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农妇铸就高墙内外两“状元”

李志刚 何俞成

儿子犯罪入监

随州市大洪山崔家湾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这里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却山路崎岖，交通闭塞，十分贫穷。黄桂菊一家便住在这里，她本来有3个儿女，其中两个女儿先后夭折，只留下儿子金胜强。她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造三间房，为儿子娶个媳妇，然后安度晚年。

转眼之间，儿子金胜强过了24岁的门槛，一家人尽管奔波劳累，但依然挤在两间旧土坯房里。金胜强虽有一副强壮的身体，可四处托媒也找不到对象，人家理由很简单：“没有新房，别指望娶我女儿!”

为了儿子的大事，黄桂菊和丈夫自己动手开山凿石建房。一年后，丈夫被累得吐血，黄桂菊也被累弯了腰身，3间木石结构的房子终于建成。

1990年国庆节，儿媳娶进门，一年后生了个女孩取名金媛嫒。本来就贫困的生活更加拮据，黄桂菊和丈夫还经常生病。

1996年9月的一天，咳嗽多日的丈夫突然卧床不起，高烧不退，被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得了严重肺病，要交1500元住院。别说1500元，就是500元，黄桂菊也拿不出来。她卖了家里唯一那头半大的猪和几只鸡，借遍了整个村，仍然没有凑够住院费。

儿子咬咬牙说去想办法。丈夫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儿子像变戏法一样支付了7000多元医药费，黄桂菊问儿子钱从哪弄的?儿子说是找朋友借的。尽管黄桂菊曾怀疑过儿子的钱来路不明，但她看着躺在病床上呻吟的丈夫，也没多问。

1998年7月12日中午，黄桂菊正和家人吃饭，突然来了很多警察，一名警察拿出手铐铐在了儿子的手腕上。她拦住并质问警察，“我儿子没犯事，凭什么抓他?”没想到，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她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平静地说：“爸妈，我对不起你们……”说完便跟着警察走了。

一旁的丈夫气得脸庞发紫，一口气没有上来，便栽倒在地，当天就去世了。

2000年8月13日，金胜强因参与抢劫16起共得赃款23045元，被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处无期徒刑，送到襄樊监狱服刑改造。

此后，家庭中的不幸也接踵而至。2002年10月，儿媳见老公被判“无期”回家无望，婆婆又体弱多病，就一狠心扔下9岁的女儿独自走了。

老公气死，儿子坐牢，儿媳也绝情离去，一连串的变故打击，对一个女人来说，可谓不可承受之重，黄桂菊终于扛不住病倒在床。

躺在床上，无依无靠的黄桂菊明白，再困难，自己也不能倒下，儿子虽然犯了罪，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他需要家人支持。此外还有孙女需要人抚养、需要上学。否则，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怎么挽救这个濒临破碎的家，黄桂菊认为最要紧的就是去监狱见儿子。她要亲口叮嘱儿子：“放下包袱、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狱。这个家最终还得他来扛!”

要去监狱，首先要攒足路费。黄桂菊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2亩庄稼地，她奢望田里能有个好收成。然而老天好像不眷顾这个可怜的母亲，一连两年遇到旱灾没赚到钱。

为了攒够探监路费，黄桂菊开始想办法，她上山挖蒲公英、捡地衣、拾野蘑……有时候，还捡点儿破烂，然后拿到镇上换钱。

毕竟黄桂菊年老体衰，凑足探监路费，已经时过三年。2003年9月15日，黄桂菊将路费小心翼翼地包好，带上已上小学六年级的孙女金媛媛和干粮，乘车去了儿子监狱所在地——襄樊。

儿孙相约比赛

当天中午12点多，当黄桂菊和孙女金媛嫒从襄樊汽车站出来时，却发现自己积攒了几年的钱被偷得一干二净。

站在陌生城市街道上，黄桂菊和金媛媛六神无主，孤立无援，不知该往哪儿走。她们向路人打听去监狱的路，路人都用异样而茫然的眼光看着她，即使愿意搭理，也只随便给她指个方向。

好不容易遇到一位好心的司机，问她儿子在哪里服刑，她说只知道在襄樊，却不知道具体是哪座监狱。司机便顺路将黄桂菊带到地处襄樊黄集的襄北监狱。在当地人的指引下，黄桂菊走遍了附近几个监区，都没有找到儿子。后来，在襄北监狱民警的帮助下，才查询到金胜强不在襄北监狱，而是在襄樊监狱梁坡砖瓦厂服刑。

襄北监狱和襄樊监狱相距40多公里，身无分文的黄桂菊和孙女只好徒步到襄樊监狱。一路上，饿了，她们就啃自带的干粮，渴了就喝自来水，用双脚和意志丈量着艰辛的探监路。

走了整整一天，费尽了无数周折，她们终于走到了襄樊监狱会见室大门口。为了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的苍老，黄桂菊伸开粗糙的松树枝一样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稀疏花白的头发，整理自己破旧不堪的衣衫。

然而，当黄桂菊告诉监狱干警来意时，儿子却因严重违反监规正在禁闭反省，按规定，黄桂菊不能会见儿子。

想起3年来的勤扒苦做和一路的艰辛，只为见到朝思暮想的儿子，如今又变成泡影，黄桂菊再也控制不住，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泪如雨下，孙女金媛媛的眼泪也扑簌而下。一个好心的过路民警看见这一幕后，上前仔细询问，在获悉黄桂菊的事后，向监狱领导请示，监狱领导当即破例，特批他们母子会见。

当身着囚服的金胜强看见玻璃墙对面的母亲时，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迟疑一下后，一个箭步冲上前，抓起通话器大喊一声：“妈!妈!……”

儿子的一声“妈”，叫得黄桂菊泪水滚涌而出，嘴角剧烈地哆嗦着，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望着苍老不堪、衣衫褴褛的母亲，七尺男儿金胜强痛哭失声：“妈，儿子对不起您，儿糊涂啊!……”

黄桂菊拿着通话器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咬破了嘴唇，她盯着光头的儿子，脱口而出：“畜牲，你造孽啊……”随即掩面哭泣。

金胜强入狱后，因不断听到家中变故，加上他认为法院量刑过重，不久就病倒了。经过监狱医院治疗，病好了，人却彻底地消沉下去。为此，民警多次找他谈话，帮他分析案情，从他犯罪手段、情节上，剖析法院为什么会判他无期徒刑。对民警苦口婆心的教导，金胜强却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多次因打架、抗拒劳动而被禁闭反省。母亲来探视的前几天，与金胜强一起入监的无期徒刑人员都被减为有期徒刑，他却因违纪被监狱缓期呈报，金胜强大肆吵闹，辱骂民警，为此再次被关禁闭。

许久，黄桂菊才平静下来，她责怪儿子：“儿啊，你为什么不听民警的话?你有什么理由不安心改造?家里有我在，用得着你操心吗?”

“妈……我……”面对白发苍苍的母亲一连串地质问，金胜强陡然觉得惭愧万分。

黄桂菊没有文化，也讲不出大道理，她告诉儿子：“胜强，我老了，随时就要去见阎王，但妈只要活着一天，我就要抚育你女儿，支撑这个家。但你要听民警的话，好好改造，早日回家，我和嫒媛每天做梦都盼你回家啊!”

黄桂菊说完，看了看金媛媛，从小饱尝人间冷暖的金媛媛明白奶奶的用心，她右手从奶奶手中接过电话筒，左

手掌情不自禁地贴在厚厚的玻璃上，那一刻，媛媛多想亲手触摸一下爸爸那宽厚有力的大手啊!因为，此时此刻，玻璃墙对面那个人就是她日夜期盼和想念的爸爸啊!

已有3年多没见到女儿的金胜强，那一刻却不敢看自己的女儿，他闭上双眼，眼泪簌簌顺颊而下，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当他和女儿的手掌隔着玻璃叠合在一起时，金胜强嗫嚅道：“媛媛，爸爸让你受苦了，爸爸对不起你啊!”

此时，懂事的媛媛强带微笑，用稚嫩的口气说：“爸爸，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将来要考大学，爸爸也要好好改造，咱们一起比赛好吗?我和奶奶都盼您早日回家，合家团圆呢!”话没说完，原本坚强的媛媛也开始泣不成声。

临出监狱大门时，民警给了黄桂菊100元路费，委婉地告诉她，让她有时间就来看看儿子，以便帮助他积极改造。黄桂菊千恩万谢并当即应承。

在回家的汽车上，见到儿子的黄桂菊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她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于是，她默默地给自己立下两个心愿：一是争取每季度去监狱看望儿子，让儿子安心服刑，好好改造，早日回家。二是再难也要供金媛媛上学，只要自己活一天，就绝不耽搁孙女的学业。

回到家里，黄桂菊卖了部分口粮，买了两头猪仔、10只鸡仔、10只鸭仔，她要靠养殖，攒足探监路费和孙女的学费，完成自己余生的两个未了心愿。

因为金胜强犯罪，村里很多人看到她们祖孙俩都会绕行。金媛媛不解，就问奶奶，黄桂菊总是强忍着泪说：“媛媛，我们家穷，别人看不起咱。但我们除了穷点，啥也不比别人差，你要好好读书，学习好了，别人就不会看不起咱们了。”

心有梦想，付之于行。古稀之年的黄桂菊每天5点就起床，几乎摸黑到后山采野果、割野草给牲畜当饲料，运气好的话，她还能采到一些野蘑菇和地衣，给孙女改善生活。她知道孙女读书辛苦，营养要跟上。晚上，她给孙女做好吃的菜，吃完饭后再陪着孙女做作业，温习功课。

黄桂菊经常教育孙女：“你成绩好，你爸爸就安心服刑，就会积极改造，就能早日回家。你说好了和你爸爸比赛，那我就看你们俩谁做得最好!”此时，金媛媛还反过来安慰奶奶：“奶奶，我知道，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再不争气，那我们家不就没希望了吗?奶奶您就放心吧!”

母亲的微笑感动两座城

2004年8月，孙女要上初中，这也正是黄桂菊举步维艰的时候，孩子要交300元的学杂费，她才从监狱探视儿子回来，根本拿不出钱。

黄桂菊只好硬着头皮找到校长，见到校长后，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希望校长能先收下孙女，晚一点儿她凑足了钱，再补交学费。校长仔细询问情况后，当即表示：“学费可以缓交，只要孩子学习成绩好，学校甚至可以免收孩子读书的费用。”

由于黄桂菊不怕吃苦，小猪小鸡小鸭在她的精心饲养下，逐渐长大。金媛媛也非常懂事，深知自己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她一边主动为奶奶分忧解难，一边发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几乎每次考试都能得满分。孙女的表现，再次点燃了黄桂菊的希望。

2004年至2005年间，黄桂菊4次到监狱探视儿子，为儿子送来日常用品，鼓励儿子积极改造，每次还拿出20元的积蓄给儿子零用。

一面是浓浓的母爱，一面是民警的谆谆教诲，感受着春风般的关怀，金胜强一度冰封的心终于解冻了。

2005年10月，正在田地里劳作的黄桂菊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了一封信。她不识字，疑惑地问邮递员：这是谁给我的信啊?邮递员看了看信封，说是从监狱寄来的。她心里陡然一惊，莫非儿子又闯祸了?她忙打开信，让邮递员给她念念，邮递员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减刑裁定书，笑着说，是你儿子获得减刑了!黄桂菊一高兴，扔下锄头就回村子，一边走还一边对路人说：“我儿子表现好，减刑了!”

晚上，黄桂菊把信交给孙女，让媛媛给她足足念了三遍。那一晚，她捧着儿子的减刑裁定书，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并兴奋地失眠了。那天晚上，她不失时机地鼓励孙女：“你爸爸有进步，你也要有好成绩向你爸爸汇报啊!”

2007年8月，金媛媛中考成绩揭晓，她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被随州市重点高中录取。上高中那年，无钱交学费的黄桂菊又一次拄着拐杖找到学校领导，恳请能减免点学费，学校领导被黄桂菊的舐犊挚爱深深打动，当即免除了金媛媛高中三年的学费。

解决了心头之忧，黄桂菊一高兴，她卖了一头猪和一些鸡蛋、鸭蛋，带着孙女再次踏上了探监报喜之路。

这次探视，正赶上金胜强过生日，民警安排他们亲情就餐，一家人快快乐乐为金胜强过了一个生日。临走前，女儿说：“爸爸，我们现在从零开始，继续比赛!真的希望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你出来为我祝贺，好吗?”

金胜强默默地点了点头，挥手之间，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2008年5月，母亲节前夕，监狱举行“感恩母亲”活动。黄桂菊受邀参加，并作为母亲代表上台发言，她流着泪说：“……儿子犯罪我有责任，我不能让他继续错下去……即便年龄再大，只要活一天，我就会劝儿子改邪归正，鼓励他积极改造……”

浓浓的母爱，成为金胜强奋发向上的最大动力。2005年秋，金胜强参加监狱举办的机械维修培训班，虽然他每天劳动量大，但一想到母亲和女儿，他浑身是劲。分管金胜强的王警官介绍：“从他母亲来探监起，金胜强的改造就有起色了，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非常勤奋，现在已是监区的技术多面手了。”

2007年、2008年、2009年，金胜强连续三年被评为监狱改造积极分子。自从2004年2月减为有期徒刑18年后，又获得了三次减刑的奖励，目前余刑还有8年5个月。

从小山村走到监狱，又从监狱回到小山村，这条探监路究竟有多长，黄桂菊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生命能持续多久，她就要在这条路上走多久。12年来，黄桂菊用自己的脚步丈量从随州到襄樊这条路60余次，行程1.1万公里。

黄桂菊的勇气、担当以及不离不弃的舐犊之爱，深深地感动着监狱每一个干警。2007年，金媛媛被襄樊监狱列为分散助养的对象，每年能获得500元的助学款。2009年，在襄樊监狱、当地司法部门、村委会的共同努力下，民政部门为黄桂菊办理了低保，每月400元钱。一场社会爱心大接力开始在随州和襄樊两座城市延伸。

2010年7月，金媛嫒参加高考，不负众望，以608分的成绩成为地区状元，被武汉大学录取。喜讯从随州传到襄樊监狱，撼动了高墙内外，感动着两座城市……

如今，黄桂菊已是重病缠身，但她决心坚强地活下去，她要亲眼看到儿子出狱回家，有时候她甚至想，她还要活着看到孙女金媛媛出嫁……

(责编：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