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汩江寒 彭东明画
在彭东明的小说中,写得最富有生活的气息也最有意味情趣的,我认为是《冥冥的日子》。这篇小说着意描写的人物,是因贫穷娶不到婆娘、只得在梦遇狐狸精的幻觉中聊以自慰的三狗,和已经生了五个女娃还硬是对抗计划生育的长贵,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荒唐的风波。但在我看来,小说最精彩的地方,并不在这几位乡民形象的刻画,而在于不经意地写出的樟树洞村村干部们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思维方式以及他们的性格心理,在于不经意地写出的一位缺乏农村工作经验和生活经验的下乡干部所受到的礼遇、尊重和规劝、调侃。老彭带着村干部们到长贵家去搞计划生育的经过,简直是一幕绝妙的悲喜剧。自喻为“撑不动的土船”的村支书老万和颜悦色,处处尊重和支持年轻的老彭,但他行事时自有一定之规。他在长贵顽固地拒绝结扎时也会没得办法地做恶人,但在长贵结扎后居然又用不正当的方法生下伢崽摆酒庆祝时却欣然地去当总管,甚至喊哑了嗓子。在为三狗说亲时,老万略施狡智,就把老彭拉入了一个无伤大雅却极有成效的骗局。这位村支书的略带喜剧色彩的形象,真是写神了。这样的真实形象,让人感到实际的人、人生和概念中的人、人生的区别,几乎就像地球上的山川河海与地图上的颜色、图形、线条的差别一样。小说家在创作中成功或失败之最后的分界,大概就在于懂不懂得、或在多大的程度上懂得这种差别吧?
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彭东明的小说都着重于写情绪。他的小说都用第一人称叙述,都写得随意松散,相当情绪化,都近似于故乡见闻录或下乡漫记一类的长篇散文。这一创作的基本思路和结构的基本形态使彭东明的小说不乏精彩的白描片段、亲切诙谐的乡民口语和自然真切的感情流露。
彭东明是有能力把小说写得凝炼、隽永的。如他的一组总题为《大日子·小日子》的描写山区小县城改革后新的生活花絮的短篇小说,就写得含蓄隽永,短小精悍,娓娓而谈,引人入胜。这组小说,或写小城突然兴起的桌球的兴衰与利弊(《桌球》);或写传统的小吃“老张干子”的独特风味与现代的大规模经营的矛盾(《酱皮干子》);或写生意上的竞争怎样使两个亲热的邻居变得冷漠、敌意起来(《生意》);或记一位小城浮浪汉的奇特而曲折的命运(《华侨女婿》);都准确而生动地勾摄了改革开放后明暗纷陈、善恶交织、利弊杂糅、浮沉骤变的小城生活的风俗画和居民的心理略图。这对于彭东明的小说创作而言,不但是展开了一个新的取材领域,新的主题意向,也展开了一种新的艺术思路,新的结构方法。可见,彭东明的创作是存在着向多方面发展的可能性的。他还有人们目前尚难以论定的潜力。
——曾镇南
读过彭东明的短篇小说《旱季》,我想起了中国古典小说美学中关于“庸常”之奇的观点。我国古代小说及其理论,从神话传说,到魏晋志怪、唐代传奇,始终重在“奇”,这种“奇”,既指情节的曲折离奇,也指“牛鬼蛇神之奇”。到明代,随着现实主义世情小说的出现,小说美学也有了突破,欣欣子首先提出“寄意于时俗”;凌濛初继之肯定“耳目之内,日用起居”中即有“奇”;接着笑花主人在《今古奇观序》中进一步提出“天下之真奇,在未有不出于庸常者也”,明确肯定“庸常”(普通日常的东西)中包孕有艺术的、美学的“真奇”。我以为,东明的小说正表现出“庸常之奇”的美学特点,他不追求题材的怪异和手法的翻新,他写的是普通、日常的生活,却能在一定程度上给人以新颖、奇妙之感,引人寻味和咀嚼。
《旱季》写偏僻山村男女偷情的故事,写得不落俗套。“旱季”这个题目一语双关,既指自然界的,也喻指人生的。秋贵38岁了,因为贫穷还是个单身汉,可以说他心理和生理上都是处于“旱季”,都有着深深的渴求,因而他在守夜的晚上,乘石山进屋去睡,只有石山女人留在屋外竹床上睡觉的时候,睡到了女人的身上。那么,石山女人为什么不反抗、不呼喊呢?事后,女人抽泣着说:“他秋贵……一个老实人,也可怜……都38岁的人……”显然,秋贵和石山女人之间既是一种带点野性的偷情,又不同于一般的偷情,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石山女人是以一种人道主义的同情心去滋润了秋贵干渴的心田。他俩的苟合,当然还无真正的爱情基础,但“同情”也是“情”之一种,因此,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单纯的生理需求,具有了一定的人性的内容和意义。对这两个人物,如果单从道德的角度去评判,必然会认定他们丧失了道德;如果从一种人性的、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去体认,便会深切地感受到人物的可怜、可悲,而不太会觉得他们可恶、可鄙。作品呼唤的是对环境的改造和现实的变革。
美学意义上的“奇”即是“妙”、“佳”、“绝”,是所有小说共同追求的,不过其具体路数各有不同,中国古代小说就有“奇特”之奇与“庸常”之奇的区别。相较而言,以“奇”写奇(即“奇特”之奇)恐怕较为容易一些,而以“常”写奇(即“庸常”之奇)似更难一些。因此,我以为,东明这种真切地深入现实生活,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素材,提炼有意义题旨的创作追求,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余三定
彭东明的新作《和平岁月里 从农民子弟到将军》以纪实文本形式展示了在和平年代里,一位出生于平江山区的农民子弟——李作之成长为共和国将军的平凡中涵纳着不平凡的故事。全书运笔饱满,行文从容,淡雅中透着热情;平实里隐含哲理,细嚼全文,不难读出作者的良苦用心;战争年代成长起来的将军,离不开金戈铁马,而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将军,靠的则是“平平凡凡地,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他没有过辉煌的战绩,也不曾有过显赫的伟业,他就是那样平平实实地从平江县南江桥的山沟里走入军营,怀着一个农家子弟的执着与宽厚,认认真真地学习驾驶,认认真真地喂猪、种水稻、伐木头,然后又到北京认认真真地搞装备保障……一路上,从不敢有过别的要求,只是埋头认认真真地学习,认认真真地做人、做事……”在这里李作之一生中的平凡与不平凡都凝结成了这“认真”二字,这不能不使我想起毛泽东的那句名言;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认认真真”是作者对李作之从农民子弟成长为一名将军的平凡中不平凡的中肯评价,其实,又何尝不是作者自己以及传达给读者的精神指向呢?
毋庸置疑,彭东明是经营小说的高手,有人说他的这本新作是报告文学,我不以为然,我称其为纪实文本(纪实文学)或者根本就是一本很耐细读的纪实小说,这绝不是溢美,而是认真品读后的真实感觉(文学的)。
熊育群在推出他的第一篇新闻小说《无巢》后说:小说离现实到底能走多近?如何逼近现实?逼近现实后小说的作用是否发生变化?我们的社会正在发生着什么?改变着什么?我们身边的人们都在如何生活奋斗,我们感到了想象的疲惫和无力,同样的问题和感觉,记得莫言也说过。后来,他们是这样自答的:“现实的精彩超过了作家的想象力,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其匪夷所思使我们无法用思维逻辑解释。”是的,李作之的成长过程实在是平凡的,而正是这种平凡中透出了一个既有个性又有共性的命题——在和平年代我们的将军们是如何从普通战士成长为将军的人生轨迹,而这种“生活奋斗”的人生轨迹恰好构成了这部纪实小说的整体结构和叙说视点,达成了一部纪实小说存在的可能,因为他们的“生活奋斗”平凡而又丰富,“现实的精彩超过了作家的想象力。”
但是,小说毕竟是一门虚构的艺术,艺术创作不可能离开虚构,纪实小说(纪实文本)中的纪实(报告)与小说(文学)是一对矛盾,在这里纪实是束缚——现实的绝对性决定的,而小说就是要冲破这种束缚,让精神得以飞翔。如何处理好这对矛盾,可以说是长期以来困扰纪实文本创作的作家们的大命题,彭东明的这部新作在这一命题上作出了可贵的探索——那就是利用细节飞扬精神,利用景物展示积累。
——李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