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白
你可知菩萨为什么低眉?
自从那天从哑姑山回来,周素琴就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周素琴以前是个无神论者,对朝山拜佛没有丝毫兴趣。几年前,她从棉纺厂退下来,闲得慌,丈夫老魏扔下手头的东西,陪周素琴去四川逛了一大圈。半道上,就发生了那次可怕的地震。
有时候周素琴也想,如果自己不去四川,就不会惹来这么多的麻烦。然而谁又能先知先觉呢?如果先知先觉了,都躲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必须得承受的灾难?
周素琴倒不是后悔,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收养一个残缺的生命竟然如此艰难!随时都在考验着她的耐心和慈悲。周素琴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女性,当初决定收养小花,完全是被当时的场景惊呆了。那么多倒塌的楼房,那么绝望的哭声和喊叫,那么不忍目睹被无情摧残的生命,一条条横在她和老魏的眼皮底下。顷刻之间啊!周素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仿佛那些死去和正在死去的生命都是她的亲人,而她无能为力。
后来救援队来了,她和老魏也手忙脚乱地加入进去。再后来,在一块楼板的夹缝里,周素琴眼尖,看见了一只小手。那小手并没有动,像一个干巴巴的树棍。别人来来去去很多回都没有发现,怎么唯独就被自己发现了呢?周素琴认为这里面必有什么神秘的安排。兴许,这就是缘分吧。
结果确实如此。小姑娘的全家都被掩埋了,小姑娘成了孤儿。小姑娘当时只有6岁,还不太明白失去一条右腿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然而周素琴知道。她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小姑娘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抓住一个大面包幸福地啃了起来。周素琴弯下腰,说:告诉奶奶,叫什么名字?不急啊,慢慢吃,吃完了奶奶再给你买。
小姑娘害羞极了,看着满病房的叔叔阿姨,不说话。后来,她拽住周素琴的胳膊,要跟她说悄悄话。周素琴俯下头去,耳朵痒痒的,湿乎乎的。她听清了,小家伙从嗓子眼里拼命挤出了一小疙瘩棉花:小花。周素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抱住小花,心生了要收养这个小姑娘的念头。
领养手续方便快捷。一个月后,他们把小花领回汉中。女儿倒是开明,对把小花收养为女儿没什么异议。只是她担心父母会吃不消,小花在一天天长大,而他们会一天天老去。到时候,谁来照顾她呢?
这个问题周素琴也不是没想过。她给女儿的回答是:走一步是一步吧,实在不行了,政府也不能不管她吧,谁让自己碰上了呢。
接下来,为了小花能方便出门,他们卖掉了原来的房,重新买了一套带电梯的住宅。从此之后,周素琴又忙忙碌碌地当起了妈妈,事无巨细,都得考虑周到。教育问题,是老魏的强项,他闲置的学问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一晃,小花7岁多了,周素琴决定送她去学校。然而半年下来,小花死活不去了,要和老魏在家里学。周素琴意识到,肯定是在学校受到了歧视。她去找班主任,跟小花好说歹说,小花总算回到了学校,可性格变得愈来愈顽劣。
周素琴提醒自己要保有耐心,既然在做善事,就要善始善终,又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小花已经养成了一个怪癖,睡觉一定要摸着周素琴的胳膊。一天晚上,周素琴考虑到得让小花学会独立,她给她洗漱完,等她睡着后,周素琴悄悄去了老魏的房间。
半夜,小花的尖叫把整栋楼的人都吓醒了。小花哭着闹着要妈妈,周素琴一骨碌爬起来奔过去,告诉小花:妈妈在啊,不怕啊。周素琴万万没想到,小花会说出那样一句伤人的话。小花冷冷地说:你骗人!你不是我妈妈。周素琴当即哭了。她倒不是觉得小花没良心,而是深深意识到,对于渐渐长大的小花,她有些无能为力。她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渐渐地,老魏对小花有点不耐烦了。周素琴看在眼里,心里开始动摇。究竟,自己收养小花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或者说,自己该怎样做,才能抚平她伤残的肢体和心灵?
周素琴决定到附近的山上去透透气,好好考虑考虑。自那次地震从四川回来,她就一直没有再出过这个小小的城市。
她独自一人来到秦岭南麓的哑姑山上。其时春节刚过,游人稀落。她在哑姑庙里跪下来,跪了足足有半个小时,腿都麻了,可她不愿起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些泥塑木雕并非什么轻飘虚构的东西,这中间高大的菩萨,有着一种让人震慑的肃穆。静极了!美极了!
周素琴用了很大的胆量,抬起头来。她要仔仔细细看一看菩萨,她的阔脸,她的丰唇,她的慈目,她的大耳。她那么高大,可一点也不神气,她是那么慈悲,就像是一口永遠敞开的钟。
后来,周素琴收养地震残疾孤儿的事迹被本地媒体报道出去,各路记者蜂拥而至。周素琴有些招架不住,面对镜头更是语无伦次,她不敢抬头,只是低着眉,看着脚尖处一个虚拟的地方,被迫地回答记者们提出的问题。
一次,一个来自拉萨的记者采访完后,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菩萨”。周素琴慌忙摆手,不敢承受。然而,就是这一叫,周素琴走神了。她想起了哑姑庙里的那尊菩萨,她肃穆慈祥的样子。突然之间,周素琴明白了那个长久以来困惑她的问题:
你可知菩萨为什么低眉?
因为,因为她怕与众生的目光对上。对上了,就是负有了责任。
(蓝伟斌摘自《佛山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