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 玮
不一样的“科学元帅”钱学森
■ 余 玮
2011年12月11日,钱学森诞辰100周年,纪念他的系列活动在京早早展开。他功勋卓著,却平凡如常人;他不喜为官,心忧科技;他不为荣誉激动,却为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激动;他多次失踪,每次失踪总是给祖国人民带来惊喜。
钱学森的大名以及他对新中国航天事业的卓越功勋,尽人皆知。但这位科学巨匠和妻子长达60余年的相濡以沫,以及妻子心中的钱学森,却鲜为人知。
中等个,长圆脸,总是笑咪咪的。钱学森吃过20年的洋面包,成就蜚声中外,可看上去跟寻常百姓一样普通。正如夫人蒋英所说,“他其实很质朴、平易、谦和,和不同职业、年龄、文化素质的人都能谈得开。”
钱学森之父钱均夫和蒋英之父蒋百里是同窗好友,钱学森与蒋英青梅竹马,互有爱慕之心。哲人说,爱是彼此心灵的联盟。爱侣之间常常互相吸引对方的美丽东西,包括人品与学识。
“他当年放弃美国的优厚条件,坚决回到各方面都还十分落后的祖国,就是为了用自己的知识与智慧建设祖国,使人民幸福。”钱学森回国后,完全靠工资生活,还有一些稿酬,晚年也曾得到过较大笔的科学奖金。但他把几笔较大的收入统统捐了出去。1958~1962年,钱学森捐出了好几笔上千元的稿费,这在当时简直是天文数字。联名发表文章时,他总是把稿费让给别人,说:“我的工资比你高,这稿费就请你一人收下吧!”
钱学森一生曾任不少要职,地位不可谓不高,但他对这些“官位”一点也不在意。
香港有关方面曾先后奖励他两笔奖金。第一次,钱学森将100万港币的奖金直接捐给了西北治沙工程。第二次又是100万港币。蒋英说:“我们都老了,是不是……”钱学森幽默地回答:“那好,你要钱(钱),我要奖(蒋)。”不久,100万元又如数捐了出去。
1964年,新疆建设兵团农学院的普通青年郝天护致信时任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所长的钱学森,指出“钱所长”新近发表论文中的一个方程式推导有误。未料,一个月后钱学森回信:“我很感谢您指出我的错误!也可见您是很能钻研的一位青年。科学文章中的错误必须及时阐明,以免后来的工作者误用不正确的东西而耽误事。所以我认为,您应该把您的意见写成一篇几百字的短文,投《力学学报》刊登,帮助大家。您认为怎样?”郝天护珍藏的这封信,只是钱学森半个多世纪以来写给千余人和单位的数千封亲笔信中的一封,从中能感受到一位科学家的科学精神。
“他这一生曾任不少要职,地位不可谓不高。但一般人不知道,他对这些‘官位’一点也不在意,要不是工作的需要,他说自己宁可什么‘官’也不当。他不爱出席什么开幕式、闭幕式,只喜欢钻进科学,研究学问。在学术方面如有所得,就十分高兴。”蒋英讲得很平实,记者听得很投入,心底不免升起一缕缕特有的敬意。
钱学森的履历是:国防部五院院长、副院长。事实上他是先当的是院长,后当的副院长。岂不是降职了?其实,这就是钱学森和常人的不常之处。1956年,导弹研制机构,也就是后来的国防部第五研究院成立,钱学森担任院长。但是随着导弹事业的发展,院长钱学森的行政事务也越来越多。当年45岁的钱院长虽然精力充沛,但有时研究院和幼儿园的报告会一同等待他的批示。他说,我哪懂幼儿园的事呀。为此,他给聂帅写信要求“退”下来,改正为副,专心致志于科学研究和技术攻关。上级同意了他的要求,使他从繁杂的行政、后勤事务中解脱出来。从此,他只任副职,到七机部副部长,再到国防科委副主任等,专司我国国防科技发展的重大技术问题。他对这种安排十分满意。
1985年,科协二届五次全国委员会一致通过建议由钱学森担任第三届主席,可他个人不同意。一直到闭幕那天,请他致闭幕词。他看了后表示,稿子原则上同意,但最后要加一段话,说明我不能出任第三届主席的理由。闭幕会上,当钱学森说明不适合担任下届主席时,会场上响起连续的掌声,使他没法讲下去。后来,方毅、杨尚昆、邓颖超都出面找他谈话,劝他出任科协三届主席,钱学森才“勉为其难”地接受。1991年任期满后,钱学森坚决不同意连任,并推荐年轻人担任下届科协主席。
现在,中国的“院士”称号在1994年前叫“学部委员”。然而,钱学森在1988年与1992年曾两次给时任中科院院长的周光召写信,请求免去他学部委员的称号。信发出去后,周光召与严济慈一起做他的工作,讲“学部委员不是个官位,是大家选的,任何领导无权批准您的请辞报告”。于是,钱学森只得放弃个人的想法。
1991年10月16日,中央授予钱学森“国家杰出贡献科学家”称号和“一级英雄模范奖章”。钱学森却在致答词中劈头就说了一句让人万万想不到的话,“今天我不是很激动。”为什么呢?
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不识时务,有点迂腐;了解他的人,知道他已经激动过了三次。
“我第一次激动,是1955年,我被允许可以回国。我手里拿着一本美国刚出版的《工程控制论》和一大本我讲物理力学的讲义,交到老师手里。他翻了翻很有感慨地跟我说——你现在在学术上已经超过了我。我钱学森在学术上超过了这么一位世界闻名的大权威,为中国人争了气,我激动极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这么激动。”
“建国10周年时,我被接纳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我简直激动得睡不好觉。”
“第三次心情激动,就在今年。今年,我读了王任重同志为《史来贺传》写的序。在这个序里,他说中央组织部决定雷锋、焦裕禄、王进喜、史来贺和钱学森这5个作为解放40年来在群众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共产党员的优秀代表。我能跟他们并列,心情怎不激动?!”
“有了这三次激动,我今天倒不怎么激动了。”
这些话乍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合时宜。然而细品一下,他又说得多么坦率、多么得体、多么贴切和多么深刻啊!他看轻的是个人名利、荣誉,看重的是祖国,是党,是人民!
1955年,钱学森离开美国后再也没有回去。他对美国朋友和科学同行十分友好,并保持着联系,但他坚持只要美国政府不对当年“驱逐”他出境正式道歉,有生之年绝不再去美国。
1985年3月9日,钱学森在给国务院一位领导的信中写得十分坦率:“我本人不宜去美国,事实是我如现在去美国,将‘证实’了许多完全错误的东西,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原来,凡在美国移民局的档案里留有被驱逐记录的,必须经由某种特赦手续才能入境。“我钱学森本无罪,何须你特赦?”
“他是一位把祖国、民族利益和荣誉看得高于一切的人,说得上是一位精忠报国、富有民族气节的中国人。”蒋英对钱学森特有的爱国情结十分认可。
“在美国,他学习游刃有余,但生活上却有些不习惯,特别是某些美国人瞧不起中国人的傲慢态度令他生气。”一次,一个美国学生当着钱学森的面耻笑中国人抽鸦片、裹脚、愚昧无知,钱学森立刻向他挑战——“中国是比美国落后;但作为个人,你们谁敢和我比,到期末看谁的成绩好。”美国学生听了都伸舌头,再也不敢小看中国人了。钱学森怀着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只用一年时间就拿下了飞机机械工程专业的硕士学位。
1947年,留美12年后第一次回到祖国,钱学森与蒋英在上海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并准备留在国内。“但是,目睹国民党政府无能和反动黑暗,他大失所望。然而,他在失望中也看到了希望。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运动在全国蓬勃发展,新中国似乎就像婴儿即将呱呱坠地。这使他受到很大鼓舞,决定与我重返美国,以积蓄力量,准备为日后新中国效力。”
“我钱学森本无罪,何须你特赦?”
回美国后,人们发现钱学森变了。他接待来客更少了,工作更加埋头苦干,研究更加勤奋。他在悄悄等待祖国的黎明。
1949年中秋,归心似箭的钱学森心底盘算着如何回国。“他万万没有想到,归国竟历尽了千难万险,经受了长达五年多的折磨。他对我说他是中国人,他的事业在中国,他的归宿在中国,他根本没有打算在美国生活一辈子。”在这5年中,联邦调查局的人时常闯入他们的住宅捣乱,连信件与电话也受到了检查。然而,无论是金钱、地位、荣誉和舒适的生活,还是威胁、恫吓、歧视和折磨,都未改变钱学森回归祖国的坚强决心和意志。
那几年,他们全家一夕三惊,为此经常搬家,苦熬到获准回归的一天。蒋英回忆说:“我们总是在身边放好三只轻便的箱子,天天准备随时获准搭机回国。可以讲,他最后是作为‘美国犯人’被驱逐出境的,是在外交努力下‘奉送’回祖国的。”
1955年10月,钱学森带着妻子与一双儿女转道回国,内心的激动难以言表。随后,大批科学家回到了祖国怀抱,从而掀起了新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蔚为壮观的海外学子归国潮。钱学森可以说是归国潮中第一人。从此,他的名字,与中国的火箭、导弹与航天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
“回来后,中央向他交待由他牵头组建中科院力学研究所的设想,他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北京西郊中关村科学城,数学研究所的一角挤出了几间房子,作为力学研究所的筹备处。他们一家分到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尽管与美国洛杉矶的豪华别墅式花园住宅相比显得四壁萧然。但这陋室毕竟是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夫妇俩终于可以坐在自家的书案前泡一壶家乡的龙井茶,我们那时突然感到生活变得富有情趣且有魅力了。”
2000年2月,江泽民总书记提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年近九旬的钱学森当即意识到这是一个重大的理论观点,认真学习思考。他说:“即便是纯技术工作,那也是有明确政治方向的。不然,技术工作就会迷失方向,失去动力。”
他的事业在中国,他的归宿在中国。无论是金钱、地位、荣誉和舒适的生活,还是威胁、恫吓、歧视和折磨,都未改变钱学森回归祖国的坚强决心和意志。
在钱老家的客厅里,墙上曾挂着一张巨幅“蘑菇云”照片——那是第一颗战略导弹在罗布泊精确命中靶心的激动人心时刻。在这对老夫妇的心目中,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和平之花。
钱学森回国后不久,便一头扎在了大西北。一去便是几个月,没有书信回家。有时,神不知鬼不觉回来,妻子问他去哪了,为什么瘦成这个样子,他只是淡淡一笑,说一声“没关系,不用担心”,支应过去。蒋英回忆起钱学森的那段生活,不无嗔怨:“那时候,他什么都不对我讲。我问他在干什么,不说。有时忽然出差,我问他到哪儿去,不说;去多久,也不说。”这里还有一个啼笑皆非的“索夫”故事。
有一回,钱学森又出差,一去又是几个月,杳无音信。急得坐立不安、寝食不宁的蒋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亲人死活不明的痛苦折磨,急匆匆地找到一位国家领导人,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赌气地质问:“钱学森到哪儿去了?他还要不要这个家?”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其实,钱学森并没有失踪,他正在戈壁荒漠上紧张进行“东风一号”近程导弹的发射准备工作。
1960年11月5日,新华社发了一条电讯通稿:我国第一枚“东风一号”近程导弹在我国西北地区发射成功,精确命中目标……蒋英看到消息,刹那间脸上露出了笑容——莫非是他?“他回来了,经质问而验证我猜中了。当我向他讲述‘索夫’的故事后,他哈哈大笑。”蒋英讲。此后,钱学森又有多次“失踪”,每次“失踪”总是给祖国人民带来惊喜。
“我从小喜欢音乐,他也自幼酷爱艺术,中学时代他是有名的铜管乐手。”钱学森与蒋英一样,喜欢音乐,对世界乐坛名家的各种风格十分稔熟,艺术品味很高。
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期间,钱学森曾多次驾驶二手老爷车,拉着三四个中国同学,到波士顿听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波士顿交响乐团每周都要演出一次,它那整齐的阵容、高超的技艺享誉世界,征服了无数音乐爱好者,也征服了钱学森。每当他听到那些悠扬的乐曲声,便情不自禁地想起身在异地的蒋英——远离家乡、远离祖国、在欧洲学习声乐的姑娘。
20世纪50年代中期,蒋英在中央实验歌剧院担任艺术指导。“为了满足广大工农兵的要求,我和演员们一起到大西北偏僻落后的地方巡回演出,并努力学唱中国民歌、昆曲、京韵大鼓,甚至京戏。”她穿上民族服装,扮作村姑,登台演唱,颇受群众欢迎。每当登台演唱时,蒋英总喜欢请钱学森去听,请他欣赏,请他评论。有时钱学森工作忙不能去,蒋英就录下来带回家,待他休息再放给他听。
“他更喜欢贝多芬的作品,尤其喜爱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英雄》。”蒋英这么认为。在钱学森看来,贝多芬不是一个单纯的作曲家,更是一个音响诗人,是音响哲学家。他说:“贝多芬的最大成就,就是让音符述说哲学,解释哲学,使音乐成为最富于哲学性质的艺术。贝多芬总是用音符寓意托情,启迪人类的灵性,感发人类的道德和良心。”他时常陶醉在贝多芬的音乐世界里,也同时被贝多芬的英雄气概感染。
晚年,他被疾病锁在轮椅和病床上,即便如此,他床前小桌板上每天都摆满了书籍,他思维的触角感应着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还不时地爆发出新的思想火花,就好像在他的时间表上永远没有晚年。
2009年10月31日上午,“科学元帅”钱学森在北京病逝,他的思维终归停止了忙碌。
这就是一个随和而淡泊、亲近而崇高、感情丰富而情趣多多的钱学森,一个夫人眼中的“中国导弹之父”。
《中华儿女》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