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五首

2011-08-15 00:49马永波
扬子江诗刊 2011年2期
关键词:薄暮白霜屋子里

◎马永波

诗五首

◎马永波

母亲的失眠症

窗上的白霜仿佛在烛光下颤抖

她太爱黑暗了——她无法入睡

她有时沉默地坐着,用我的旧作业本卷纸烟

她摸过的事物都逐一变得喑哑

烟头的红火像透过白霜的星星一明一灭

烟灰保持着形状,长于未燃尽的许诺

很多年过去,屋子里芳香而辛辣的烟味

让我醒过来,倾听着外面的树影

它从地面延伸到墙壁上,升起,变大

风一直吹着单薄的屋顶,屋顶下睡着我所有的亲人

黑暗中所有的事物都在说话

颤抖着冰冷的唇

我爱这黑暗,我不忍睡去

黎明的火车

深夜里的火车汽笛声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

隐约,低沉,近乎叹息

断断续续的,隔很久

才会传来同样微弱的呼应

像寂寞的守夜人隔着山谷闪一闪马灯

附近没有车站和铁轨

车站远在紫金山的北面

而且还隔着偌大的玄武湖

这些日子,火车声更加清晰了

它们越过日渐稀疏的梧桐树顶而来

像白霜一样战栗着

黎明的出发和别离

也总是蒙着霜的

譬如在家乡的末等小站

黑漆漆的月台上人影绰约

远方的战栗从铁轨上传来

火车大睁着巨眼,呼哧着白色蒸汽

奔跑到面前,突然停住

那时我年少,陌生的远方,兴奋

黎明前的黑暗和冷

而今黎明的火车

却让我如此犹豫着不愿醒来

冬日阳光

冬日正午,我靠在窗前

偶尔读几页小说

阳光照在我的后背上

透过衣服,慢慢温暖起来

我的脸朝向室内的阴暗

慢慢地,我的身体成了一棵树

变软了,它背阴的一面还是冷的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音

外面也很安静

落叶都被运去了深山

偶尔到访的鸟儿落在窗台上

好奇地歪着头看着我

在它们眼里,这个红羽毛的大家伙

是一只被关傻了的鸟

它们不会敲响玻璃

它们的叫声仿佛是对我的嘲讽

在远处浮起的一排小旗

梧桐树几乎完全光秃了

视野更开阔了,不用出门

我就知道田野还在那里

山和茶树还在那里

漂浮在青色的果冻里

一个少年在里面跋涉,哪都去不了

而这些阳光像血液里的小球

一遍遍循环,呼喊着——

这就是你的生活,你的生活

不可能像合上一本书那么简单

也很难说是对是错

哈尔滨之春

雪水增加着路边的凉意

白桦树都发出汩汩的声响

黄色低矮的俄式旧居

爬山虎的卷须刺探着空气的分子

我蹲在马路边,清理鞋底

蘸着路上坑凹里的积水

用一把旧铅笔刀

挖皮鞋后跟深深花纹中的硬泥和煤渣

它们足足有七双

空气长了翅膀

傍晚的空气是有轨电车里摇晃的酒

照着手风琴键盘上的光,脸上淡黄色的绒毛

那时我多么年轻,渴望着爱情

抠着鞋跟上的泥巴

它们来自无名的早早变黑的小巷

小巷通往春天的大街

那时我年轻,一掷千金

你的声音

冬天薄暮,集体宿舍改造成的住宅走廊里

更加暗淡了,邻居们回家的声音

炉子相继点燃的噼啪声,红红的炉火

一层层腐烂的白菜和土豆生芽的气味

呢子大衣上粘着的雪花和你头发上的雪花

你们说着工厂里的事情,说着便宜货

幼儿园和孩子,你的声音

还是现在的样子,不年轻,也不年老

你不变的声音,带来了北方的冬天

带来了十二月党人的风雪和远方

带来了我们早已不复存在的生活

你的声音,在狭窄漆黑的走廊里响着

一直响着,温暖而明朗

仿佛除了这个普通的薄暮

世界上不存在饥饿,劳烦和分离

屋子里只有一张大床

靠着窗户的暖气片,一个孩子睡在那里

枕着我的黑色皮夹克

等我把它从他头下轻轻抽出

发现他陌生的脸微微转过去,他是谁的孩子

他不属于我们。凌乱的屋子等待着你的手

而你的声音,还在走廊里响着

模糊而明朗,像炉火摇曳着

保证着这午后的睡眠终会醒来

保证着我们贫穷而踏实的生活

像你的声音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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