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生

2011-07-05 16:39余杰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1年6期
关键词:银杏树故乡毕业生

余杰

上路吧,毕业生

北大的夏天,只有记忆是潮湿的。我们不是植物,不能在这块土地上生生不息。青春在窗边的风中飘逝了。

玻璃做的风铃摔下来,发出最后短暂的呼救声。谁来救我们呢?水瓶躺在床脚,布满灰尘。大四了,没有人像以前那样勤劳,跑到水房去打水。宁可渴着,要么喝凉水。床头女明星的笑容已经苍白,像一朵枯萎的忘忧草。录音机里还是那首令人心恼意乱的老歌,劣质的磁带,快要转不动了;毕业论文上的字,像蚂蚁,各自回自己的家……

这座呆了4年的城市,我们或离开或留下。某某要出国了,某某要读研了,某某找到了一个肥得流油的工作,某某被遣返回了家乡……一切都以平静的口气诉说,一切都不能引发一点激动。大四的最后几个月是一潭死水。一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研的朋友拿到那张梦寐以求的通知书后,静静地端着一盆衣服,去了水房。水房中哗哗地流水,总有好心的同学去关上。而时间是关不上的,虽然我们谁也不说。

深夜,一长排自行车哗啦啦地倒了。楼上传来几声咒骂。翻个身,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把愤怒留给新生们,把倦怠留给自己。 蝉还没有鸣,我们的心便开始鸣了。毕竟我们还年轻。

快毕业了,粉刺一点也不理会这个变化,依然肆无忌惮地生长,在我们胡须还未茂盛的脸上。随身携带着小镜子,照来照去,这个脸庞怎么也不能让女孩喜欢。还在想江南吗?还在写那些关于江南的诗吗?还在为那个女孩子牵肠挂肚吗?自行车骑得太快了,蓦然发觉该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停在没有方向的十字路口。爱和被爱,似乎都没有发生。

大家都躺在床上看书,不再去教室,不再去听课,尽管讲课的是妙语连珠的教授。也不去图书馆,尽管图书馆里有几百万册藏书。躺在床上是自由的,看不下去的时候,便随手把武侠和爱情扔到床下。

白杨树一言不发地拱卫着女生楼。听惯了那五花八门的呼喊,或悠长,或短促,或如巨钟,或如电子琴,或深情,或绝望。那些呼喊的男生站在树下,日复一日地呼喊一个个女生的名字和名字后面的如花似玉。以后,还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呼喊,只是换了不同的名字。

对于离开,多少有点恐惧,虽然豪言努力地掩饰着恐惧。毕业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彼此的不同,水底的鱼浮到了水面,水面的鱼沉到了水底。

这座宽敞而狭小的校园。

蝉鸣的时候,行李都打点好了。上路吧,毕业生。

那些未曾燃烧的青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唱到一半,已泪流满面。不仅仅为了这座圆明园废墟上的校园,还为了我们未曾燃烧的青春。

毕业前夕的小饭馆里挤满了毕业生,大声嚷嚷着劝酒的,默默地一杯杯喝光的。那些最撕心裂肺的话,是刚刚喝醉的时候从心里流出来的。

老板娘说,每年6月,都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她已习以为常。而对这一茬毕业生来说,这是最后的狂欢。

尘埃落定。把多余的自荐材料揉成一团,扔到宿舍角里。那些美丽的字句痛苦地呻吟着,它们的主人又爬到床上去了。世界上有这么小的床吗,书占去了一半的空间,剩下的不到一尺。简陋的床上往往会做出美丽的梦来,因此我们将永远怀念它们。

毕业生是最早光顾食堂的一群。他们趿着拖鞋走进食堂,一边皱眉头,一边挑选能够下咽的菜。

毕业生不再给家里写信。每次在电话里,都懒洋洋地应付几句,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不爱父母,他们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毕业生比新生更爱亲人。新生最爱的是女朋友,而经历过酸甜苦辣的毕业生们明白,最可爱的还是父母亲。

毕业生们更多地谈论起故乡,无论留下还是离开,无论语气是炫耀还是鄙薄。谈故乡好像在谈校园,谈校园又好像在谈故乡。

校园,即将成为另一座岛屿,另一个故乡。故乡的小屋和校园的宿舍,两张照片重叠在一起。

哪里才是真正的家?

哪里才有家的感觉?

一生何求,这是陈百强的歌。

一生何求,这是毕业生的歌。

那么多的哲学著作,还是没有解答这个问题。两点一线间匆忙的日子里,也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考试分数、名次、奖学金,是一部分人的生活;及格、无所谓、糊弄过关,是另一部分人的生活。两种生活都是一样的,嘲讽对方不如嘲讽自己。试卷就像枯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回想起绞尽脑汁向老师套题时的情形来,每个毕业生都想笑。

怎么就到大四了?能夠标识大四的,是蚊帐上的洞洞眼眼,是饭盒上坑坑洼洼摔掉瓷的地方。可惜我们不是蚊帐,也不是饭盒,镜子里还是那张不英俊的脸。

领到毕业证书之后,再看一眼校园,才发现校园陌生得像大观园。照不照一张穿学士袍、戴学士帽的照片?分辨是庄重多一些还是滑稽多一些?翻开那些读过的书,密密麻麻的批语是自己写的吗,怎么自己也读不懂了?每本书都代表着某些时间某些场合某些心情。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两个像“书”和“学生”一样亲近的名词了,大学里,我们做过的事情中,相同的只有读书。6点钟,学生们等待在图书馆的门口,门一打开,他们像一群疯狂的股民冲了进去,其实里面不是阿里巴巴的宝库,只有书和看书的座位。在图书馆的电脑前查自己所借过的书,第一本书是冰心的《寄小读者》。那一刻,泪眼瞬间朦胧。

毕业了,没有挥手,那太矫情。驼着背,背上沉重的行囊。记得来的时候,行囊没有这么重。

回首的人站在何方

那辆骑了4年的自行车该传给师弟们了。自行车的轮轴发出悠长的声音,像江南水乡的桨声。

校门口的银杏树,年龄肯定比这所学校还要大。毕业生们都要到银杏树下拍照。人是名,树是影。人的名是虚幻的,花名册一年一换;树的影是真实的,这是天空对大地的给予。什么叫做“成熟”,到银杏树下去找答案。银杏树还会灿烂下去,因为还会有夏天;毕业生们还会灿烂下去,因为他们的心里装着这个校园。

那么,回首的人,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我们拥有的只有青春,但这足够了。

青春意味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那是李大钊的青春。鲁迅却说,青年中也有混蛋、有懦夫、有叛徒。看来,青春也值得怀疑。

他们的青春在昏睡着,他们自称“九三学社”——上午9点起床,下午3点起床。宿舍里各自为政,找不到“公共空间”。唯有睡觉能够达成默契。在痛苦的哲学家与快乐的猪之间往往选择后者,鼾声组成一曲澎湃的大合唱。

毕业生们睡眼惺忪地坐在楼前,负暄琐话,只谈旧闻,不谈新闻,大家只对旧闻有兴趣,即使只是一些平淡得像白开水的往事。毕业前夕的日子宛如在梦中。毕业生不属于校园,也不属于他方,两处茫茫皆不见,脚下踏的是一块浮冰,浮冰正在融化。

电影院里坐着的,一半以上是无所事事的毕业生。这并不意味着毕业生喜欢看电影,只是氛围投合心情罢了。在黑暗中,软弱的部分都被精细地包裹起来,屏幕上有一个玫瑰色的世界。故事本身编造得很拙劣,但毕业生们已不再像大一时那样挑剔地批评。在黑暗的、封闭的空间里,时间不存在了。凝视着活动的画面,心里却在想着自己。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为何转眼零落成泥?电影里的主人公在笑、在哭、在爱、在杀戮,而毕业生们静静地观看,坐成古代英雄的石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些表情,留给告别的那一天。弘一大师坐化之前,挥笔写下“悲喜交集”的表情,留给告别的那一天。

有人调侃说,中文系的学生与其老老实实地听4年课,不如痛痛快快地看4年电影。听课听不出才气和灵感,看电影或许能够看出才气与灵感。然而,校园生活毕竟不是一部类似于《爱情故事》的电影。

当图书馆前面的大草坪被抹掉后,歌者们移师到静园里。我不喜欢静园的草坪,在周围院落的包围下,丧失了草坪应有的从容。但毕业生们顾不上这么多了,在那些没有繁星的夜晚,围成一圈,在角落里自弹自唱。

今夜,有月皎然,他们在唱歌。歌声从草尖上传来,这首歌从大一听到大四,从进校听到毕业。也许只有逝者能如此准确地把握生命的本质,也许只有毕业生才会真正眷恋这座已经不可爱的校园。

《旧约·传道书》说:“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往北转,不住地旋落,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转,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何处。”

这是毕业生们唯一的信念。

(摘自《哲思》)

猜你喜欢
银杏树故乡毕业生
9岁的高中毕业生
秋天的银杏树
故乡的牵挂
走在故乡
你根本不知道,这届毕业生有多难
银杏树
月之故乡
《故乡》同步练习
一个没什么才能的北大毕业生
最“叛逆”的毕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