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敏
我在厦门大同小学高年级读书的时候,正好轮到黄老师当我们的级任,教我们国语和数学。
小学生是很敬爱级任老师的,拥护级任老师像家族里子弟拥护自己的族长。我们早在读中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推敲学校的惯例,推算着哪一位老师会当我们的级任。
小学生也有小学生的虚荣,总盼望自己的级任老师是名气大的老师,总认为由名气大的老师当级任,是一件很神气的事。我们猜测,未来的级任老师是书法第一的叶老师,还是会画油画、会拉小提琴的林老师?我们热切地期待着开学,想象着未来做艺术家的门徒的快乐日子。可是注册的日子到了,我们的级任竟是黄老师。
黄老师是谦和的人,在学校里不是很有名气的。他过去并不担任高年级的课,我们也从来没想到会是由他来当我们的级任。我们不能说心中完全没有一丝失望的感觉,但是那不应该有的感觉即刻就被一种敬爱老师的心情所代替:我们已经是黄老师的学生,就应该“像”黄老师的学生,不该再去想书法、油画、小提琴的事情。
开学以后,同学年的同学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他们的新级任。叶老师的学生谈论的是叶老师宿舍墙上挂的一幅幅的字,彷佛他们现在都已经是运用毛笔的能手。林老师的学生谈论的是林老师宿舍墙上挂的大幅油画,以及放在柜顶上的小提琴。他们不停地提到色彩、颜料、画架,嘴里不知不觉地哼着西洋歌曲的曲调。只有我们这一班同学是沉默的。我们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应该全心全意的去爱我们的黄老师。
黄老师身材矮小,衣着朴素,不像叶老师那么魁梧,也不像林老师那么英俊潇洒,但是我们认为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黄老师是我们的级任。第一天上课,黄老师走进教室,我们全班不自觉的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欢迎。我们心中并不存什么非分的期待,例如期待发现黄老师的什么隐藏的特长。我们只是觉得敬爱自己的级任老师是应该的。
黄老师淡淡地一笑,我们发现他是严肃的人。他开口说话,我们发现他不是口才很好的人。他给我们的印象是朴实,极端的朴实。他不像别的老师在第一天向学生介绍自己的为人、自己的教法、自己对学生的要求等等。他打开课本,很诚恳地教起书来,除了课文的内容,几乎没有一句题外话。我们安静地听着,并不期待什么开学第一天的兴奋。我们觉得仿佛已经开学一个月、两个月似的,一切都进入了轨道。
下课的时候,我们不像别班学生那样兴奋地谈论着他们的新级任。我们很安适自在地走进操场,做起游戏来,并不特别觉得那是一个开学日。这奇特的感觉,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有一天,我忽然领悟到一件事,就是黄老师有一种能力,能即刻使学生进入学习的状态,对眼前的功课关注,安适自在,不再胡思乱想。
那一学期,我的功课比以前进步很多,而且有学习的自觉。我发现我很自然地比从前关心功课,而且很自然地会去思考一些课本里的问题。我上学的心境变了,变得有上学的自觉,而且培养了小学者的自尊心,不像从前那样的心猿意马,不知道自己整天做的是什么。
我跟我最好的同学说:“你觉得黄老师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同学对我会心地笑了一笑,说:“有。他能使我们爱读书。”
有一天作文课下课以后,黄老师喊住了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学生,要我们到他住宿的房间去一趟。我們跟在他背后,向从前一直想进去却不敢进去的房间走去。一打开门, 除了一张床跟一张书桌以外,我们看到的是四墙的书!我们都在心里发出惊呼。
黄老师在书架上抽出三本书,给我们一人一本。我得到的一本是中文版的《爱的教育》。他像平日那样平静地说:”你们三个都对写作有兴趣,可以利用功课不忙的时间看看文学读物。这本书看完了,随时来找我,我帮你们选合适的书看。”停了一停,又说:“运动也很重要,运动使身体活泼。身体有多活泼,思想也跟着有多活泼。”
关于后面这句话,我们心中都起疑。我们从来没在跑道上或者球场上见过穿短裤的黄老师。他喜欢的是什么运动?他也会是一个喜欢运动的人吗?
我们跟黄老师慢慢熟悉以后,去他房间的次数多了,也敢挨近他身边站着谈话了,这才注意到他玻璃垫下压着许多照片。其中最使我们惊讶的一张,是黄老师穿着湿漉漉的泳装正在领受奖牌的照片!原来黄老师喜欢的运动是游泳,而且是一位出色的选手。
我们一直把某一种小学生的自卑埋藏在心底,不敢去揭露它。我们一直守着学生的本分,尊敬我们的级任老师。但是在我们看到照片的那一天,我们心中的火山爆发了,自豪的岩浆涌流出来,融化了一向的自卑。我们几乎忘了告别的礼节, 跑出了黄老师的房间,冲进了我们的教室。
不久,黄老师也成为学校里一位名气很大的老师了。中年级各班级都流传着关于黄老师的美谈。黄老师是一位有学问的老师,读书破万卷,房间里有一座藏书比学校小图书室还多的书城。黄老师是一位游泳健将,一位出色的选手,曾经在游泳池旁边领受过奖牌。中年级的学生都痴痴地盼望着、推测着:书法家、画家、大学者,谁会是他们的级任?自然,这种三足鼎立的形势,是我们这一批敬爱黄老师的小麻雀们,在快乐的时候叽叽喳喳失口说出去的赞美词所造成的。
(佳佳摘自《台港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