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琳在沉睡》的焦虑主题

2011-08-15 00:43魏全凤
世界文学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梦境主体小说

魏全凤

焦虑是华裔作品的关键词。从《女勇士》中文化意象的错位,到《喜福会》中母女的冲突,再到《东方女孩想浪漫》中无所归依的潜意识,都离不开一个沉重的主题——焦虑。那么,华裔作品中的焦虑凸显了华裔主体怎样的自我意识?对焦虑的书写具有何种存在意义?本文将以美国华裔女作家何舜廉(Sarah Shun-Lien Bynum)的长篇小说《玛德琳在沉睡》(Madeleine is Sleeping,2004)①为例,解读华裔的“焦虑”症候。

根据符号学家格雷马斯(A.J.Greimas)的观点,主体与价值客体总是处于从分离(S∪O)到结合(S∩O)的状态②,“焦虑则体现了主体与客体分离的状态”③。当主体与客体结合时,主体是欢欣的;当主体与客体分离时,主体是焦躁的。而埃罗·塔拉斯蒂(Eero Tarasti)更进一步把主体与价值客体分离的情形分为两种:主体已经失去欢欣客体和主体即将与焦躁客体结合。④在小说中,玛德琳的“沉睡”就是焦虑的典型表现,不过她焦虑的原因简单却又荒谬——玛德琳摸了傻子祖伊的生殖器。小主人公对此的理解是“摘花”,可是却受到残酷的惩罚,从此她与欢欣客体分离了。小说也因此拉开了玛德琳在沉睡中流浪的序幕,向我们敞开一段奇特的焦虑叙述。

焦虑的表现:能指与所指的断裂

在小说中,焦虑首先表现为能指与所指的分裂,体现在作者对经典童话人物“玛德琳”和“睡美人”的戏仿。《玛德琳》是美籍澳大利亚作家路德威希·白梅尔蒙于1939年创作的系列童话,在西方60多年来受到经久不衰的欢迎。小说主人公玛德琳英文名为“Madeleine”,与白梅尔蒙小说的主人公“Madeline”的拼法有一些不同,暗示了小说与原作的区别。在重写作品中,玛德琳受惩罚后被送进修道院,在一次参加吉普赛杂技团表演时,玛格丽特发现玛德琳双手粘连,问明是惩罚所致后,收留了她。在流浪中,玛德琳爱上腹部会发出奇妙声音的音乐天才普约尔,她拒绝为寡妇表演色情节目,她又回到家乡为普约尔搭舞台。可是,纵然玛德琳使尽浑身解数,普约尔还是麻木地躺在舞台桌上,观众则愤怒地盯着玛德琳。玛德琳很害怕,于是倒地不醒。

沉睡的玛德琳还与德国格林兄弟搜集整理的民间传说《睡美人》中主人公的经历相仿。在传说中,“恶魔仙女”诅咒公主将被纺针刺死,“教母仙女”则将毒咒转换成了公主百年的长眠。百年后,英俊潇洒的王子以神圣的一吻唤醒了公主,两人幸福地结合。在何舜廉的重写小说中,现实中的玛德琳处于沉睡状态时,一名绅士上门试图吻醒玛德琳,娶她做新娘。可是母亲让孩子们把玛德琳全身涂上黄油、蛋糕、蛋黄等,绅士未能吻醒她,只留下满脸蛋糕屑。

“如果某部小说有意暴露并且操纵它对某一种或某一个前文本的依赖,并以此取得某种特殊意义,就取得了另一种元小说倾向——前文本元小说,或文类戏仿元小说。”⑤小说将西方经典童话《玛德琳》和《睡美人》引入作品并对之进行重写,原作中坏人失败、好人得胜的大团圆结局演变成好人流浪,坏人猖獗的悲惨境遇,正是这样一种“前文本型元小说”模式。

对前文本进行戏仿式重写,颠覆了前文本的叙述机制,这种“元意识”让读者对前文本的表意系统产生根本的怀疑,也让读者开始意识到叙述是人为的操作。重写小说撕开了大结局的面纱,熟悉的名字被再一次规约,让能指变得空洞。此时,经典的意义已经消失殆尽,世界成为一片断裂的虚空,主体只感受到“非存在对主体的压迫”⑥,徒然留下对未来不可把握的焦虑。不过,在存在符号学家塔拉斯蒂眼里,意识到虚空,是主体行动的第一步,这是经由否定超越的必经之途。⑦

焦虑中的声音:梦境与现实的对抗

个体的存在不是一座孤岛。根据著名生物符号学家于克斯库尔(Uexküll),“每个有机体都存在于自己的主观符号宇宙——环境中。”⑧人亦如此,他倾听环境的声音,对环境进行主观地改造,而当这种关系被打乱时,即当主体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受到威胁时,会产生焦虑的感觉。⑨因此焦虑是主体与环境关系割裂的情感系统表征。不过,每一个主体都有自身的“自我-声音”(metone),这些声音构成主体的生命节奏,主体通过它对环境进行记录和选择,与环境形成动态的能量场。在小说中,主体的“自我-声音”在现实中受到压抑,可是它却不屈不挠地通过梦境发出来。

在小说中,描写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一个是梦境。在现实中,玛德琳没有一点空间,她被环境遗弃。那么在这个事件中,玛德琳的“自我-声音”是什么呢?

她记得自己曾在果园摇果树时,树上的小鸟会掉进手中,她会为它们惊恐的呼吸而感到快乐。祖伊的器官也给她类似的感觉。它们在她手里挣扎。……“祖伊,我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

可怜的白痴没有回答她,他被她的行为感动了。她很欣赏小鸡鸡在她手里慢慢萎缩时他还保持木乃伊一样的姿势,仿佛生活已经抛弃了渴望她抚摸的身体。(34)

……

回家后,母亲问她干了什么,她说:“我在摘花。”(36)

年少无知的她将此事件理解为摘花,把生殖器理解为“小鸟”,对她来说,这跟在野外摘植物和跟动物玩耍没有什么两样,此时她与自己的环境是透明的,纯净的。那么周围人怎么对待这件事呢?

索菲告诉了母亲,一顿饭的工夫,母亲告诉了父亲,父亲告诉了牧师,牧师告诉了市长。于是错误不可挽回……宪兵带走了祖伊……玛德琳的手被放进了装满沸腾碱液的锅里。(38)

主人公的天真无邪被周围的人理解为大逆不道的邪念,从此她被这个环境抛弃。母亲似乎被施了魔咒一般,成了泯灭了人性的傀儡。她烫伤玛德琳双手,将她送到修道院;她把玛德琳身上涂满黄油蛋糕,阻止吻醒玛德琳;她让儿女接白痴祖伊回家,与玛德琳成婚;她与其他观众一起看女儿表演,却无动于衷。而乡亲的举动更是出格,他们拒绝买她家的果酱,还把果酱扔在她家的墙上;他们一起聚集在她家门口,审问母亲对女儿的“管教不严”,说玛德琳带坏了他们的孩子,偷了他们的物品。玛德琳没有一丁点立锥之地。塔拉斯蒂对此情境有生动的描述,“主体与环境分离,主体从环境中孤立出来,在它和环境之间出现一道鸿沟,周围是他者,起破坏作用的异在的他者……。”(10)

与此同时,主体的“自我-声音”不甘于受到环境的压迫,她的内在意识开始萌芽,试图重建新的“环境”——这就是玛德琳的梦中世界:玛格丽特收留受伤的玛德琳,并教她反抗;普约尔为了不让玛德琳挨打,悄然离开吉普赛团体,并且决定把身体捐献给医院;玛德琳为了让普约尔安然入睡,往帐篷上撒小石头,转移他的注意力。相对于现实世界的冷漠,梦境中的世界是美好的,玛德琳可以得到关爱,也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玛德琳在现实中沉睡,在梦境中行动,这意味着主体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进行了拉锯式的对抗。主体试图与环境形成融洽的关系,而环境却试图以他者来对付主体,于是主体与环境时而结合,时而断裂,主体时而积极,时而消极,所以小说情节在梦境和现实中同时展开又相互缠绕,主人公时常穿梭于梦境与现实之间。

这种拼贴、断裂和短路的写作方式,呈现了主体遇到环境迫害之后所产生的主观冲突,是潜意识与现实的冲突,凸显自我和泯灭自我的矛盾。难怪有读者认为小说晦涩难懂,因为小说在表述焦虑者的呓语,是不知道何去何从的踌躇。不过主体在梦境中的积极也让我们看到,主体的“自我-声音”不遗余力地重建自我与环境的关系。

焦虑中的行动:在知觉中存在

主体在面临无所归依的环境时,勇敢地发出“自我-声音”,来捍卫自己的环境,同时,他也通过“知觉”来感知和记录环境的信息,让两者重新获得连接。知觉是人的存在不可或缺的因素,它是与世界原发性的贯穿关系,世界只有在知觉中才成为它之所是。(11)此时,环境不只是实在之物的总和,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意义系统,可以说环境是一个始终对我们开放着的富有意义的事物的总和,正是因此,环境才构成了“我”的知觉场。在和谐的知觉场中,主体如同在摇篮中的婴儿,得到安全感,而如果主体与环境脱离,则首先在知觉上体现出来。因为焦虑的程度,依赖于个人“对于外界知识和势力的感觉”(12)。让我们来看这段描述:

音乐家不慌不忙地抽回插在火鸡上的餐刀。他拔刀时,餐刀“啪”的一声似乎在反抗。他一声叹息,推倒餐桌。伴随着优美的地震,房子似乎在发抖。刀上的油滴到瓷砖上,凝固了,似乎专为马雷这个迷路的“汉斯”准备,想让他回到自己座位上。夏洛特感觉到自己温柔的心跳。我的丈夫会把我切开的,她告诉自己。她想象两个大大的伤口——F形的洞,凿开的曲线,伤口处可以看见琴在哭泣——刻在自己的躯干和肋骨,像狡诈的笑容。她的网状的器官和肠会暴露成粉红色,像她去年在市场上看到的可剖开的蜡像女人。夏洛特的手开始摸索自己的饰带。(18)

在这一段中,描述了音乐家马雷对妻子夏洛特的暴力。对马雷暴力的控诉通过主人公的身体感知来实现。在这些知觉中,主体是弱小的,他者马雷是残暴的。与此同时,环境中的“物”通过“拟人化”表述成为主体的帮助者,此刻,说话的餐刀、凝固的油脂和哭泣的琴弦的视听凝聚了环境对暴力强烈的控诉。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弱小的主体得到环境的支持,与他者形成争锋相对的较量。

此外,作品还通过悖论和反讽来加强知觉的感知,让残酷的暴力在“不慌不忙”、“优美的地震”、“素描画家的耐心”中形成一触即发的紧张,温柔诗意的语言中爆发出愤怒的反抗。而妻子的回应在“温柔的心跳”、“想象伤口”、“摸索饰带”等感知中表现出对丈夫的极度恐惧。通过还原身体的感知,小说让身体说话,把暴力对人的伤害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也让暴力在身体的无声诉说中受到谴责。

小说中还出现大量的比喻句式,这里摘选两例:

1.如果这是神话,玛德琳就会变成天鹅:两翼扇动,手指连在一起,带着神的大能……(78)

2.弟妹们围在玛德琳的床前,疯狂的行动慢了下来;他们好像小昆虫吊在树脂中,在凝结成琥珀之前做梦般地蹬踢。他们温柔地吸气,整个房间充满着一声长长的呼吸:呼……(1)

在这两段比喻中,人都被比成了“物”:受伤的玛德琳被比喻成天鹅,安静的孩子被比喻成琥珀中挣扎的昆虫。用“物象”喻指“人”,将读者一再拉向存在其中的环境,让我们感悟到社会中批判和安慰的力量都与环境同在,此时主体与环境的关系得到连接,一切伤痕在此得到愈合。

比喻的发送途径是“心象发送者——语象能指——具体事物所指——激起心象的接受者”(13)。通过形象的比喻,心象的发送者能够与心象的接受者达到对某一事物的理解,使交流易于实现。而根据维柯,比喻更是一种“诗性智慧”,它不是理性的抽象的玄学,而是一种感觉到的想象出的玄学(14)。古人对不理解的事物就往往通过想象来使其完美,在如今理性思维占主导的时代,诗性智慧显得多么的难得,它重新给“人”插上想象的翅膀,让物体具有生命的实质,让人们在诗性中获得超越。

此时,全部环境,都化为了正义的力量,与弱势的主人公一起,参与到对恶者的批判之中,从而加速了主体与环境的融合。

华裔小说中的焦虑书写,并非个别现象,处于全球化浪潮前沿的华裔尤其深受其伤。当文化与个体隔离,当身边满是他者的目光,还有什么能让心有安息之处?从此角度来讲,华裔的焦虑可以理解为全球化进程的人们对于人自身存在忧虑的典型症状。不过,焦虑的积极意义不可忽视。因为存在是一种“待在”(becoming)的过程,是逐渐实现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在家”的诗性。所以主体与环境的关系是辨证的,没有脱离,也就无所谓结合。焦虑一词,从而通向了海德格尔的“烦”的存在意义。小说中的焦虑书写也因此超越了焦虑本身。

注解【Notes】

①Sarah Shun-Lien Bynum,Madeleine Is Sleeping(Orlando:Harcourt,2004)所引译文均为本文作者所译,以下只标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②尤瑟夫·库尔泰:“序言”,《叙述与话语符号学》,怀宇译(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15。

③④Eero Tarasti,Existential Semiotics(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0)77.

⑤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264-265。

⑥(15)保罗·蒂利希:《存在的勇气》,成显聪 王作虹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 年)37,33。

⑦Eero Tarasti:“通往存在符号学之途”,魏全凤 颜小芳译,《符号与传媒》1(2011):218。

⑧ (10)Eero Tarasti,“Signs Around Us - Umwelt,Semiosphere and Signscape or How We Communicate With Our Surroundings,”Synteesi1(2004):57,65.

⑨R.May.,Man’s Search for Himself(New York:Norton,1953)40.

(11)尚党卫:“梅洛-庞蒂:知觉何以具有首要地位”,《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3(2005):38。

(1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年)315。

(13)赵毅衡:《文学符号学》(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159。

(14)维柯:《新科学》(上),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181-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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