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回音里的人生——两位阿拉伯女诗人的肖像

2011-07-19 11:44嘉木
西部 2011年19期
关键词:女诗人部落诗歌

嘉木

罕撒:诗成鞍马后不觉生死别

谁敢与我的部族抗衡?

它有众多的人民,

还有杰出的骑士和诗人。

——伊斯法哈尼:《乐府诗集》

从极其有限的史料和文字记载中又或者借助他人的文字踪迹设法去复原和填充罕撒(也译作韩莎,575?—664?)的生平是艰难的,这位阿拉伯古代文学中最杰出的女诗人,凭借其传世的四首诗歌,在伊斯兰教全面征服阿拉伯世界之前,先一步将女性诗人的名字铭记入阿拉伯文学的源头和叙事传统之中。关于她,留给我们的是比萨福更大的残缺和空白,只是,我们习惯了将目光朝向西方,在那里寻找源头和意义,而从不肯调转视线,看向东方以及更东方。如是这般,同样是女诗人,晚生于萨福一千多年的罕撒——关于她的叙述却在比萨福更大的残缺和沉默中,在一种无比暧昧、厚此薄彼的文学逻辑的循环往复中被无限悬置和搁浅下来。

罕撒,原名图玛黛尔·邴特·欧默尔,古代阿拉伯悼亡诗的创始人,抒情诗歌的佼佼者。由她所投身的阿拉伯诗歌传统通过“悬诗”这种古老形式,借由“艳情诗”、“贞情诗”、“悼亡诗”的题材,以其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抒情风格一直影响到安达卢西亚时期的“彩诗”创作中,进而预示并福泽了十一至十三世纪南欧的普罗旺斯吟游诗人的出现以及“十四行诗”的问世。罕撒的存在提醒我们在阿拉伯世界“至刚至阳”的穆斯林文化中有着怎样浪漫多情而又温婉动人的诗歌传统,它承载的泪水哀愁、款款深情与部族间的战争、骨肉血亲的分离,种种金戈铁马、血肉横飞的场面矛盾而又和谐地融合一起。同样是追述战争的酷烈、赞美战士的荣光,荷马的《伊利亚特》以阿喀琉斯的愤怒开篇,罕撒的诗却以思念胞弟的哀伤起笔,两位诗人,抬笔挥毫的起落之处,唇齿开合的言语之间,也截然划分了两种不同的文学源流。

荷马对伊利亚特之战的记叙依靠人物的愤怒、争吵和流血推动:“女神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愤怒,那一怒给阿卡琉斯人带来无数的苦难,把战士的许多健壮英魂送往冥府,使他们的尸体成为野狗和各种飞禽的肉食,从阿特柔斯之子、人民的国王同神样的阿基琉斯最初在争吵中分离时开始吧,就这样实现了宙斯的意愿”(《伊利亚特》)。

罕撒对部落战争的叙述则依靠对自己弟弟的思念推动:“像重病愈后重把人缠/思念使得我彻夜难眠//我想起了沙赫尔/哪个青年能像他那样勇敢善战//失去了他,我是这样痛苦/天上人间谁曾遇过这种灾难//艰难困苦中,他最坚强勇敢/天灾人祸时,他被众口称赞//曾有多少人夜晚投宿/又有多少人求救,心惊胆战//他总是慷慨地款待/使他们无忧无虑,保障安全//旭日东升/夕阳西下//使我想起了沙赫尔/又引起了我的怀念……”(《哀思》)

如此迥异的开篇方式,在重申了西方文学传统有着根深蒂固的叙事文学起点之外,也意味着西方文学的确是在对战争的愤怒以及对愤怒的愤怒中开始的,《伊利亚特》一万七千行诗一半以上都与战争有关,而阿拉伯文学传统(当然只在一定范围代表了东方文学)无疑也没有跳出东方文学长于抒情的文学诊断——这个尚武的民族却意外地有着一个情意绵绵的文学起源。的确,战争曾是阿拉伯人早期生活的常态,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抒情诗而非史诗是阿拉伯古代诗歌的主体,甚至是全部。罕撒在自己传世的四首诗歌中,深情地表达了对自己的弟弟沙赫尔的思念之情,每首诗都毫无例外地镌刻着亡弟的名字,那死于部落战争的弟弟借由姐姐的笔,获得了不朽的生命,并会在每次对罕撒诗歌的阅读中赢回一点点生前戎马失利的空间。对罕撒而言,亡弟用剑征服不了的领域,却被她用笔征服了。

让我们再次仔细地回忆罕撒,这位部落首领的姐姐,烈士的母亲,欧卡兹集市赛诗会上的女魁首。她是姐姐、母亲,她又是战士、诗人,她还是历史的证人和书写者。谁曾说过,女性在开口言说的刹那终将失却自身,这个判断其实并不公允,任何人在言说自身的同时终将失却自身,不唯独针对女性,关键在于言说者言说的对象是否与自我统一。罕撒的诗歌避开了对自我的直接陈述,自始至终都在抒发对亡弟的思念,她的诗似乎没有书写自身,却又无处不在言说自身:“凭真主起誓:我忘不掉你/直到我咽气入土的那一天//自离别沙赫尔那日起/我就没有欢乐和幸福可言//天呐!想起他朝夕在土中长眠/怎不叫我心如火焚,肝肠寸断 //”(《哀思》);“天上一颗星星落下去了 /我再望那些未落的星星//左顾右盼,路有千条/条条路上都有沙赫尔的身影”(《我难以入梦》)。……这让我想起了耶胡达·阿米亥说过的话:“每个人都借助自己的悲哀,就像借助一顶降落伞,他慢慢地降落,慢慢地飘浮,直到触及坚实的地面。”罕撒凭借着思念亡弟的悲伤,结结实实地触及到了历史叙述的坚实地面——一个通向家族浪漫史的坚实地面。

史料记载,出身于穆德里部族的女诗人罕撒有两位兄弟,全部战死于一场起因不明的部落战争。她还有四个儿子,晚年信奉伊斯兰教的她与他们一起参加了穆斯林开疆拓土的圣战,她的儿子们也在征服波斯的嘎底西亚战役中全部战死。对两位兄弟的死,罕撒痛不欲生,但她的四首诗歌中反复只提到了弟弟沙赫尔的名字,对另一位兄弟的名字只字不提。对于她战死沙场的儿子们,她不但没有写诗悼念,反而在接到消息的瞬间便出离了哀伤,平静地说道:“赞美以他们的牺牲而使我荣耀的真主,我希望真主能够使我和他们相聚在共同享受恩惠的地方。”在对待兄弟战死和儿子战死态度悬殊的情感对比中,我们永难真正求证到底是什么决定女诗人将亡弟沙赫尔而非亡兄或者亡子的名字铭写入家族志中,她用诗歌构建的家族浪漫史似乎只唯一通向沙赫尔。当然,这其中有许多起到关键作用的原因(部落时代的终结,宗教信仰的皈依),她的诗中也或多或少袒露了何以情感偏向的蛛丝马迹。为什么是沙赫尔,为什么只有沙赫尔?“怎能不哭?他是那样壮美、英勇/怎能不哭?他是首领又那样年轻//他高大魁伟,把光荣的责任担承/他嘴巴没毛,却将全族人统领”(《眼啊!请慷慨地让泪水流淌不停!》);“沙赫尔,是我们的主人,我们的首领/沙赫尔,他常宰牲待客,度过寒冬//沙赫尔,旅程中,他一向勇敢走在前/沙赫尔,饥饿时,他常宰骆驼让众人饱餐”(《沙赫尔》);“沙赫尔,像点燃起烽火的山岗/人们把他当成目标,不会迷失方向//他坚毅、英俊、完美、虔诚/战斗中,他好似一团烈火熊熊//高举战旗,南征北战,陷阵冲锋/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沙赫尔》)。这便是答案了,沙赫尔是部落时代中的部落首领,是全部族的精神领袖,也是带领部族改造时代和缔结民族的那个唯一的人。

对于罕撒而言,沙赫尔是弟弟、血族,亦是首领,精神之父,他既是她自然家庭中的血缘责任,也是她理想化家庭中渴望追随的那份权力持有者。“英俊”、“勇敢”、“完美”、“所向披靡”,最为年轻却又最为荣耀,这些语汇都是献给光荣战死的沙赫尔的。然而,在真实的沙赫尔与理想的沙赫尔之间是否存在缝隙?自然的家庭和理想的家庭间是否存有缝隙?他的身份是否像无数伟人的身份一样有一种预先确立的模型?他的家庭是否也像无数伟人的家庭一般经过无数重浪漫化的修饰?沙赫尔的真实形象永远都是一个未解之谜,像所有颂诗里的英雄一样,既在眼前又在天边。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凭借着对血统的忠诚,他的姐姐通过诗为他找到了万神殿中那个崇高的位置,并成功地完成了一个家庭的浪漫史向历史的浪漫史的转化:罕撒留下的四首诗是思念弟弟的凭据,是谁也拒绝不了的思乡病,它们让一位部落伟人有了神圣的成分,这四首诗作为罕撒家族的浪漫史反复解释了沙赫尔——这位部落首领之所以与众不同之处。有感于她的哀思和有迹可循的悼念,沙赫尔会无数次在遗忘中归来,无数次在死亡中重生。诗成鞍马后,不觉生死别。她的诗消弭了生死界限,最终,伟人被抽象成了民族精神,家庭浪漫史沉淀为集体的文化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罕撒诗中对沙赫尔的每一笔描写都将深刻左右后世历史学家的想法,这便是历史的建构过程,它的源头来自一位部落女性的家庭口述。

公元622年是伊斯兰教创立年,也是阿拉伯文学史上的分水岭,文学史上光辉灿烂的贾希利叶时代一去不返了,部族时代土崩瓦解。作为一位跨代女诗人,罕撒完整地经历了这个历史变迁,并选择信仰了伊斯兰教。相传,罕撒觐见过穆罕默德,这位圣人极其欣赏她的诗才与品德。一如我在上文所言,罕撒得以传世的四首诗全部产生于贾希利叶时期,信教之后,她不再是诗人而化身为战士和烈士的母亲。毕竟,沙赫尔属于过去的辉煌,尘封的记忆,部族的前史,从今往后,不再有谁能够超越真主成为罕撒心里的唯一。对真主的虔诚足以解释罕撒面对四个儿子先后战死的噩耗,何以不再流露出当初得知沙赫尔离去时同样的悲伤。这位曾经光华迫人、情感丰沛的诗人,能够在弟弟下葬后,不眠不休,吟唱对亡弟的思念,追述他的光荣事迹,并携带着这份思念,在太阴历十一月初一那天赶到麦加附近的地域,参加欧卡兹集市的赛诗大会。在那里,当一位男诗人说“我们从来未见过比你更好的女诗人”时,她曾无比自信地回答:“难道我不是男女诗人中最好的诗人吗?”在那里,她也曾用纪念沙赫尔的诗歌让杀死沙赫尔的敌对部落的人们卑躬屈膝,俯首称臣。她漫漫黑夜里长睁的双眼,曾因为群星中,燃起烽火的山岗上,战旗招展的猎猎风声里,无处不在的沙赫尔而流出晶莹的泪水,而如今,她缄口不语,无悲无喜,只将真主作为自己唯一的信仰。

时光流转,她仍是遭遇战争创伤的那个罕撒,只是不再有诗。

她从对沙赫尔、对部落的忠诚转向了对真主的忠诚。

我偶尔也会好奇,在罕撒的上一个忠诚和下一个忠诚之间是否存在一种联系?在家庭的浪漫史和宗教的浪漫史之间是否也可以存在一种转换?是什么让沙赫尔变成了“真主”?让诗变成了礼拜?答案是肯定的,谁也不能否认罕撒具有忠诚的美德这个事实,她自始至终都忠诚于一种苦难的价值。以她所在的时代而言,苦难是逃离不了的宿命,无休无止的部落征伐,遮天蔽日的宗教圣战,苦难是常态,忠实于它便是忠实于自身。从这个角度讲,罕撒忠实于信教后的现在,也未曾背叛部落时代的过去。为何不皈依呢?一个真主统一了无数个部落中千姿百态的“沙赫尔”,可以终结部落间连绵不断的战争,可以止住无数失去父兄子弟妻女的泪水,可以给予她经受的苦难以价值,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这个真主他无形无名,也无任何相似物,他比“沙赫尔”完美,因为他是不可见,也不可消失和遗忘的。他不可具象,接近他,便永远接近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也许,对于罕撒而言,家族的浪漫史最终需要借由向一神教的皈依,才能变成真正的民族史和国家史,她的家庭情结将会融入到民族国家的情结之中,血缘的联盟扩大为一种精神的联盟,部落史也能成为史前史,两全其美,如是,诗也便是礼拜,礼拜也便是诗。

法杜露·莎伊莱:有句相酬无计相留

是不是所有女作家的笔下都隐藏着一个负心的男人,就像所有男作家的笔下都隐藏着一个得不到的女人?如是,书写便是相思,余暇变作偷欢,阅读化为逃逸。阿拉伯古代作家中,女性少之又少,屈指可数。在伊斯兰教极盛阶段,阿拉伯帝国的黄金时代——阿拔斯王朝时期(750—1258),文坛五百年的起落沉浮之间,法杜露·莎伊莱(?—874)是留名史册的女诗人中身份十分特殊的一位。就像我之前所说的,许多作家都藏有秘密,许多情诗都离不开私情。法杜露·莎伊莱在传世仅有的四首诗中,也明目张胆地藏着一个情人,一个狭道相逢也只能以礼相待,朝夕相处也未敢公然搭讪的情人。这位混血的女奴,哈里发穆台瓦基勒买回的婢女,用自己私密的女儿心事偷换了别人笔下的不朽盛事。谁也无法谴责她选错了自我的题材,她明明用这小小的禁忌情事为自己的生活打上了鲜亮的底色,却又以虚构的名义解构了你对她的种种指摘。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可以想见,她的诗对卫道之士将构成怎样的负担,明明是私通的证据,却只能当情诗来把玩,较了真,反失了颜面;明明是宫闱内禁忌的隐私,却借助一种公开的渠道得到了最大化的宣传,不去信,便失去了到手的宫廷秘史。换言之,我们完全可以将法杜露书写隐私恋情的写作动机看作一种自觉的写作策略,借助于诗歌这种文学形式的种种成规,对私密情事的表达和抒发终于找到了一个公开的出口。在极度男权中心的阿拔斯王朝时期,一位被宗教、王权和阶级秩序幽闭在深宫后院的女性作家若想抒发真正的情感,表达真实的自我,似乎也只能选择将原本应该保持隐私的文字,附属于公开的诗歌写作中,最终以一种私人书写的“假象”掩饰公开表达的事实。作家的私域与公域因为安全无害的诗歌写作发生交集,交集之处恰恰是女作家释放情感和压力、呈现自我的场域。

当然,这种选择本身也是冒有风险的,对于一个出身低下、命比纸薄的女诗人而言,尤其危险。法杜露·莎伊莱出生在巴士拉,她是一个混血儿,出身卑下,自幼天仙绝色,聪明灵秀,亏得一副好容貌才使她有机会被贩卖,辗转流浪,最终作为一份贡品献给了当时执政的哈里发穆台瓦基勒,自此转换了命运的乾坤。入宫后,她聪颖好学,才貌双全,能歌善诗,艺压群芳,甚得穆台瓦基勒的欢心。不知怎样的机缘巧合,她邂逅了哈里发穆斯台因(862—866在位)的宫廷文书赛伊德·本·侯迈德,两人一见钟情,于是,情诗雅乐,往来不断,几首情笺更被传为千古佳话。初读她的诗,难免心惊其直白的文风,毫不拘谨的钟情表白:“啊,你这个美男子!/你让我爱得妇孺皆知//啊,我的可意人儿/你为我招来了流言蜚语。”(《啊,你这个美男子……》)——这是怎样一种嚣张的甜蜜,怎样一种奢靡的浪漫。后来,任凭我如何遍阅史料,也没再能找到对这位混血女奴更详尽的介绍,读她的诗,看她的人,实际上便只能是一种历史的倒叙。

事实上,不同于其他浪漫人士对这段文坛佳话的乐观态度,我倒觉得这段地下恋情给女诗人带来的折磨远胜过她从多情的幻想中租赁来的种种美好:“耐心在减,病在发展/住处虽近,你却很远//不是怨你便是向你抱怨/除此之外,我一筹莫展//在爱情上,我以我的尊严求你/别让你那里对我忌妒的人如愿。”(《情笺之一》)从这首诗中,我们不难看出,法杜露与赛伊德·本·侯迈德之间的恋情除了不宜公开,无法获得祝福之外,还让法杜露处于被孤立的苦恼之中,她由于受到了赛伊德·本·侯迈德这位才子加美男的青睐,承受了女性同伴们因为忌妒产生的排挤和流言蜚语的中伤,这在高墙深院的宫廷之中使女诗人处于危险的境地。她希望赛伊德能够理解她并作出相应的反应。毫无疑问,法杜露失去了女性在爱情中的兵家重地——女性的矜持和被动,她失去尊严去主动索爱,索求专宠和庇护,其结局一如她的女性战友们曾经遭遇的一样,适得其反。男人们诚实如华盛顿者早就说过,爱情应当由男方宣布,不能出自女方的任何请求,这种爱情始能长久和有价值。的确,男人们总是相信具有较高价值的女人是难以得到的,因为她们永远是被动而无所求的。法杜露提出的要求若是由男方主动察觉并给予,又会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象。事实上,男人们并不比女人缺少敏感的感受力,更乐于将自己蓬勃的保护欲付诸行动。一百年后,仍然是在阿拉伯帝国的宫廷之中,同样的情节场景,只是男方变成了在位当权的君主,女方仍然是楚楚可怜的宫女。这位受封于阿拔斯王朝的国王,是叙利亚哈姆丹王朝最强大的执政者,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和情圣。这位名叫塞弗·道莱(916—967)的君王曾宠幸一位美丽的宫女,引起其他宫女的妒忌,诗人担心她们加害于她,也体恤情人受到的委屈,于是将她转移至一座城堡,同时写下了一首诗表明自己的心意:“许多眼睛都在盯着我与你/使我怎能不对你更加珍惜/啊,我的宝贝儿!我看责难者/为了你,总是对我一味地妒忌/因此,我希望你能够离远一些/而我们之间的爱情却永存不移/有时,分别是为了害怕分别/有时,离异是出自担心离异。”(《许多眼睛都在盯着我与你》)对比这位君王的柔情似水,对待所爱的体贴入微,赛伊德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怎样都像是用情不深、蓄意遗弃的表现。彼时,他与法杜露的私情在宫廷中传得沸沸扬扬,逐渐影响到情人间的相互信任。法杜露不得不再次写诗向情郎表明在私情曝光事件中自己的无辜立场:“我发誓,若是指名/将你的爱外传/那我就是把正经事/与胡闹混为一谈//但我却如此这般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而把对你的忧伤与苦恼/独自一人承担。”(《情笺之二》)这一次,赛伊德没有置若罔闻,他立即回诗一首:“今夜你倒睡得舒坦/我却独自难眠/我也不许我的眼睑/向你泄露我的情感//如果你真不知/你的行为对我的效验/那就请你看看/那些故意杀人的罪犯。”(《和诗》)这首诗再怎样也读不出深情款款的情义与柔情蜜意的安抚来,倒像是对私情曝光的埋怨以及对法杜露此前一系列闺怨行为的谴责。在赛伊德看来,法杜露的闺怨心理导致了她行为举止的不合时宜,这无疑证实了那些认为他二人存有私情的诸多人士的猜疑。这又再次回到了我在文前的假设,法杜露是否确实存有将私情公开化的心理?我想是有的。当她无法从赛伊德那里获得类似塞弗·道莱式的保护时,法杜露选择了向自己请求帮助。她的小情绪、小用心还有那些迷惑人的诗歌和文字,是示爱也是胁迫。这盘爱情的棋局中,法杜露怨的是自己从来起手不悔,而赛伊德却永远能舍车保帅;她怨的是都爱了,她早已为这段爱情身不由己,而赛伊德却总是能够慨然割舍。该怨法杜露爱得太忘我,还是该怨赛伊德爱得不投入?

如果没有塞弗·道莱这样的痴情男人,女人们大可自欺欺人,男人们从不会为一棵树木放弃整片森林。法杜露计较的倒有可能是在爱情的领域中也存在命运的不公。作为一名出身卑贱的女奴,血统、门第都无可计较,这便是命了,由不得人去抱怨,她不也凭借自己的姿色和才能赢得了扭转命运的机缘?但是,为什么在你情我愿、两情相悦的爱情中却原来也分输赢,也有不公?她与赛伊德,郎才女貌,一见倾心,本是天作之合,拥有美好的最初,却没有幸福的未来。为何别人逢着的便是痴情男儿,自己遇着的就是花心浪子?这种不公便也是命么?当她辗转得知赛伊德在与自己花前月下的同时,确实还与一位歌女郎情妾意,她长期的忍辱自抑假装大度假装认命全部宣告无效,再一次,她将私人的情绪酣畅淋漓地诉诸于公开表达之中,诗人的身份重新回归,若是这一生她的理想永无可能在美满姻缘中得以实现,那么以退为进,若能够在公共领域立言留名也是好的。所以,改弦易辙,她那支曾经惯于吟咏风月、赞美恋人的笔毫不留情地变成了对恋人抨击声讨的剑:“你缺德!空有一张漂亮的脸/头发白了,还风流不减当年//你该死!不知歌女好似罗网/靠的全是欺骗与谎言……”(《你缺德》)。很难想象,同样的笔面对同样的脸孔,写出的文字却是大相径庭,过去便是让人爱得妇孺皆知都甘愿,如今却是缺德该死见了都嫌恶心。赛伊德没再回复,但是,“男人向来最不喜欢看见女人具备的特质就是:她们有过强的能力识破自己的花招”,可想而知这场爱情的最终结局。这便是才女之爱的悲哀,有句相酬,却无计相留。

不过,就法杜露的这首诗而言,五百年后,一位名叫伊本·努巴台·米苏里的诗人写的一首诗倒是能够与其呼应:

一个互为因果的问题

出现在我与情人之间:

若非我白发斑斑,她不会疏远;

若非她疏远,我不会白发斑斑。

——《互为因果》

不知道这首诗是否能够安抚法杜露的满腔怨怼,是否能够为她终不可破解的爱情习题解惑答疑?遗憾的是,她永无机会看到了。

记得有人说过,活着是危险的,因为生的尽头永远站着死;写作是危险的,因为写作的另一端总站着作品。对于法杜露·莎伊莱以及大多数女作家而言,爱也是危险的,因为爱的尽头永远站着背叛。在爱情格局里,对于她们而言,最大的幸运便是“有句相酬”,最大的不幸却是“无计相留”。对美女而言,以色事人是悲哀,对才女而言,以才悦人,难道不也是难堪?

虽是如此,在文字领域中,女人们千方百计渴望成为男人笔下那位求之不得的永恒之女,男人们也总是命中注定般成为女人笔下朝秦暮楚的负心人,这算不算是一种奇妙的平衡,一种吊诡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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