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鹏
那年夏末,我无所事事,整日里在四川西部的河谷村落间游来荡去。身处云山之远,我只觉恍然如梦,心绪却不难过。一切顺其自然便好,我想,独自旅行这种事,也尽可带有些许的内省色调。这色调,在我而言,正是塞尚的《田园》中那片水边坡地的棕色。
我的意识里悲也无,喜也无,除了充盈着宁静慈悲的棕色之外,便是空空如也。心绪如无风的湖面,一平如镜。然而随着时日推移,这旅行却越来越像一趟无益的漫步。我感到自己在西南乡间莫名其妙,与在北京的写字楼里莫名其妙并无二致,于是渐感徒劳,只待拟定的日期一到,就要启程回去。
不意那天投宿江岸,夜里我好似被什么惊醒,在潮湿的床铺上侧耳谛听许久,又四无人声。渐渐地,我意识到那是江水奔涌之声。我倾听那江流,竟恍然明白这半生遭逢,究竟从何而来。
多年以来,我常常感到有什么陈年的悲伤潜藏心底,恍如重压一般,却不曾明了它是何物。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从未真正去想它是什么。或多或少,我已有了得过且过之症。当局者迷,我自己很难了解,在对答案的逃避背后就是对它的恐惧。当日在午夜江岸边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又一次在成都搭上了一班长途旅游汽车,准备辗转去往藏地边缘,作一趟普通到俗气的览胜之旅。不料行至半途,忽觉兴味全无。这种旅行之所以成行,往往只是因为它是最寻常可见的一种而已,若想为了某种特别的理由免受打扰则断无可能。
我转身爬上公路,就独自离开了,几乎什么都没想,只觉得必须走上一走。我先拦了辆运木材的货车,三个小时后估计海拔已经降得足够,就拣了个有人烟处与司机作别下车。稍稍平静之后,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觉得走下去量也无妨。我穿着登山靴,带着睡袋,背包里还有食物,现金也足够,唯一欠缺的是徒步旅行的经验,可是我要做的只是毫无目标的散步而已,与经验何干?看天色尚早,并不投宿,沿着一条迂缓的山路上行,顿觉心下轻松。当夜就在路边山坡上露宿。睡袋御寒可至摄氏零下四十度,又可防潮,在川西使用算是奢侈了,因此除了会热之外别无可担忧之处。除了补充日用所需,我也不大在村寨里逗留,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有点儿奇异的是,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日子,好像从来都是如此这般生活似的。
最长一次有三天没见到人。动物倒是见到好多,公路上有被轧死的野狗、羊,有一次在荒野中见到一群鸡,莫名其妙,垂头丧气,皆有失败者之相,大概是刚从运输途中跑掉。也偶遇过狐狸、旱獭之类的野生动物,还有一些则全不认识。
在川西,我见得最多的是野鼠。常常看到不远处几簇黑点,正是它们派出的挺立的哨兵。这东西打洞的能力惊人,把大地弄得像个筛子,每次安营扎寨之前我都要仔细侦缉一番,以免入其彀中。这趟旅行给我一个颇深的教益,便是在这地球上相当大的地方,鼠辈才是真正的主人。总的来说,我就是在这忽而荒凉忽而繁茂的高原边缘,在正午酷热而夜间冰冷的河谷地带,在啮齿动物的王国里,顾自徜徉着,把双腿走得疲惫不堪。
不过,在棕色调汩汩注入意识的同时,某种慰藉也在滋长。我想起了高一时孙大炮教我读过的《骆驼祥子》。他说,你要想写得好,就得写得这么坦然。有一句是说祥子在冬天里吃了一个冻柿子:
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凉,从口中慢慢凉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颤。几口把它吃完,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
或许是少年经验格外鲜明之故,我甚是难忘这恬然的中国式韵律。时光会令一个人的个性浮现,如今我疏远了这般趣味,可是这笔调中的不惶不惑、妥帖自在,却让参详人生的角度变得别有风味。那枚柿子,像个冰铃铛,在我头脑中久久发出泠泠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