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琦
卡莱尔和爱默生各自在十九世纪英美文学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两人都对西方思想和文学史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1834年起,这两位远隔大西洋的杰出人物之间开始了一段长远而稳固的友谊,他们通信长达四十年,其通信集是志同道合的伟大友谊的永久记录。两人身处相似的社会背景,即十九世纪工业化进程的大背景;还具有相似的思想渊源,即十九世纪德国超验主义思想。Kenneth Marc Harris写的 Carlyle and Emerson:Their Long Debate(1978)是第一部研究卡莱尔与爱默生之间文学与思想关系的专著,其中第二章“Self-Denial and Self-Reliance:Heroes and Representative Men”就卡莱尔英雄主义观及爱默生对卡莱尔英雄崇拜的回应作出过相关论述。
爱默生的个人主义并非中国文化语境中的“自我中心”、“自私自利”,正如钱满素所述:“无论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中国人把个人主义基本上等同于‘自我中心’或者‘自私自利’,…从而忽略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个人主义是直到近代才从西方演进出来的一种现代观念,而‘自我中心’或者‘自私自利’则从人类记忆的时代起就存在了”(钱满素196-197)。爱默生的个人主义是在特定社会背景下形成的一种民族的文化精神,具有超验的特点。国内对爱默生个人主义思想的研究的重要成果是钱满素所著的《爱默生和中国:对个人主义的反思》(1996),该书以爱默生对中国儒学的取舍为视角,对中西方个人主义观念的发展进行比较,引导读者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全面的反思与再认识。此外,李晓芳的《爱默生的个人主义:源于同一,归于同一》①(2003)从个人主义的基础和实现来讨论爱默生整体思想与其个人主义观的关系,认为个人主义的基础是人的神性,个人主义得以实现的条件是信任自我并约束自我,这又都与爱默生的世界同一性观点不可分离。毛亮在其《抽象与具象之间:爱默生个人主义的形而上学问题》②(2010)一文中讨论了爱默生的形而上学理论对于解读爱默生的文化和伦理哲学的重要意义。毛亮认为爱默生对于“个人的精神无限性”的信仰不单纯是一种唯我主义的偏执,也可以让我们看到抽象理性可怕的虚无主义后果。虽然国内对于爱默生个人主义思想的研究还比较多,但以卡莱尔与爱默生文学思想上的互动关系为前提来分析爱默生个人主义的研究几乎没有,本文试图弥补这一方面的缺憾。
英雄和英雄崇拜,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但长期以来,很多人对此却忌讳莫深。卡莱尔声称:“世界的历史,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已完成的历史,归根结底是世界上耕耘过的伟人们的历史。”(卡莱尔1)英雄崇拜,古往今来,历代有之,关键在于为什么崇拜英雄?崇拜什么样的英雄?这种崇拜有什么意义?因此,对于卡莱尔英雄主义观,我们必须结合其提出的社会背景及其英雄主义观的侧重点来看待。
卡莱尔所处的时代是十九世纪英国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时期,面临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完善和盲目性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特别是人们道德的堕落和信仰的缺失。因此,卡莱尔呼唤和期盼英雄的出现来拯救社会,而在这样一个无信仰、苦恼、困惑的时代,伟人就好比来自天堂的火光,可以点燃希望,可以使时代得到拯救:“任何时代只要能找到一个非常伟大的人,一个非常智慧和善良的人,它就不会走向毁灭。另外,我也把那些一般的慢慢吞吞的时代,即无信仰、苦恼、困惑的时代,比作一堆干柴,等待着来自天堂的火光点燃它”(卡莱尔20)。
卡莱尔英雄主义观具体体现在《英雄和英雄崇拜》(1841)一书中,他把英雄分为六类:神灵英雄;先知英雄;诗人英雄;教士英雄;文人英雄;君王英雄。细读原作,我们可以发现在卡莱尔的眼中,一个人是否英雄,并不取决于他是谁,是何种身份和地位,而取决于他所具有的道德品质。卡莱尔十分注重英雄品质,正如他在写给爱默生的信中谈到自己有关“伟人”(Great Men)的演讲时说道:“伟人仍然活着,因为其品质并不随时间消逝”(Slater 274)。尽管不同的时代具有不同种类的英雄,但其本质上却有很多共同之处,即英雄的道德品质。从神灵英雄到君王英雄,每类英雄人物都具有相应的品质,如真诚、勇敢、智慧、宽容、幽默、洞察力等,其中最为主要也是每类英雄所共有的品质有三个,即真诚、勇敢、对真理和事实的洞察力。此外,每类英雄都具有共同的责任和使命:向所有人说出事实和真理。卡莱尔希望人们去认识和跟随伟人,不是因为伟人们所获得的荣誉,而是因为他们能从近似瘫痪的境况中脱离出来,走向他们自己。而伟人不同于其他人还在于伟人具有超强的能力去克服他所处的环境而不是被环境所打败。
英雄主义观是卡莱尔身处这个信仰缺失和道德堕落的时代,在忧虑的同时所开出的一副救世良药——呼唤英雄,因为这是个需要英雄而且造就英雄的时代。卡莱尔心中的英雄具有种种崇高的道德品质,他认为作为具有最高素质的“天才”,英雄教给人们崇高的文明素养。通过英雄崇拜,人们可以找回丢失的灵魂,形成正确的价值观。英雄只是一个名称,在这个名称的背后隐含着卡莱尔对真诚、勇敢、正直等人类基本价值的追求。这无不体现了其英雄主义观的积极意义。
爱默生在信中对卡莱尔的《英雄和英雄崇拜》给予了肯定:“这的确是本好书,它能使读者变得勇敢,感到开心,这两点我可以愉快地作证”(卡莱尔爱默生227)。爱默生在肯定书的价值的同时,还提到书在美国很受欢迎。
关于英雄和英雄主义,爱默生也在其散文“论英雄主义”中做了相应的论述:“对于这一切外在的恶,人的内心深处采取了一种好战的态度,并且证实了他单枪匹马对付百万敌军的能力。灵魂的这种好战态度我们称之为‘英雄主义’”(《爱默生集·上:论文与演讲录》414)。同卡莱尔一样,爱默生也注重英雄的内在品质,列出了一系列心中英雄所应具有的品质,如真诚、正直、勇敢、公正、慷慨、好客、温和、锲而不舍、不屈不挠等。其中,真诚、勇敢、正直也是卡莱尔所推崇的英雄品质。此外,爱默生认为自信是英雄主义的精髓,锲而不舍是英雄主义的特征,他本人最喜爱的是英雄在任何环境中所表现出的愉快和狂欢。
爱默生的《代表人物》(1850)一书共七篇文章,分别是伟人的作用、哲学家柏拉图、神秘主义斯维登堡、怀疑主义蒙田、诗人莎士比亚、阅世老手拿破仑、作家歌德。此书显然与卡莱尔的《英雄和英雄崇拜》有相似之处,不过,爱默生将伟人称作“代表人物”(representative men),他把这些人看做各自的时代和民众的代表。其中莎士比亚和拿破仑也分别是卡莱尔“诗人英雄”和“君王英雄”中的论述对象。爱默生认为伟人的特点在于他们能在纷繁的事件中洞见人们之所想、时代之所需,在爱默生眼中,莎士比亚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剧作家,他聪明、实干、敏锐、富有创造力和洞察力,且还有一个更加高贵的特点,即他的乐天性格。作为君王的拿破仑,爱默生认为他洞见了人们之所想,拿破仑聪明、勇敢、坚定、谨慎、锲而不舍,富有洞察力和理解力,具有其民众的品质、力量和感情,但其程度又是民众所不可企及的。简言之,爱默生认为代表人物是被同时代人的观念和需要推向前去的,民众的品质和精神在其代表的身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体现和发挥。对于这些代表人物,爱默生分析了他们与人类自身进步不可或缺的关系,肯定了他们所具有的重要作用。
爱默生在“伟人的作用”一文中认为:“……同伟大人物在一起,我们的思想和作风也容易变伟大”(爱默生,《代表人物》19)。他在《生活的准则》一书中也提到:“历史上的英雄们的轶闻给我们以战胜困难的勇气,增强我们的道德修养”(爱默生,《生活的准则》138)。可见,与卡莱尔一样,爱默生也肯定伟人的巨大影响力,提倡崇拜和仿效伟人,认为伟人可以提高人们的道德修养。
尽管爱默生肯定伟人的作用,也提倡崇拜和仿效伟人,但不同之处在于他并非像卡莱尔那样倡导克己(self-denial),而是提倡自助(self-reliance),正如他在《代表人物》中解释的那样:每个人都是自我防御的,仿效他人将无法顺从自我,个人的独立性、特殊性和创造性,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自我信赖。
克己(self-denial)与自助(self-reliance)是辨证统一的。克己指克服自我的满足、自我的缺陷和自我的局限性,以这种强大的力量面对和克服种种境况;自助指依靠自己,相信自己,相信自身的特殊性、创造性,以这种自助的力量使自身得以完善。两者均通过内在力量和外在行动来超越自身的局限性,本质上是一致的、相铺相成的。不同的是两者所指的对象,即卡莱尔的克己针对的是英雄,只有英雄才具有这种超凡的克己能力,而普通人是不具备的,因为他们是麻木的、机械的;爱默生的自助针对的是任何一个人,他相信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特殊的,都具有可完善性,并非像卡莱尔认为的那样无可救药。
爱默生提倡个人主义和自助精神符合其所处的时代背景。首先,十九世纪的美国资本主义工业化和社会大生产已经开始忽视和吞没个人的价值,如爱默生在“美国学者”一文中所述:“社会陷入了这样一个状态:每个成员都像是从完整的身体肢解下来的半人,昂扬地走来走去”(爱默生,《自然沉思录》68)。可见,由于科学主义、机械主义、社会分工的缘故,人俨然已成为一种工具。爱默生是在为个人进行呐喊,这种个人主义意在提升人的精神来战胜机械主义、物质主义和拜金主义。其次,加尔文教的教义原罪说和预定论宣称了人的绝对堕落和上帝的绝对权威,否定和压抑了人的主动性和自救性;与其决裂而形成的唯一神教虽然肯定人的自由、尊严和理性,但其机械、被动且过于注重理性而忽略了人的灵魂倾向。爱默生个人主义的提出是对加尔文教和唯一神教的超越,他反对一切窒息灵魂的形式和教义,认为宗教能作用于人的灵魂,使其复苏,为其注入新的活力。再次,美国民主制中的多数专制对个人的压迫日趋明显,爱默生提倡个人主义旨在保护个人的权利不受侵犯,且个人主义从作为被压迫民众的产物转化为被压迫民众的武器。
爱默生的个人主义观在其散文“论自助”和“美国学者”中得到充分的体现。爱默生认为每个人都应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独自感悟到的思想,说出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事实上,大多数人往往不自觉地放弃自己的思想,而天才和其他人的最大不同在于他们能说出自己洞察到的事实和真理,爱默生认为个人应顺从自己的内心,当一个人离群独处时顺从于自己的本性而生活是容易的,而伟人是那种在喧嚣的尘世中仍能完全轻松愉快地保持他独处时的独立性的人。爱默生相信个人的无限性,并且他曾在其散文“论圆”中把人生比作一个圆,并由此论述人自身的无限性和可能性:“人生是一个自我发展的圆,它从一个小得看不见的圆圈开始,从四面八方向外冲,涌现出一个个新的越来越大的圆,而且永远没有止境”(爱默生,《爱默生集·上:论文与演讲录》446)。总之,每个人都应保持思想的独立性,同时相信蕴藏在自身的无限可能性。因为每个人都同样特殊,都具有无限的潜力来实现自身的价值,伟人是具有代表性的人,他们并非超人,只是更充分地实现了他们的潜能。
综上所述,卡莱尔认为整个社会是瘫痪的,同时个人具有工具性,是科学主义和机械主义的产物,没有信仰和灵魂,而唯有时代的英雄才能拯救社会,社会得到拯救,个人也就得以拯救。卡莱尔重视英雄的内在品质,侧重英雄的社会影响力,认为英雄的道德力量对整个社会具有决定作用,每个人都应该在心里崇拜英雄。而爱默生认为社会要得以拯救,关键在于个人的自我拯救,他赞同卡莱尔的英雄主义观,但更侧重个人通过英雄来激发、开启自我的心智,正如他在“美国学者”中所说:“我们听别人讲,为的是使自己也能说”(爱默生,《自然沉思录》74)。爱默生认为个人实现了自我灵魂的拯救,社会才在真正意义上获得拯救。虽然两者在逻辑顺序上是相反的,但其前提和目的是相同的,即都是忧虑所处时代所面临的信仰和道德危机而提出的救世良药,都是为了拯救这个时代。笔者认为卡莱尔的英雄主义观含有一定的悲观情绪,因为卡莱尔对普通人已不抱希望,而只是寄希望于英雄的出现和拯救,这种救世方法具有一定的激进性质,但也正因为如此,对于当时的社会来说更具冲击力和影响力;相比之下,爱默生的个人主义是乐观的、温和的,更具包容性,他相信每个人都可以从根本上完善和拯救自我,但同时这种乐观主义又存在片面性。总之,社会改革本身就是一个复杂而艰难的过程,对于卡莱尔和爱默生所提出的救世之道,理应结合其时代背景辨证地看待。此外,卡莱尔和爱默生均以其敏锐、超前的洞察力发掘其时代的弊病,并着力强调人的精神和道德层面,这对当今社会来说仍然是积极的。
注解【Notes】
①参见李晓芳:“爱默生的个人主义:源于同一,归于同一”,《扬州大学学报》5(2003):44-46。
②参见毛亮:“抽象与具象之间:爱默生个人主义的形而上学问题”,《外国文学评论》2(2010):151-166。
爱默生:《爱默生集上:论文与演讲录》,波尔泰编,赵一凡等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3年。
——:《代表人物》,蒲隆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
——:《生活的准则》,史士本 牛雅芳译。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
——:《自然沉思录》,博凡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1993年。
卡莱尔爱默生:《卡莱尔、爱默生通信集》,李静滢纪云霞王福祥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卡莱尔:《英雄和英雄崇拜》,张峰 吕霞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
钱满素:《爱默生和中国:对个人主义的反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
Slater,Joseph.The Correspondence of Emerson and Carlyl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