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茜
当我走进访问室时,Lady Gaga已“坐”在了椅子上。她把高跟鞋斜摆在椅垫上,整个人半卧于黑色沙发中。
Lady Gaga的头发束得很高,一半银色,一半黑色,还点缀着香奈儿的白色山茶花。这个装扮在Lady Gaga出道三年里的各种奇装异服中显得并不出挑。不过,她仍自有一套解释:“我想让黑与白、阴与阳在我身上打一场仗,目前还不知是谁获胜。 ”
专访中,Lady Gaga不太像“舞台怪物”,反倒更像有点娇羞的小女孩。
事实上,她今年才25岁。她既无迈克尔·杰克逊的不幸童年,也不具备同样25岁出道的麦当娜身上的那份成熟,但她已然是一代巨星,征服了半个世界。
Lady Gaga出生于纽约富裕家庭,从小受尽父母宠溺,她的大部分人生与美国其他80后——即所谓的“失落的一代”别无二致,但她与他们最大的差异,是在18岁时勇敢地搬至下东城。每周末,她搭车从下东城脏乱、犯罪率高,但同时狂野、创造力十足的Bowery街回到林肯中心附近的家里。这中间的60条街,穿越了纽约两个世界、两个极端阶级:上流与下流,肮脏与整洁,无趣与疯狂,伪善与口不择言,虚弱与强壮。
2003年,Lady Gaga进入纽约大学修读表演艺术,念到一半,休学跑至下东城的夜店当Go Go Dancer (即跳艳舞的)。这种辍学,似乎美国几位商界天才,如比尔·盖茨、马克·扎克伯格都曾干过。我问她上学与实践哪一个经验对她而言比较重要,本以为她会贬低学校,没想到她很诚恳地表示,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课程,同时教会了她不同的表演艺术。Lady Gaga的歌迷们称自己为“怪兽族”,享有共同的手势、意念,甚至沟通密语。这种将歌迷与自己创立“小团体”的宣传法,过去只有希特勒干过。而希特勒年轻时本是一位潦倒、天分不足的艺术家,艺术之路不顺遂后才改走从政之路。
国外媒体报道,Lady Gaga经常迟到。此次接受专访也不例外,不过,她靠撒娇向我请求原谅,这使我莞尔。她的生日与我只差两三天(当然不算上年份),都属于白羊座。我从小也有迟到的毛病,理由并非目空无人,而是出发前太紧张细节,结果越搞越糟,终至迟到。 我与她交换这个经验,她听了哈哈大笑,邀请我加入她的“怪兽族”。
谈话时的Lady Gaga总是细声细语,与她舞台上浑然天成的厚实嗓音完全相反。就像她近日宣告自己进行的实验——黑与白、阴与阳在她身上的博弈,这个女孩显然喜欢游走于两个极端之间。她对这个世界或许所知不多,却毫不犹豫地大胆实验,这种特质因此成就了她一代巨星的地位。
她曾上过美国的奥普拉脱口秀,也出席过英国BBC电视台首屈一指的访谈节目 “格拉汉姆·诺顿秀”,但她的表现却被许多观众指责为“一场灾难”。谈话节目里那个疲惫与空洞的Lady Gaga,与那个在舞台上呼风唤雨,唱着《天生完美》(Born this way)、《犹大》 (Judas) 、 《自由发则》(Hair)的Lady Gaga判若两人。难道是她目空一切,忽视这些采访她的前辈? 事实上,她告诉英国《金融时报》 最大牌的人物撰稿作家斯蒂芬·弗莱(他通常不给在世的人写人物专栏,仅有的两个例外便是苹果创办人史蒂夫·乔布斯和Lady Gaga),为了上格拉汉姆·诺顿的节目,她其实十分投入。她想说自己的不足,可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她只属于舞台,而非开口谈话。
23岁一出道即征服世界,25岁便达到顶峰——Lady Gaga所得到的很明显。她曾说自己最酷爱旅行,这给了她无穷的创意。但现在的她到哪儿都被歌迷包围尖叫,身边永远跟着一批助手。
斯蒂芬·弗莱对她的助手做了一番观察:Lady Gaga的助手们普遍年轻,举止轻松,他们似乎还算热爱这份工作,但每个人都对她过度保护。
不幸我在台北晶华看到的也是如此。 我们进门采访前, 便被要求在门外“Stand by”(待命),一名光着头、头背部还有一大条手术疤的老外不客气地指着我,问环球唱片公司的人“她是谁”,就好像一名神派来的刽子手,随时可能奉命杀人。我回瞪了他一眼,走近房间。里面,一张黑椅给Lady Gaga坐,对面一张白椅为我准备。Lady Gaga看到我的“面条装”后,面露笑意。我把面条装的制作过程用iPad放给她看时,助手又开始在旁边“鬼哭神嚎”。我回头说了句“Shut up(闭嘴)”,他们从此便闭了嘴。自此,我们的访问极为顺利,无人再来打断。
Lady Gaga身边这群洋班子,似乎习惯与脏话为伍,总以吆喝语气欺负台湾当地唱片公司的同仁。当Lady Gaga说,她想多谈政治,包括同性恋、平等时,我打断她:“谁与谁的平等?”她回答:“一切的平等,包括种族。”
我笑了,顺便瞄了瞄她身边那群洋人一眼。我问她,25岁便已经征服了世界,但在层层保护下,即使飞行了大半世界,你能看到什么?还能像年轻时径自游走在肮脏但梦想澎湃的地方吗?
她肯定地回答:“可以,我仍有许多方法把自己藏起来。 ”
这是成名的盲点,也是上天公平之处:她得到了许多,但总得失去一些。台中演唱会的舞台设计(舞台顶端挂满了红色的灯笼)来自她的构想,不过,她显然从台湾旅游中得到的创意甚少,以为张艺谋的红色灯笼便代表了中国元素。Lady Gaga的音乐创造力仍在上升, 但她真正赖以成名的表演艺术(除了“牛肉装”与光头),这三年来似乎正在走下坡路。
不过,她瞬间的创意爆发力,恐怕十年内仍无人能取代。就像她的歌词所说:“人总是可以重生,只要未失去那个无可撼动的‘女神自我’。”Lady Gaga不会失去巨星的地位,才25岁的她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正如迈克尔·杰克逊,在世时起起伏伏,但当他离去时,他象征的时代,永远凝结于他的名字。
Lady Gaga为什么如此受年轻一代的欢迎?在台中演唱会现场,她聪明地先以古典钢琴弹唱 《自由发则》,接着匍匐爬上钢琴,终曲时右脚踏在键盘上,把从小禁锢我们的“教养” 踩在脚下。不要说年轻孩子,连我这半百老太太,想到我那个教养孩子严厉的母亲若眼见此景的尖叫声,便爽透了 。
25岁的Lady Gaga历经了太多奉承、瞩目、痴狂与批评。我最喜欢她回答自己身为艺术家时坚持的平凡。她说,大多数时候,她并不光鲜,除了衣着之外。平凡,让她随时可以回到幕后,心无旁骛专注于舞台、MV、创作上的每个细节。《天生完美》MV一开始以子宫呈现一个卵生外星人降生地球成为女王的创意,便是出自她本人。至于《华盛顿邮报》专栏曾批评她“靠自我造势与支持社会弃儿大赚一笔”,甚至其他“彻头彻尾的造势, 与精心策划的谎言”等评论,我很高兴她无意拜读。
Lady Gaga的左臂上刻了一段刺青,是一段奥地利诗人Rilke(里尔克)的诗句——“夜深时刻,向自己承认,如果你被禁止写作,你会死去。凝视内心深处,这就是答案的根源”。爱在浴缸里泡澡的她,看到这段刺青,无论怪兽歌迷们如何在场外尖叫,她应懂得时时凝视自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