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男

2011-07-25 06:21*苏
视野 2011年19期
关键词:枪手室友键盘

*苏 阳

2006年的夏天,我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我和戏文系一个男生合租了北京广渠门的一间两居室。彼时我是一名电视编导,生活朝九晚九,我的室友则是某位二流编剧的御用枪手,整日宅在家里,烟不离手,手不离键盘。

所谓“枪手”,并非指用枪射击的人,而是指那些替别人写文章的人。冷兵器的时代,人们管这种事儿叫“捉刀”。其实无论被叫做什么,找他人代笔这种事自古以来都是供稿行业中一种十分恶劣的存在。枪手往往放弃了自己的知识产权,并且拿的是远低于行价的酬劳。年来年去年年忙,却为他人做嫁衣。这恰巧说出了枪手的悲哀。

早晨我被手机的定时铃声叫醒,经过洗浴室的时候,总能从室友门底的缝隙里看到溢出来的几缕青烟。刚开始还以为乱扔烟头导致火灾,睡眼惺忪的我顿时一激灵,吓得差点打119。推门进去,烟味扑心抓肺,满室的空间都被烟雾吞没,排山倒海般压迫着人的呼吸。书桌上的仙人掌插满了黄色的烟屁股,像棵茂密的圣诞树。从此以后我把他的QQ备注改成“烟男”。烟男躲在“圣诞树”的后面,像个狂躁症患者一样睁着猩红的眼睛奋笔疾书。或许是福至心灵,或许是刚刚想到一句出彩的对白,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我这个冒失的闯入者。敲字的力道如此之重,如同急景凋年里的急管繁弦。键盘上的烟灰像干燥的雪片一样,在弹起和降落间,完成了26个字母之间的旅行。

烟男说,吸烟能刺激写作的兴奋点,可是受刺激多了却只剩下疲软、倦怠和焦虑。于是就形成了恶性循环——越是筋疲力尽,越是变本加厉地需要更多的香烟来刺激神经中枢,与其说期待灵感光临,不如说是尼古丁缓冲了精神焦灼与生存压力。

如果能完全抛开名利,全身心投入创作,那也能自得其乐。烟男经常兴致勃勃地把他刚写完的剧本给我看。如果我刚巧在洗衣服,他就会端着笔记本电脑念给我听。遇到他认为写得精彩的段落,他会阅读得很慢,很稠,在一些柔缓的拐弯抹角上,等待着我的理解。如果我没有作出回应,他会把眼睛从电脑上挪开,急切地望着我,直到我搓洗的动作轻慢下来,明白我是听懂了且听出好来,他才肯继续往下念。

烟男的处女作首播的当天,他一早守在电视机前。他的反应比正在播出的画面快了两拍。一处或两处,他会独自发出几声笑来——他知道自己在情节中埋伏了什么,因此他便早早进入期盼。烟男曾经在那间窄小的卧室里日夜敲打键盘,字母和回车键早已磨损成白板。即使吃饭的时候——端着粗瓷大碗的右手食指仍不自觉地弯着,好像随时要去找Ctrl键。在剧本的伊甸园中,他是全能的女娲,亦是全知的上帝。在一遍遍地颠覆与重建中,他小心翼翼地把机关精密地埋伏在字里行间。现在,他一人独守后台,预期所有的机关奏效,玩出把戏来。把戏成功了,并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笑便失了禁。可遇到导演无故删改场次或演员说不出对白的微妙情绪,他便从沙发上暴跳起来,大声咒骂,并且不厌其烦地把他写的原文翻出来给我看,絮叨地解释他的用意,完了一定要我对两个版本作出高下之分。如果我不说剧本好,或者说得不够迅速和真诚,那么我将整晚不得安宁。

枪手虽然是藏匿在正牌编剧后面的影子写手,但他们的稿酬也有三六九等。一线编剧的枪手一般都是五位数,刚上路的雏儿则不过几百块。枪手在动笔之前,都要和正牌编剧协商好价位,不管高低讲究的就是一个心甘情愿、银货两讫。怕就怕即使区区几百块钱的稿酬,枪手也不能囫囵拿到——这在圈内,虽不占多数,但亦非个例。

那年夏天,烟男交出去的剧本合订在一起,抵得上一本长篇小说了,还是分上中下的那种。写字的人都比较温吞,平时山吹海侃,到了要账的时候就成了癞蛤蟆吃胶水——怎么也张不开口。眼看交租的日期临近,坏脾气的房东快踏烂门槛了,烟男被逼无奈,只好放下面子,逼上梁山。

夏天快要结束的一个傍晚,我们搭乘35路车——还是我帮烟男刷的公交卡,可见他拮据到了极致——到了潘家园的一个小区。本来说好一起去要账,烟男却临时变卦,要我留在小区楼下等他,且每过五分钟就给他打一个电话,万一不接或关机,就直接报警。公交车上我们还有说有笑,煞有介事地谈论了《低俗小说》、《加油站被袭事件》、《白毛女》等一系列电影中有关要账的情节。我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我在楼下等待的25分钟是如此漫长、曲折而煎熬。一种担心被预感和想像放大膨胀后,使我神经质般地从通讯录里调出他的号码,拇指空降在绿色的接通键上,一边对着保安室内的挂钟读秒,一旦五分钟被凑整,我就接通他的手机。

每次刚一接通,就被他果断地摁灭。如此三次后,我七上八下的心跳开始慢慢平稳。我想烟男应该谈得比较顺利吧,稿酬大致也应该拿到了。一丝丝凉风贴着地面吹过来,我觉得浑身都松快了些。

毕业一年后,烟男收拾行李去了家乡的电视台。烟男离开北京的那年秋天,他正在郊外的某度假村里写最后一个剧本。我刚巧要采访那个剧组,烟男知道我来,带我去附近的一个采摘园。我们穿上长筒胶靴,笨拙得像登陆的宇航员。走着走着,下起雨来,林中小路更加泥泞。他走在前头,用小刀剜起蘑菇,搁在嘴里尝,好的放进兜里,坏的连忙吐掉,说,有毒。

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烟男是否把烟给戒了。

(王月秋摘自《苏阳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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