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剑
众所周知,巴赫金在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之间开出了一条新路,打通了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壁垒,实现了一种新的综合,开创了一种“文化诗学”的研究方法。他在“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广义上理解文化,认为一个时代的文化是一个统一体。“文学是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脱离了那个时代整个文化的完整语境,是无法理解的”(巴赫金,“答新世界编辑部问”364)。他不同意形式主义、结构主义者把研究封闭在文本内部、在一粒蚕豆里去发现整个世界的做法,认为真正决定作家创作的是文学背后“强大而深刻的文化潮流”(巴赫金,“答新世界编辑部问”365)。他认为一个时代各种不同文化领域之间是相互联系,相互依赖的,这些领域的界线不是绝对的,而是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划分。最丰硕的文化成果往往出现在这些领域的交界处,因此必须在一个时代整个文化的有区分的统一体中来理解文学现象。所以在《拉伯雷研究》开篇序言中他认为,只有把拉伯雷及其创作放到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民间诙谐文化的语境中才能更好地理解拉伯雷,而《巨人传》本身,也正是那个时代神权政治制度解体,拉丁语的统治地位下降,官方和非官方文化混合交融,各种文化思想激烈交锋的产物。
语言是形式主义研究的核心,文本和社会的中介,巴赫金的语言观是其文学观的基础。新康德主义的符号理论使他从符号的角度看语言,强调语言的社会形成,社会属性和系统痕迹。他的“超语言学”实际上是一种历史地、社会地语用学,他更注重语言的“对话”本质和具体的语境研究。这使他打通了生活话语和艺术话语,文学文本和社会文本之间的隔阂。巴赫金在共时态/历时态的二元划分中又强调了历史语言学,在语言/言语的二元划分中,研究活生生的言语。语言毕竟不能抽离当下说话的语境,语境的复杂性构成了语言的多义性。
他认为生活话语和艺术话语之间只有程度的不同,并没有质的区别。生活话语的意义更依赖于语境,而艺术话语可以最大限度地脱离语境自成意义。不能悬置语言的实践层面,忽视语言的交际功能而孤立地谈语言,那样研究的语言就是封闭地、僵化地“死语言”,而不是活生生地“活语言”——口头语言本身。他所重视的民间话语正是活生生存在于老百姓日常生活语境中的“活语言”,那些民间广场上的骂人话、咒语和各种粗话在其民间语言的大海里本身就具有双重性,既有贬低、扼杀之意,又有再生和更新之意。这些粗话不光亵渎神灵,也洋溢着一种欢乐气氛和自由精神。并且他认为拉伯雷有把不同语境中的广场语言、集市叫卖、官方雅化语言、民间俚语俗语融汇一炉的天才和能力,在这里巴赫金看到的就是“民间杂语的狂欢”。他认为文学语言只有放到文化、生活的长河中理解才能如鱼得水。
除了文化的视野,生活的活水,他还强调文学研究要有历史的维度。“文学作品要打破自己的时代界线而生活到世世代代之中,即生活在长远时间里(大时代里)”(巴赫金,“答新世界编辑部问”366)“一切只属于现在的东西,也必然随同现在一起消亡”(巴赫金,“答新世界编辑部问”367)。比如那些反映农奴制的文学作品。以拉伯雷为代表的诙谐文学之所以能在文艺复兴时期上升到文学和意识形态的最上层,跟这种体裁此前经历了整整一千年非官方诙谐文化的积淀,受到数百年形成的民间诙谐体裁创作传统的哺育密切相关。
他虽然重视文化、历史等等这些外部因素,但也不像庸俗的社会历史批评那样把一切简单归因于作者传记和社会大背景。巴赫金认为“不应该把文学同其余的文化割裂开来,也不应像通常所做的那样,越过文化把文学直接与社会经济因素联系起来,这些因素作用于整个文化,只能通过文化并与文化一起作用于文学”(巴赫金,“答新世界编辑部问”364)。在巴赫金这里,社会因素对文学的作用也只能通过文化在人类精神的统一体中去理解。
巴赫金的“文化诗学”和时下流行的“文化研究”有着明显的不同。哈罗德·布鲁姆把“文化研究”诸学派包括女性主义者、非洲中心论者、马克思主义者、受福柯启发的新历史主义者或解构论者都称为“憎恨学派”(14)。他在《西方正典》中提倡人们应该重新阅读经典,推崇艺术原创性和文学美感,而不能过度放纵憎恨的感情,让文学教学服务于弱者控诉强者的差异政治。乔纳森·卡勒认为,当代“文化研究”习惯将作者与主人公及其置身的社会关系结构(空间)简单同构起来,“在这种关系中,文化产品就是一种出于社会—政治结构之下的表征”(Kuller 51)。卡勒把这种阐释称作表征性阐释(symptomatic interpretation),以有别于文学研究的鉴赏性阐释(appreciative interpretation)。问题的关键是,这种充满“政治正确”的社会政治分析是否能代替细致的文本解读?很明显,“如果文学研究被归入文化研究,那么这种表征性解释就会成为规范,而文化对象的独特性就有可能被忽略,同时文学使用的解读实践也会被忽略”(卡勒54)。
“文化诗学”和“文化研究”虽然都“突出从文化的角度来研究文学现象,但巴赫金的文化诗学更少一些外在的政治色彩和意识形态色彩,更多一些历史感,他强调从文化角度来阐释作家作品,同时也更注重具体文本的分析”(程正民9)。对于巴赫金来说,“文化诗学”首先是敞开了一个“诗学”的维度,要注重具体文本分析。那么,巴赫金以什么为出发点和旨归来实践他的文本分析呢?我认为,他更看重的是沟通文化与文学文本之间的内在本质要素,人类的精神——人文。他强调文化研究与文学批评的结合不是简单相加,而是一个有益的综合——既有文化的广阔视野,又要有历史的深邃维度,还要有哲学人类学的透视高度,并用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方法(通过体裁的追溯、母题的发现,形象的阐发、语体的分析等)自由游走于文学和文化文本之间,阐释其内涵的世界观意义和人文精神。社会、历史、政治、经济、宗教、民俗等新的外部研究维度的引入不能是机械的花样翻新,而是必须紧贴着文本的地面行走。“要克服艺术研究领域中方法论上的纷呈的歧说,不能走创造新方法的路子,即再加一种独特的利用艺术事实性的方法,参与到多种方法的共同斗争中去,而应该在人类文化的整体中通过系统哲学来论证艺术事实及艺术的特殊性”(巴赫金,“文学作品的内容、形式和材料问题”308)。
巴赫金所说的“人类文化的整体”是其研究的语境(既是研究对象的语境也是研究者的语境),而“系统哲学”是其研究方法,“艺术事实及其特殊性”是其研究的对象,也就是说文化诗学从人类文化的视野着眼,从哲学的高度论证,最终落实于艺术文本独特性的分析。在巴赫金这里,从文学到文化,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因为他们都是人的作品,都是人创造的,文化是社会大文本,文学是小文本而已。独立自足的单个文本并不存在,所有的文本都是未完成的,有待于读者意识的填充,而读者必定抱有社会的价值观,是特定社会的特定个人。所以,文本在历史中永远是开放的。在他看来,文本的意义不仅只在单个的文本,而且也在不同时代不同文化领域各种文本之间的互文。人类学和哲学的视角使他寻求某种跨越古往今来、穿越不同领域不同时代不同文本之间的某种共通的人性。比如《拉伯雷研究》中不管是狂欢节的生活实践,还是狂欢化的文学体裁,或者是狂欢式的广场语言,都深深植根于人类本性,通过对“狂欢”这一母题的阐发,他在不同文化文本之间找到了人类精神的某些本质方面。“官方节日违反了人类节庆性的真正本性”(巴赫金,“拉伯雷研究”11),而民间文化狂欢节的世界感受才是文艺复兴文学的深层基础,在这里“人仿佛为了新型的、纯粹的人类关系而再生。暂时不再相互疏远。人回归到了自身,并在人们之中感觉到自己是人。人类关系中这种真正的人性,不是想象或抽象思考的对象,而是为现实所实现,并在活生生的感性物质的接触中体验到的。乌托邦理想的东西与现实的东西,在这种绝无仅有的世界感受中暂时融为一体”(巴赫金,“拉伯雷研究”12)。
巴赫金非常重视研究文学、文化变迁的社会、历史背景和制度因素,但是他同时更注重跨越时代沉淀累积下来的人类精神的某些要素。因此他的方法同样看重形式,具体是体裁、母题、意象,他以历史的、发展的眼光挖掘所有这些形式背后的社会文化渊源以及世世代代沉淀下来的精神内涵。不管梅尼普体、狂欢化诗学还是对话、复调,他所孜孜以求的在于这些形式背后所负载的意义。“莎士比亚也像任何艺术家一样,构筑自己的作品,不是利用僵死的成分,不是利用砖瓦,而是用充满沉甸甸涵义的形式。其实,即使是砖瓦也具有一定的空间形式,所以在建筑师手里也能表现某种内容”(巴赫金,“答新世界编辑部问”367)。形式本身是如克莱夫·贝尔所说“有意味的形式”,对于巴赫金来说,在这些形式背后有自由精神、民主诉求或者世界意识。
这与张柠先生在谈到当代文学评价问题时曾经指出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方法不谋而合,张柠认为“所谓的“本土经验”或者“民族经验”,不是去写一些人家不懂的怪癖,而是通过本土(民族)经验的独特性,去传达人类能够感同身受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东西。题材研究要向经验研究逼进,主题研究要向母题研究逼进,风格研究要向意象演变史研究逼进”(张柠21-25)。无疑《巨人传》归根结底是文学文本,而体裁、母题和意象是从文化文本研究到文学文本分析并继而进入到精神科学较深层面的很好途径。
首先,体裁的连续中必定有意象、韵律等审美规律的沉淀,历代体裁之间有相互影响、延续,也有突破和创新。如果研究体裁,我们就会关注体裁的变化与承续之间意象和母题的变异和传承关系。巴赫金认为,“体裁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在体裁(文学体裁和言语体裁中),在它们若干世纪的存在过程里,形成了观察和思考世界特定方面所用的形式。作家如果只是个工匠,体裁对他只是一种外在的固定样式;而大艺术家则能激活隐藏在体裁中的潜在涵义”(巴赫金,“答新世界编辑部问”368)。在他看来民间诙谐体裁创作本身负载着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承的因子。这样一种研究不仅关注文学作品的“语言”,而且重视文化生活中人们的“言语”,通过体裁、母题和意象的梳理走进人与世界的交往、对话和感应,寻找这背后不变的人的精神要素,并且进一步通过体裁的变更透视制度的变迁,找到这背后文化、社会、历史、政治、经济、宗教、民俗的等多种社会合力的作用,进而破译时代的精神密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中,巴赫金找到了梅尼普讽刺体的渊源。在《拉伯雷研究》中他追溯民间诙谐文化在西欧历时数百年的命运沉浮,如何经过漫长的年代形成,并依赖哪些得天独厚的历史条件在中世纪、文艺复兴的文化土壤中生根、发芽、开花,以及在这之后的几个世纪重又归于陷落和沉没,被打入另册的原因。
其次,巴赫金还关注民间文化和文学文本中的母题和形象。如死亡和再生的母题,交替和更新的母题,并且敏锐地感受其背后世界观的意义。他从时间意象中体验“节日”的意义,感应社会历史时序的交替和更生,“中世纪的节日似乎变成了双面的雅奴斯:如果它的官方宗教的面孔转向过去,使现存制度神圣化、合法化,那么它的民间广场的笑颜则朝向未来,含笑为过去和现在送葬”(巴赫金,“拉伯雷研究”94)。从空间意象中发展出一种“广场”意识,寻找人们之间一种既理想又现实的交往状态。“在狂欢节的广场上,在暂时取消了人们之间的一切等级差别和隔阂的条件下,形成了在平时生活中不可能有的一种特殊的既理想又现实的人与人的交往。这是人们之间没有任何距离,不拘形迹地在广场上的自由接触”(巴赫金,“拉伯雷研究”19)。他从人体意象中发现一种丑角的“地形学”,“怪诞人体形象的基本倾向之一就在于,要在一个人身上表现两个身体,一个是生育和萎死的身体,另一个是受孕、成胎、待生的身体”(巴赫金,“拉伯雷研究”31)。并且这个物质肉体同时是宇宙的,是大地的。作为吸纳和生育的因素,人体的墓穴和怀抱、播种和皈依的田地,它永远在时间之中,是开放的、未完成的。山岳和深渊是怪诞人体的凹凸,孔洞和河流是怪诞人体的生命力。它是雌雄同体的,又是双向交换与交流的,并且把“生命的开端和终结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巴赫金,“拉伯雷研究”368)。无论是筵席交谈、怪诞人体、物质-肉体下部形象在他看来都各自有着独特的寓意,而这些寓意又深深扎根于民间文化的土壤之中。他在谈到民间节日的时间与四季交替、日月相位、草木荣枯、农业节气的关系时,让人想起加拿大学者诺斯罗普·弗莱利用人类学研究成果和“原型“与“集体无意识”的概念所做的充满洞见的文学批评。
从狂欢节的生活实践到狂欢体的文学源流,再到一种狂欢化的世界感受,“狂欢”的母题贯穿于并自由游走于社会文本和文学文本之间,对狂欢的阐释却展示了作者艺术的敏感和想象力。巴赫金意义上的“文化诗学”背后始终洋溢着一种人文关怀。巴赫金的语言字典中也有多民族,他把这叫做“多语”;也有各阶级,他称之为“杂语”,但是他倾向于使用“官方”和“民间”这样的字眼,这使他的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的界限在空间上是移动的,在时间上是随着历史的发展上下易位的。因此,在《拉伯雷研究》中巴赫金的“文化诗学”力求在文化历史的长河中发现人类中一直被忽视的一群,人性中一直被压抑的一面,在民间话语的追溯、发掘与释放中,更丰富、深刻、全面地去理解人性。可以说,巴赫金以他自己独特的方法实现了对“人”的意义的崭新发现。
巴赫金:“文学作品的内容、形式和材料问题”,《巴赫金全集》(第一卷),钱中文主编,白春仁,晓河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301-310。
——:“答新世界编辑部问”,《巴赫金全集》(第四卷),钱中文主编,白春仁,晓河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364-367。
——:“拉伯雷研究”,《巴赫金全集》(第六卷),李兆林,夏忠宪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19-368。
程正民:《巴赫金的文化诗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
Culler,Jonathan.Literary Theory:A Very Short,Introduction.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
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
乔纳森·卡勒:《当代学术入门:文学理论》,李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
张柠:“中国当代文学评价中的‘账房’思维”,《北京文学》3(2010):2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