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莲年 洪增流
《拍卖第四十九批》是美国当代小说家托马斯·品钦最被广泛阅读的作品,小说叙述了女主人公奥迪芭执行前男友遗嘱时意外发现特里斯特罗的符号并追寻其意义的故事。笔者以为,可以把这部小说与当代意大利文艺理论家和小说家艾柯(Umberto Eco)的符号学理论结合起来,进行交叉解读,从艾柯符号学的核心命题出发,重新阐释这部小说的人物形象、符号主题和政治寓意。
首先什么是符号?艾柯说,符号是可以代表其它事物的事物。艾柯引用了美国符号学家莫里斯的话指出:“某物之所以是一种符号,只是因为它是由某一解释者解释成符号”。他进一步申说到:“解释者的那种解释,必须由潜在解释者理解并加以解释,这种解释使符号具有其特征(艾柯18-19)。”换言之,符号之所以是符号,正是因为它代表了某个既在场又缺场的事物,它具有一定的意义,扮演了一定的功能,需要由符号的接收者加以理解、阐释或解读。《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的主人公奥迪芭正是艾柯所说的这样一个潜在的解释者,她所承担破解符号之谜的任务从小说的开篇就凸显出来并贯穿始终。小说一开始,奥迪芭被赋予了执行前男友皮尔斯·伊维拉雷蒂的遗嘱的任务,从而走上了破解符号之谜的道路。这里的皮尔斯与美国符号学之父C.S.皮尔斯同音①,暗示了小说中的符号主题。
艾柯接着指出,对符号的破解始于对符号的认知,就是符号必须给人以“刺激”,使之产生对符号的辨认;这种对于符号的辨认者和符号意义的探寻者在气质与思维上的要求典型地反映在在小说的开篇中。虽然前两章奥迪芭虽尚未接触到特里斯特罗符号,但她的这一形象被突显出来,这为其后她艰苦的探寻历程定下了基调。她的探索者形象在第二章尤为鲜明,此时奥迪芭在家庭律师罗斯曼的鼓励下,独自开车走上去圣纳西索的道路。该地作为皮尔斯生前经营之所,“乍看去,没什么重大的差异。”②但从高坡上看,“房屋、街道秩序井然地东拐西绕,像电路板那样以出人意外的、使人惊讶的清晰和明确,扑上眼来。尽管她有关无线电的知识比她对南加利福尼亚人的认识还要少一些,但她觉得两者外表的模式都有象形文字般隐藏的意义,都有着沟通信息的企图。印刷线路板所能告诉她的信息,如果她想知道的话,恐怕更是无穷无尽;所以她到达圣纳西索的第一分钟,当她开始领悟这点时,她就不寒而栗地得到了一个启示(revelation)”。(12)这句话展现了小说在提出符号问题时所使用的惯常套路:先是对作为符号的代表物进行高密度的累积,在达到相当的语义厚度时,通过奇喻(conceit),展露出需要破译物体符号所内隐的意义的情势,并达到象征的高度。在此,在奥迪芭的观察下,本来不甚稀奇的鳞次栉比的房屋街道,突然被她解读为“印刷电路板”。这与故事反映的时代——二战后电子产业的发展壮大有所关联。将城市景观比喻成“电路板”,体现了城市建设的密集性、现代性和科学性;但电路板却是纯技术化的产物,通常隐身于机器的内部,其本身并没有艺术的修饰,丑陋怪异,将其与城市联系起来颇为新奇;而后奥迪芭又将“线路板”这样现代的科技产物与“象性文字般隐藏的意义”和具有宗教意味的“启示”字眼联系起来,更加强了比喻的新奇与深刻。这种“启示”,在此毋宁说是一种对“神秘意义”的执着追问和不断求索的思维习惯奇喻的使用以卓越的想象力为基础,展现了奥迪芭非凡的破解符号的潜质,奥迪芭正是约翰所说那种“赋有异秉的人,感觉特灵的人”(82)卡斯提罗曾对小说中的“比喻”做了四点分析:首先,特里斯特罗作为一个符号,其意指的对象是随意的,“通过喻格与喻格间力的移动构成了隐喻的、翻译的、表现的动机;其次,比喻是“依据你的位置”,决定“你对真相和谎言的洞察”;再次,比喻,是幻觉,是通向未知的某地,是滑行到符号的语义轨迹中去(艾柯 35-37);最后,比喻是一台欲望和被欲望的机器(37)。小说中写到奥迪芭刚开始前往破解符号的路途中所见所感时,屡次采用这种隐喻和转喻叠加所构成的奇喻,这种即小见大、触类旁通的思路表现出奥迪芭的探索者的诗性思维模式,又由于比喻的非逻辑性,也暗示出她未来在探索符号意义中曲折性。
艾柯在符号学著作中区分了符号和代码这两个概念,指出:符号之所以能够被识别和理解,正因为有代码来约束符号的意义。代码是一种意指系统(艾柯6-7)。换言之,符号可以被作为潜在的通讯手段,用以传达或表达某种内容,都是按照代码的规则来进行的(李幼蒸581)。所以追寻符号的意义时,探究符号的代码规则成为一个重要的任务。小说中,奥迪芭虽然明确地了解特里斯特罗的符号存在,但苦于无法知晓其中的代码规则,而不止一次地碰壁,交流无法实现。最典型的就是在约约戴恩军工厂她遇到斯坦利·科特克斯,由于她将WASTE作为一个单词拼读,被立刻剥夺了信任(83)。这也是故事中一直阻碍奥迪芭破解奥秘的重要原因,而奥迪芭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学习规则,探究代码的规律。
特里斯特罗一开始作为两个符号和一个提示语闯入奥迪芭的世界,对于这个符号意义的追寻导致了奥迪芭上下求索、八方探寻的历程:它镶嵌到符号的各个子系统中,被不同的人加以运用,如戏剧演出、文本考证、邮票收藏、邮政运输等。而对这些符号的理解必然牵涉到符号与符号的关联,因为符号套符号,成为符号的符号;而要在这散乱断裂的符号体系中推敲符号的真意,常常不是离真理、真相越来越近,反而由于不停的延异,最终被吞没在无限的符号中。从这方面看,奥迪芭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基本上全部是男性)虽然都与特里斯特罗符号发生关联,但却采取了完全不同的解读立场和模式。试以文中的五位主要男性为例。奥迪芭要求在戏剧表演结束后去找编导询问关于骨头和特里斯特罗(“两件事情这么凑巧”(69))的事情时,被梅兹格断然拒绝并斥之为“太好奇了(71)”。戏剧导演德里布莱特在谈论特里斯特罗时认为,文字中的特里斯特罗“只不过是机械的声响”,是他“赋予了文字有血有肉的精神”;特里斯特罗所代表的邮政系统“都是死的东西,矿物,没有价值,也没有潜力”(73);甚至警告她,穷究下去,“你可以浪费一生,还是接触不了真理。”(75)法诺皮恩在被问及小马快运公司和法戈-威尔斯公司时,嗤笑奥迪芭:“女人嘛,谁知道她们的脑子里想什么?”(89)而科恩在解释神秘符号的消音邮政喇叭的意义(92)后,“惴惴不安”地“突然退却”了,以撇清自己与这个符号系统的关联(94)。博兹教授关注的是文字和版本的考据,他只肯与奥迪芭谈论“文字”(148)。五位男性各自封闭在自己熟悉的符号体系中,很少或根本不愿在不同的符号体系下进行出位、越界性质的探索,奥狄芭如此不避险难在不同领域穿插求索颇似浮士德为求得真知而穿行于各种领域的知识体系中。
艾柯还特别讨论符号的生产,这一话题包括符号的图形结构、载体、寓意的复制和伪造,以及符号的生产所代表的政治寓意和意识形态等等。这部小说也重点讨论了特里斯特罗符号的生产:从图形结构上看,作为与公开的邮路系统相对立的特里斯特罗符号选择“装着消音器的喇叭”和WASTE隐秘记号;从符号所生产出的寓意上看,创始人特里斯特罗要求“部下一律穿黑色制服,用黑色象征他们在流亡时期真正属于他们的东西:黑夜(158)”,这里用黑色代表着该系统区别于公开的邮路系统的隐秘性。这些细节说明,符号的生产有赖于象征意的使用;反过来也可说明,正是由于象征意的使用构成了符号隐秘性的充分条件。小说中特里斯特罗邮路系统发起于欧洲,在北美被绞杀,以及其异文的出现,都反映了意识形态和政治权力对政治性符号的控制和利用,也反映了在这种控制和利用下符号生产的复杂性。反过来,符号的生产和符号在信息流动的渠道中畅通与否,也代表了各自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力量的消长变化。各种新旧的政治势力总要以夺控信息流动渠道作为掌权和绞杀敌对势力的重要战场。博兹教授在与奥迪芭讨论“特恩和塔克西斯邮政系统”和“特里斯特罗系统”的对立时说道,“假设(162)”特里斯特罗内一个叫康拉德的人建议:“我们两个系统,一旦合并,天下无敌。凡事都得以帝国为基础;否则,我们拒绝服务。(163)”这表明,特里斯特罗的符号所代表的不仅是简单的地下邮政系统,而是一种巨大的颠覆现存政治秩序的势力,它的政治手段和策略可以展现为与现存势力相妥协或相对抗等各种形式;但其最终取得政治实权后的策略也必然要走上压制新旧敌对势力的道路。这个“假设”,看似缺乏历史的证据,但通过诗学想象,却可能前所未有地逼近历史真相。所以当奥迪芭进一步追寻特里斯特罗系统移往北美后如何被绞杀的历史事实时(如美国的邮政史改革与美国内战有关;绞杀美国的印第安人等),作者也隐约地指向了美国这个国家本身:它针对信息流通,曾经进行过怎样的政治迫害。而在奥迪芭探索符号意义的过程中,那么多人蹊跷的死去,也颇为含混地暗示:美国政府是否依然在针对这个特里斯特罗系统的信息流通进行着绞杀。
总之,本文认为,将艾柯的符号学理论用来阐释这部小说的符号主题,可以更好地理解小说中的符号现象和文本结构,从而加深对小说的叙事逻辑的认识。
注解【Notes】
①John,Johnson.“Toward the Schizo-Text:Paranoia as Semiotic Regime in The Crying of Lot 49”.New Essays on The Crying of Lot49(New York:Cambridge UP 1991)56.
②品钦:《拍卖第四十九批》,林疑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11。以下只标注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李幼蒸:《理论符号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
乌蒙勃托-艾柯:《符号学理论》,卢德平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