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宏
去年夏天去新疆一游,自然是走马观花,但即便如此,也对新疆之大之美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其间有许多事也引人思考,我这里只说和市场经济有关的几件。
接待的主人带我们到天山深处的江布拉克草原牧场,在那里的一户哈萨克牧民家宰杀了一头羊,卸下的肉是按每公斤80元的市价计算。白天我们和那家哈萨克的主人说了晚上住他家的一个蒙古包,为此他还拒绝了另一拨想住的游客,但當太阳一下山,寒冷和湿气就有些逼人了,而且我们明天还要起早赶远路,就不禁犹豫起来,和主人去说可否我们今晚就不住这里了,趁天还亮还是赶到吉木萨尔去。我们北京来的客人想这可能会有些麻烦,未料主人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不要任何补偿,过来微笑相送。
之后我们北上去阿勒泰山的喀纳斯湖,那里有一个图瓦人的老村,可以家访。我们进到了一个大院子,看那院子里的孩子们玩,其中一个7岁的小女孩特别可爱,正聊天的时候,有一只小羊过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过去抱起了那只美丽的小羊羔,说“照一张相,五块钱”。人们吃惊这么小的孩子也有了商业头脑,并很快就问清了,她其实并不是图瓦人,而是哈萨克人,平时也不住在这里,是假期租房住在这里,她11岁的哥哥在外面带小马照相挣钱,她自己是在院子里带小羊照相挣钱。但她的“市场”意识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她只是说了个价,就仿佛忘记自己的“使命”了,仿佛客人照不照、怎么照、照多少次都无所谓了。她的大姐姐也只是远处笑笑,并不过来。这孩子的可爱使妈妈们也不知要怎样对她好了,不仅屡次给钱,也掏出各种礼物送她。
现在的喀纳斯湖,游客不能再住在风景区里面了,于是在外面的贾登峪修建了大片度假村,而马牛羊们也都不惊不乍地到门前来吃草拉粪,和人们友好杂处。据说是外地人快速盖起了这一大片外观相当不错的房屋,然后卖给了当地人分散承包经营。房间都挺大,且三人间和二人间都是一个价。不过,我们很快发现浴室的龙头水一冲就掉下来,门把手也断了,风一吹就碰上了锁,把我们关在门外面,我们进不去了,于是告诉了服务员,不久就来了一个身上缠着琳琅满目的工具带的中年汉子,修好了门,还另外帮我们修好了自带的充电器插座。第二天清早我们七点要出发赶路,找老板结账,没想到老板就是他,他正睡得很香,不肯起来,说:“我还要睡觉!睡觉!你们想走就走吧,走吧,反正是我的钱。”我们自然不能走,只好软磨硬缠着让他起来,和他一起到会计室结账开票。
吐鲁番葡萄沟的商业气氛是比较浓的,里面原来只是维族人的老沟,后来据说又在外面建了新沟。当我们从葡萄沟参观出来,吃过饭,路过一家正在装箱的葡萄园,想问问有没有小箱的葡萄可以出售,司机师傅过去问了,没想到回来带了一大串葡萄,原来是没有小箱,但是维族老板要师傅带一点葡萄给车上的人尝尝,司机师傅拿了一小串,维族老板却换了足有一公斤多的一大串葡萄递给司机师傅,说:“拿去尝尝、尝尝,买不买没关系!”
我一直认为一味批评市场经济是分不清主次,甚至这后面可能还藏有人文知识分子与老百姓的隔膜以至傲慢。但是,市场经济也不仅是富有蔓延性的,无孔不入的,而且还有可能将其中对经济利益的追逐这一基本的价值追求变成人们最高的甚至唯一的价值追求。而如果人们都变成一种完全逐利的动物,可能就要失去生命的许多珍贵意义了。
所以,一种不那么锱铢必较,或者说不总是精打细算,从而也就不那么“霸道”——即便是软性的“霸道”——的市场经济,仍有存在的余地。市场经济自然给人们提供了丰裕的物质生活基础,这基础是很重要的,但我们也希望它本身也还保有一点人性,甚至有时失去或放弃某些利益,而因此获得一种像样的有人情味的生活。当然,“获益者”也应当主动投桃报李。而且,世界上还有些东西是不可交易的,比如亲情,还有人与人相处中一种美好的感受。
我不知道上述我所遇到的事情是更多地和不同的地域性有关呢,还是市场经济在那里初起的缘故,再过一些年他们会变得和我们完全一样吗?而到处一模一样的市场经济也让人乏味。有人说,像他们这样做会妨碍把他们自己的商业做大做强。这可能有些道理。但经济收益并不是一切。而且,即便是最健全和公平的条件下,能在市场经济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做大做强的终归还是少数——不管在哪里都是少数。所以,我倒是怀念起那欧洲小镇上的一些小店,这些小店可能永远就是小店,没有暴利,没有豪富,主人温文有礼而又不卑不亢、不迎不拒,且该休假就休假,因为他们还有自己另外的生活爱好,小店也还可以让他们维持一种像样的生活。这样看来,一种拥有许多不那么孜孜于利、锱铢必较的小本经营,倒或许是一种发达和成熟的市场经济了。
(谢亚摘自《南方周末》2011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