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燕
野茶灞在哪里?一个随时都可能被风吹散的世界?一个混沌初开的幻影?亦或仅仅是大巴山地理意义上的一个村庄?
张中信的散文集《野茶灞时光》,透过半个世纪的历史烟云,给我们展示了一幅大巴山区小小山村的风土人情画卷。在作家恣意汪洋的乡情、亲情和爱情编织的文字世界里,我们看到野茶灞更像是一座梦中的村庄。有很多人在这里生活,生老病死,也有张中信这样一些人还在不停地往外走。就像一座被岁月搁浅在山梁上的时钟。一条弯弯曲曲的路,把野茶灞人的命运无限延长……
现实的喧嚣与浮躁,促使张中信一次次游走出赖以安身立命的城市,向着长满庄稼与草木的乡村回望。他的耳朵、眼睛、心灵都朝着故乡的野茶灞洞开,任何岁月的声响、动静以及天地间物是人非的微妙变化在这个直觉世界里被捕捉、感知和呈现。文笔山和诺水河,构成了让他生命律动和记忆铭刻的野茶灞时空。
野茶灞的生灵纠结、阳光雨水、四季农事、死亡婚配……从他的记忆之河从从容容流淌出来,有点怀旧、有点感伤、有点悲怆,朴朴素素、真真切切,像山溪那样透明清澈、生动鲜活。兴之所致,忆之所起,梦之所驻,思之所达的地方就是一个情节、一个片段。所以我要说:《野茶灞时光》的结构是诗意的,不依赖于逻辑、不置寓于因果关系、不调动安排和制作的笔墨,一切如行云流水般,是一种风行水上,自然成文的韵致。甚至每个段落就是一篇散文,前后没有明显的联贯,联贯通篇的是潜在的精神脉络,是一股内在的“气”韵。一部《野茶灞时光》似乎就是靠作家的一口长气在支撑着。
书中的作品,每一个段落又都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地与前后文发生着联系,每一个段落都是自足的,是一个天地、自然和村庄的混沌世界,它们拼在一起,成为一个更大的天地。那些散淡的、精萃的、白描的、简约的美蕴籍其中。这些段落联起来,又构成了整部散文集的中国式古雅宁静、以情为根的美质风格。一切在似有若无中发生、结束,蒙着一层淡淡的喜,淡淡的悲,淡淡的情不自禁,淡淡的无可奈何……淡淡的感觉中又隐含着一种渐远渐深的岁月苍凉感和渐近渐浓的亲人情愫。这是一种纯粹,起于淡,归于纯。作家并不想惊动谁,却偏偏如此地让读者心起微澜……
张中信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文坛怪才。这部作品集中,他穿插有大量的景物描写,不同于其他散文的是,他不只关注景物的自然现象,而是用他深邃的目光,透过这些现象,把焦点放在人物命运的关注和个人感情的抒发上。作家选取的孩童的视角,使整部散文集天然地带有童话色彩。孩童眼里的无功利的世界、迷惑的世界、恐惧而孤单的世界——童年像一个小洞,隔绝了成人世界,停在洞那边的记忆和往事,成为又一个关于时间的象征。银河中神仙的说话声、诺水河的水鬼、南山的山鸡公、一朵桂花对应的那颗星星——那是要有慧根灵性的人才能感受到的童话世界。
在这个名叫野茶灞的村庄里,房子被风吹旧,太阳将人和牲畜晒老,所有事物都按自然的意志伸叶展枝。每一个人物都像是从原点出发的半径,这些半径最后组成了一个圆,乡村生活和生老病死就容纳在其中了。而活在村里的人互相叫着小名,甚至莫名其妙地为一个小名活着一辈子。生活在野茶灞这块土地上的三女子、舅婆、蛮牛、老猎头、花婶、瘸叔、彩女子、义胡子……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他们各自的命运组成了整个村庄的命运、共同的命运——与天地自然一起,经历着生死流转、空花幻影般的存在体验。每一个人的一生,特别是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生命印迹,似乎都可以代表村庄的一生,代表乡村生活的一个侧面,而这些人物组合起来的一生一世,就是野茶灞特有的乡村世界。
《野茶灞时光》的语言风格更是可圈可点,有着木质的肌理纹路,和水质的喜怒哀乐。翻开集子,便可以看见一些人自发地记录乡村岁月的原生:“诺水河原本就只是一条河流,一条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河流呵……”诺水河象征着三女子的一生;“我看见那束狗尾巴草刹那间已被母亲那粗大的手拧得奄奄一息”,狗尾巴草是四姐的婚姻;“而女人的命也许就像野菊花那样。她们无法自我把握命运,被父母随心所欲地插在某个男人的身上”,野菊花是野茶灞女人心灵深处的伤悲,她们一生一世就如花朵般柔弱。祖父教导的“人是个轻贱的东西,得到的不稀罕,稀罕的得不到”;祖母教唱的歌谣“山中只有藤缠树,哪有树缠藤”;父亲感慨的“成龙的上天,成蛇的钻草”,这类带着哲味儿的乡土俚语的大量出现,简直就是对乡村人生的独特解析。
《野茶灞时光》,极似一个由隐喻和象征组合的诗意体系。这个体系依赖于意象,多少庄稼人、牲畜、田野、小麦和树木,在作家的眼中化入化出,生死荣枯。散文中的意象,将人无限地拉远,令人进入玄想的天地。这个天地是如此的开阔和杳无边际,人并非世界的本体,家畜、飞禽、风、树叶都是有生命、有知觉的,它们一样在观照这个世界,人和它们一起生命相连地成长着。
从某种意义上说,《野茶灞时光》是张中信用诗意的语言搭建起来的一处灵魂的村庄。有一缕飘飘荡荡的幽淡和苍凉贯穿其中。这种幽淡不是一种对清贫失去生活热情的幽淡,而是一种乐天安命、超然物外式的幽淡。这种幽淡如镂空了的雕花,给人一种震憾心魂的绚美。
张中信的“野茶灞”是以自己的本体生命直接面对自然的启悟,独自去获得大地的灵性与神性。他细细地描述日影在村庄的缓缓移动,一只狗的孤独,老牛的眼泪,老蟹对生命的守护,红蚂蚱与绿蚂蚱的生存争斗……那些草、虫、玉米、野花,经由他的手笔,都蕴含着大自然的“某种力量”。既意味深长又渺小细致,既生生不息又稍纵即逝。
命运是风向不定的,生命是稍纵即逝的,但总有一些一成不变的东西留在这个世界里,它们构成了“永恒”,而这个“永恒”才是他永远的故乡,是个体生命与自然万物共时存在的地方。唯有抓住这些东西,人的生命才有了“根本”。因此,张中信笔下的“野茶灞”已不同于一般意义的“故乡”。它是强烈的诗性召唤,是人类心灵最后的归宿。
20年前,张中信为自己写下了文学创作座右铭:“今生今世,如果我真的能够成为一个作家,我情愿只是一个乡土的作家;如果我最终能够为后代留下一种姿势,我情愿只是一种乡土的姿势。”今天他的创作真正做到了“写三分乡土,浓情入木三分半;道七种人情,句句惊人字字珠玑”。
对于乡土风物,有的作家只是偶尔的观望或暂时的停留,而张中信却是在这里搭建一座房子,并长时间填充自己的生命意识。他想用自己散文里独特的自然气场把在物质的污水里打滚的现代都市人吸引过去。
张中信是一个有着强烈生命意识和使命感的诗人作家,《野茶灞时光》能在汗牛充栋的作品集中散发着熠熠的光芒,脱颖而出,可见他对创作的精益求精和煞费苦心。新时期以来的乡野散文,张炜的温情自然、周同宾的朴素真诚、谢宗玉的宁静和谐和刘亮程的乡村哲学,一再为人所称道,而中国文坛也不应缺席温情纯朴的张中信。
张中信用文字对野茶灞进行一系列深情描摹,更是对乡野众生生存状态的观察。这里是他安妥灵魂的精神家园,也是他全部思考和写作的生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