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萍
近来,我读到了一部接地气、带有浓重乡野趣味的小说——作家钟兆云和他的农民姐姐钟巧云联袂为我们奉上的《乡亲们》。
《乡亲们》是由二十几个中短篇小说组成的合集。虽然各自成篇,但又互相牵连映照,主要人物在多篇小说中出现。小说读完,一个个人物形象丰满,性格鲜明,乡亲们的故事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小说最大的特点在于原汁原味的客家乡野土味。
作者将笔力聚焦于美溪村——闽粤赣三省交界的一个客家小山村。客家先祖自西晋末年开始南迁,最主要的聚居地就是闽西、粤东和赣南,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三地通婚现象,也是一个客观现实。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不管是“我”的父亲母亲、大伯母、二伯母,还是宝哥、兰子嫲、发哥、有富古等,无一例外都是底层的小人物。作者没有用史诗性的笔法描写六十几年来美溪村的历史变迁,完成一个客家乡村的宏大叙事,而是用散点式勾勒的方法聚焦于“围屋里的鸡毛蒜皮”,透过一个个乡野民夫在时代变迁中的命运遭际来反映中国乡村社会发展的艰难历程。
在传记领域耕耘了20年的钟兆云,总觉得受着条条框框的限制,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情怀,于是尝试小说创作,以小说这种形式为自己生活的乡村、熟悉的乡亲们立传,钟兆云还鼓动他那位怀着文学梦的农民姐姐合作。这部小说,故事既讲得不够“惊奇”,叙事链条也不够缜密完整,而小说的意义恰恰就在这里,作者抓住了最鲜活的生活碎片,甚至没有去除“毛边”,反映了生活中人的本真。小说中写到一对水火不容的婆媳——大伯母和兰子嫲,却因兰子嫲生了个儿子而地位发生了改变,小说写道:“大伯母一直嫌自家人丁单薄,见头孙带把,而且白白胖胖的,煞是得人惜(讨人喜欢),高兴得合不拢嘴,忙吩咐儿子去煮滚水杀鸡给媳妇补身子。她心里早有盘算,如果是男孩,就杀鸡;若是女孩,就算这只鸡命长,放到过年时再吃吧。在我们村,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严重,别说公公婆婆,就连做丈夫的听说老婆生了个丫头片子,就是抓在手中的鸡还会放飞……”话里行间对传统客家社会里重男亲女的思想刻画得入木三分,特别是“抓在手中的鸡还会放飞”一句,真是力透纸背!
《乡亲们》最突出的亮点是客家方言的运用。用较纯粹的客家方言写作的小说并不多见,在这里,语言不但是个表达工具,更重要的是一个文化标签,将《乡亲们》与其他小说作了一个区隔,形成了自己的创作特色。作者之一的钟巧云由于长期生活在农村,讲客家话就像呼吸空气一样轻松自然,将带着浓重乡野气息的客家方言运用在小说创作中,不但用俭省形象的方式完成了叙事,同时也成就了自己的一方文学世界。《围屋里的鸡毛蒜皮》篇首出现的客家童谣中“鸡公砻谷狗踏碓”一语显然预示了全篇的主题。“鸡公砻谷狗踏碓”在客家语中不讲章法、事情弄得一团糟的寓意,暗示了围屋里的妯娌们在贫穷时代里为了生计把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断放大,矛盾迭出,乃至亲戚反目,最终以桂花伯母的出走与死亡作结。《父亲正传》中提到的客家民谚“唔(不)作灶下鸡”、“唔在屋下捏泥卵”、“情愿在外讨饭吃,莫要在家掌灶炉”、“鹞婆子(老鹰)飞上天,癞蛤蟆蹲缸脚”、“唔怕路长,只怕志短”等非常生动形象地反映了客家人崇尚先祖精神血脉,鼓励好男儿外出创业、志在四方的精神品质。还有随处可见,俗中见雅,令人拍案叫绝的客语行文,如《光棍司令有富古》中对德贵的一段心理描写:“有食笑咩咩,冇食打冤家。德贵当初是跪着养猪,看钱份上,还经常有酒喝,自家只好像老鼠替猫刮胡子,死巴结。可现在好了,得罪人的生意做了(按:指德贵为贤古俩老婆得罪了有富古),如今他们俩公婆见了自己却像老鼠见着猫,躲之唯恐不及。当初求自己时,嘴皮子就像抹了白糖——说得甜,没曾想他是马褂上穿背心——隔(格)外一套。哼,一个人拜把子,你算老几,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个冇良心的!”
大量客家民俗的描写使小说增加了人类学上的文化价值。如小说中对客家人神明信仰、婚丧节庆等的描写,在浓化乡土气息的同时又大大增加了小说的内涵。
《围屋里的鸡毛蒜皮》中写道:“村中有座伯公庙,庙前有棵伯公树,高过五六丈,凡到美溪的人,远远便可看见其树冠,被树上迎风飘扬的无数红布条吸引视野,并投去敬畏的目光。伯公庙和伯公树平时并不需要被特别照看,乡亲们有好事时尽可以对它们熟视无睹,倒霉或不幸降临时,却随时可以找它们祈求保佑。经人提醒,二伯母也去那儿上过香磕过头,哭着跟树神庙神要孩子,说自己这辈子不求钱财不图高寿,只想生个儿子,让自己死后有个祭挂,那样也不枉两个奶子挂一世。听说很灵验的树神庙神,在二伯母的肚子问题上,却打了最大的折扣。据说,事出有因,此前,二伯母曾不止一次在庙前解手,亵渎了神灵,有不了孩子是她的过,一点也不能怪神灵。”
这段话的描写便很直接地写到了客家地区无处不在“伯公”信仰。据专家考证,伯公信仰就是土地信仰,伯公神就是土地神,是中原南迁汉民族带来一种信仰,也是客家人来源的一个重要明证。伯公神(土地神)虽在神祇中地位较低,但却给了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丰收和富足,颇受客家社会的尊崇。客家人过年过节、出门办事、求婚问子一般都要带着祭品前往祭拜祈福。小说中写到二伯母曾经不止一次在伯公庙前解手,犯了对神明亵渎的大忌,因而无子。这种说法虽没有科学依据,但却相当契合传统客家社会的精神逻辑。
另外,在《光棍司令有富古》提到的客家婚嫁习俗,在《宝哥》中提到的客家丧葬习俗,以及在多个篇什中可见客家节庆风俗等,都是具有人类学价值的一种小说内涵的增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