈力冲张逸使个眼色,他明白,二胡是周鸣永远的伤。

伤,结痂了,但依然痛。二胡早已断弦,挂在周鸣积尘的心室。一扇门,锁紧了冷雨寒秋。

变故,来得无声无息。弦音飞扬之时,貌美如花的妻子却躺在了团长的床上。团长和他是哥们,妻子又一向情意绵绵。平地惊雷,晴天霹雳,“辱我者亲如手足好兄弟,负我者同床共枕结发人,道不出是哀还是悲,说不出是冤还是恨,恰一似万把钢刀扎在心……”

酩酊大醉,乾坤倒置。车祸。肇事者逃逸。留给他的,是左眼全盲,右眼弱视,他成了一个残疾人。

《二泉映月》,幽咽如泣。枯守于无人的角落,听萧萧风吹,泉清月冷。他闭着眼,看到漫天大雪,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妪,用一茎竹竿牵着一个瞎子,蹒跚于寂寥的长街。瞎子身背琵琶,肩挎二胡,手拉长弓,凄绝之音和着风雪的悲啸迂徊而至……

弦断,心死。多亏曾经的恩师悲怜,将他调到艺术研究所。从此,头把二胡不再,苟活于世的,只有瞎子周鸣。

鼾声,打断了周鸣的记忆。不知何时,张逸和陈力已经斜卧床头,酣然入梦了。

在张逸和陈力面前,周鸣是自卑的。或者说,自卑已经成了周鸣的习惯。一个失败者,一个残疾人,在很多人不屑的目光里,他只是一条可怜虫,彻头彻尾的可怜虫。

翌日,简单用过早餐,三人便直奔莫高窟而去。周鸣不得不佩服,一夜酣梦,张逸和陈力酒意全消,照样生龙活虎,而他,依然有些昏沉。

莫高窟终于到了!飞天,就要从梦里走出,翩飞于眼前的世界。

购票。张逸,陈力,最后一个是周鸣。陈力在一旁帮着,随口说:“残疾人,照顾点儿。”

“有残疾证吗?”售票员问。

“有,有!”陈力抢着答。

周鸣一时有些恍惚,这个残疾证,还是单位给办的,因为上面有安排残疾人的硬性要求,否则单位每年就要交纳不菲的费用。这次出来,陈力一再叮嘱他带上,目的是必要时图个方便。

售票员验过证,微笑着递出一张观光票:“残疾人,免费。”

张逸多少有些嫉妒了:“嗬,想不到这张证还有这么大用场。”此番采风,公费有限,超支部分是需要自理的。

“得了吧,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陈力抢白一句。

入门处,周鸣在前,门票插入卡槽,验票机发出一个热情的声音:“欢迎光临!”轮到张逸和陈力,皆无声响,唯有工作人员的一个手势。

张逸又有些不平了:“好没道理,不掏钱的待遇怎么比我们掏钱的待遇还高啊!”

周鸣突然想笑,为这个一贯潇洒的画家。其实,周鸣并不在乎这点钱,这么多年,鳏居一人,早已了无牵挂。他在乎什么呢?不屑?鄙夷?冷落?不知道,心,早已麻木,如冬眠之虫,春风、夏雨、秋花、冬雪,都与己无关,蛰伏着,一梦不醒。

各地游客组成一个小团体,随讲解员入窟。讲解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漂亮、优雅、举止得体。周鸣一震,这讲解员,像他曾经的妻子。

窟内无灯,很黑,游客鱼贯而入,周鸣和张逸、陈力走散了。讲解员打开小手电,指向窟中的壁画,声音轻柔、细弱,生怕扰了一个浪漫的千年之梦。周鸣仰着脸,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又似乎分明看到,无边无际的宇宙中,美丽的飞天漫空飘舞,或手捧莲蕾,直冲云霄;或俯冲而下,势若流星;或穿过重楼,宛如游龙;或随风漫卷,悠然自得……

出窟时,脚下一绊,周鸣跌倒了。

一只手臂,轻轻地搀起他,伴着一缕女性的幽香。

“先生,要紧吗?”讲解员关心地问。

“哦,没事的,谢谢你!”

就在这一刻,周鸣心中一热,想哭。他背过身,摘下眼镜,悄悄拭了拭泪。泪光中,飞天含笑,绕着他翩翩而舞,他知道,那是他灵魂的飞天。

一个月后,陈力去拜访周鸣。未至家门,便听到周鸣斗室里传出的二胡声。那是一支完全新创的曲子,曼妙玄幻,瑰丽多姿,宛然天使自地狱里腾空而起,追云逐月,踏歌起舞……

门前,几个邻人侧耳静听,如痴如醉。

“谁知道这曲子的名字?”

陈力说:“我知道,《飞天》。”

弦音如诉,飞天如花。陈力知道,那是周鸣的神。有了神,僵冷的心总会复活的,一定。

“这么好的二胡,不拿出来,太可惜了!”邻人一声叹喟。

陈力凝思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会的!”

落 红

回到家,又是凌晨。星光很碎,冰霰般撒了一路。

钥匙没有温度,偷偷摸摸旋进锁孔。进屋,足弓收紧,呼吸藏进身体,别碰伤了黑暗与寂静。

终于挪进书房,半口气小心吐出。“啪”的一声,惊断了后半口气,灯光大亮,妻子立在眼前,竟也无声。

尴尬在空气里流转。

“排节目来着……”怔了半晌,一丝笑从嘴角扯出。他知道,那笑很勉强,并且仓皇。

妻子没表情,他也明白,妻子服下了他太多的谎言,心已死,表情也死。对于情人,谎言是糖;对于妻子,谎言是一杯毒酒,不,一杯又一杯。

“离婚吧。”三个字,爱之蝶折翅而落。

“别这样,婉玉……”他异常虚弱,声音颤着波纹,被妻子的目光冻结。

“你洗不尽身上的香水味!”两颗泪,终于从云翳间滴下。

他想辩护,但口齿无力,辩词虚假,苍白,死在他最后的良知里。

妻子突然笑了,他知道,那笑是一把刀子,藏了许久,犹豫了许久,此刻,它出了绝望的鞘,一切都到了了断的时候。

“你走吧!”

“不……”

“这个家,你不走,我走!”刀子滑下,斩断了所有的曾经。

他游在大街上,脚步踉跄,霓虹的光影里,一切都浮幻若梦。他不知该去向何处。其实,他可以回到小月那里,今晚,他本是从她的温柔乡中挣出的。然而,他的心开始拒绝。无所归依,他成了一个漂泊者。

街心花园的石椅上,他坐下来,抽烟。望着星空,目光渐渐迷离,岁月如烟,把记忆缠绕。

“韩占峰!”一个声音,在唤一个遥远的名字。想起来,这名字属于他的过去,也属于妻子。那是他的心在唤。岁月,让这个名字蒙了太多的风尘。

那时,他只有18岁,刚进剧团,形象出众,戏功也好,只是家境贫寒。他横了心,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光耀门楣。然而,他没有“占峰”,却从峰上滚入深渊。练空翻时,腿严重骨折,接骨又出了偏差,导致微跛。一个很有前途的武生演员,就这么废了。一同作废的,还有他的梦。

他想过死,还学会了酗酒。从舞台的中心,退到冷寂的边缘,掌声、喝彩,还有炙热的目光,都与他远离。他把名字改成了“韩冰”,生命如冰,那是无尽的苍凉。苍凉的脚步在生死间游荡,然而,婉玉出现了。这个同台的小师妹,在危难时不顾同伴的劝阻和父母的反对,为他抛下了爱情的稻草。他紧抓着,终于游上了岸。

抱着婉玉,他泪如泉涌。此生,他要与这个女孩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夜风,梳理着凌乱的记忆。烟灭了,他又接上一支。火光烧着夜色,也烧痛了他的心。

“峰,别灰心,一棵树上吊不死人!”婉玉说。

这句话,彻底救了他。死亡的树梢上,绳套解下,依着温柔之力,他开始学习导演。整整十年,他从打杂到剧务、从剧务到场记,一直到导演助理,尽管没有独立导过一部戏或一台文艺演出,但他知道,这一天不远了。

终于,机会来了。一场重要的政治性晚会,导演临阵病倒,他正式走到了舞台的中央。晚会获得了极大成功,领导特设庆功宴,觥筹交错中,他的光芒已无人可挡。

那一天,婉玉在台下流泪。她已离开剧团,就职其他部门。然而,她的心一直被丈夫牵着,在舞台游走。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一切都变了。他不再是过去的韩冰,而是大导演韩冰。导演是舞台的主人,谁演A角,谁演B角;谁上,谁下,他说了算。身旁,裙子多起来,媚笑多起来,脂粉多起来。他抵御,因为有婉玉。但是,他终而还是醉卧花丛。陷入,不可自拔,愧疚感和负罪感,渐消于云雨之欢。他对自己说,这只是生活的游戏,他的心永属婉玉,绝不背叛……

然而,今晚,他和妻子的爱却走上了绝路。他大口抽着烟,脚下,已满是烟蒂。他感到身体很空,心似片羽,在空茫中飘荡。多年的奋斗,名、利、地位,该拥有的,他一样不缺。可是,他失去了婉玉。此刻,他蓦然发现,剥去成功的浮华,他其实一无所有。

天亮了,阳光很软,不知何时,天上已布了薄云。

他踽踽地来到排练厅,一台大型晚会,正在关键时刻,他必须撑住。排练厅外,两方花坛吐芳竞艳。往日,他定要驻足,闻一闻花香,但今日,他没有赏花的心情。

时间尚早,演员还没到位。他突然做出一个决定,给小月打电话,通知她不必来了。

“为什么,冰哥?”

“这台晚会,你的确不适合……”

“你耍我!”电话那端,揭下了温柔的画皮。

他并不意外,小月投怀送抱,就是为了上节目。这是潜规则,人人心照不宣。而今把她拿下,她怎能不失望和愤怒?

他不作解释,一切已无必要,他只想洗掉身上的香水味,重新回到婉玉身边。

晚上,排练结束,他给婉玉打电话,然而,婉玉不接。他感觉很累,也未吃晚饭,就在排练厅的简易休息室里躺下了。子夜时分,利闪扯着炸雷,狂风裹着暴雨,从天而降。他想,这个世界,还有他,都该接受一场洗礼了。

第二天,两个警察敲响了他的门。

“你涉嫌强奸秦小月,请跟我们走一趟!”

他哑然失笑。他知道,小月不会善罢甘休,但拿出这个杀手锏,他没想到。是他坏了规则,现在,闹剧收场,一切都结束了。

来到厅外,目光不经意落在花坛,往日的千娇百媚,竟凋谢大半。一夜风雨,满地落红。美,有时竟如此脆弱。

也好,他想,落红已死,明春,愿有一束素洁之花,无语绽放枝头。那花,只为生命而开,为一人芬芳。

那个人,唯有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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