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亮
1
姑姑起得很晚,俺娘从菜园摘完辣椒回来了,俺才听见她在西屋哼哼叽叽地唱歌。这歌声就是俺姑姑起床的信号,两天来她都是这样。俺倚在门框看着姑姑打扮,她梳梳头,弹弹头发,对着镜子挤眉弄眼一会,就开始往脸上抹这油油和那香香的东西,接着搓起来。俺看她脸上的肉一会上去,一会下去,一会又好了。等她忙乎完这些就会说:“过来大宝子。”俺就喜贼贼地过去,仰起脸,姑姑就用二拇指头轻轻点了一下香香,接着再点在俺的鼻尖上。俺风似的跑回俺娘那屋,对着镜子就搓起来,直搓得俺的头都晕乎了才住手。
俺娘从菜园回来后就风风火火地烧水做饭,姑姑出来了,她掐着腰站在天井当中,仰起头,闭上眼,使劲喘了两下,接着拍拍胸脯,好像俺家西屋里的气不够喘的,她再到天井来喘喘。俺娘也不吱声,朝姑姑笑笑,又低下头忙乎。
俺娘做的早饭天天都一样,棒子面糊糊汤,然后就着咸菜吃煎饼。可自从姑姑来到俺们家之后,俺才知道俺娘也会做别的饭。那天下的面条,昨天摊了几张面挂瘩,又捎带着烧了锅带鸡蛋花的咸菜汤。刚才俺去瞅了一眼,俺娘今早下的是那种宽宽的面条,还洒上了几片菜叶子。
吃完饭俺娘说:“大宝子,好好跟你姑姑玩,俺和你爹去集上卖菜啦。”
姑姑不常来俺家,一般都是清明节前来给俺爷爷奶奶上坟,才在俺家住几天。也有特殊的情况,那是和姑父吵架吵厉害了,就赌气来俺家住上几天,等啥时候姑父来接她时她才肯回去。她从不去二叔家住,听俺娘说,她不愿意去二叔家住就是嫌俺婶子事太多,两个人不对脾气。还有一个原因,俺娘说姑姑来俺家就是代表回娘家了。因为俺爷爷奶奶去世得早,乡下的至亲就是俺爹和二叔,所以她只有来俺家住。上一次来,听姑姑还这样给俺娘说:“大嫂,时间长了不来还挺想家呢。”姑姑这次来俺家又是遇到了特殊情况,和姑父吵架了。可俺看姑姑这两天一点也不像生气的样子,不光能吃能喝,还时时哼哼歌,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昨天听俺爹对姑姑说:“秀芝,在这住两天回去吧,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建国再等急啦。”姑姑则回答说:“俺就是不走!谁让他和他娘一块欺负俺啦!”俺娘也在一边劝,说的意思和俺爹说的话差不多。可姑姑就是不点头,说非要把李建国凉透了,他亲自来赔礼道歉了才肯回去。
吃完早饭俺在天井鼓捣着橡皮筋玩,姑姑像变戏法似的又换了身裙子。她招着手说:“过来大宝子,咱去你二婶家吧?”俺把橡皮筋收拾好,准备放屋里。姑姑又说:“这也是好东西啦,改天姑姑再给你买一大把,把这些放天井就行,它又飞不了。”俺把橡皮筋放下,跟在姑姑的后面。过了一条街,再过李老歪家就是二叔家了。李老歪的老婆正坐门口串着辣椒,看见姑姑过来了,尖着腔喊:“啥时候来的秀芝?进来坐会。哎哟,你看这裙子……搁哪买的?穿妹妹身上咋这么俊哩!”姑姑笑眯眯地冲李老歪的老婆摆着手说:“不去啦大姐,俺去二哥家坐坐。你说这裙子呀,刚买的,在县上的红旗商店买的。”李老歪的老婆啧啧赞叹着,目送俺们过去,又继续串她的辣椒。
到了二叔家没看见二叔,二婶正搁天井摊煎饼,脸上抹得这儿黑一道,那儿黑一道。二婶看见姑姑进来了,忙不迭地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哎呀呀,来啦秀芝?俺还不知道你来呢,那边都好吧?”姑姑说:“昨天来的二嫂,二哥呢?”二婶说:“你二哥呀,在园子里呢。过来大宝子,给块煎饼吃。”二婶说着撕了一块煎饼塞俺手里。俺坐一旁,两人开始稀稀拉拉地拉呱。正说着,姑姑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小肩包拿过来,拉开拉链,掏出了两包烟,还有一个黑管管。姑姑说:“二嫂,俺来得匆忙没带啥东西,给二哥拿了两包烟,这个是给你的。”二婶接过去,笑呵呵地说:“还是俺妹妹想着俺,谢谢啦。这是啥呀?”二婶竖起那个黑管管问姑姑。姑姑笑了,指着自己的嘴唇说:“二嫂,你看这,好看么?”二婶撅起腚朝前瞅了瞅,说:“妹妹,你嘴唇上弄的啥?还红扑扑的,挺好看哩。”姑姑说:“这就是那个黑管管抹的,叫口红,专门抹嘴上好看用的。”二婶说:“是嘛?这东西还这么管用,咋抹哩?”姑姑把黑管管接过来,用手一拧,一根红柱冒出来了。姑姑说:“二嫂,一会你摊完煎饼俺给你抹上,保准和俺一样好看哩。”
过了不到半个小时,二婶就把煎饼摊完了,也不把煎饼端屋里去,就急慌慌地洗脸。姑姑把镜子拿过来,又把黑管管里的红柱拧出来。二婶仰着脸,姑姑慢慢地给她抹着。抹完,姑姑把镜子拿给二婶,说:“你瞅瞅二嫂,好看么?”二婶瞟了一眼,接着就捂嘴嘎嘎笑起来,笑完说:“俺的娘来,咋抹完这么红哩,哈哈哈……”姑姑说:“挺好看的二嫂,不信你别擦,等二哥回来你问问他,保准夸你好看哩。”
2
俺爹和俺娘卖完菜回来已经下午两点了,姑姑还在睡觉,俺在天井摆弄着木头手枪玩。俺爹让俺娘赶紧兑水,说是要冲冲。俺娘应声去了。没大会,二婶和李老歪的老婆来了,俺爹刚好冲完,花裤衩还湿着,正搁天井站着。二婶说:“哎呀呀,羞死个人了,大哥你这是干啥呀,大白天的。”俺爹赶紧用手捂着裤裆,俺娘扔过去一条毛巾,笑着说:“弟妹来啦,这不刚和你大哥卖完菜回来嘛,他说要冲冲,正巧你们俩来啦。进来坐,进来坐。”
二婶和李老歪的老婆笑嘻嘻地进了屋。俺听见二婶在问俺娘姑姑在哪?俺一听问姑姑,也跟着进去。她们仨进了西屋,姑姑被吵醒了,眯缝着眼瞅着她们。俺娘说:“妹妹,你二嫂和李大姐来找你拉会呱,醒了么?”姑姑伸着懒腰打了声哈欠,一骨碌坐了起来,说:“俺醒了大嫂。来啦二嫂、李大姐。”俺娘出来了,准备去做饭吃,俺爹躺在树底下的老头椅上喝着茶凉快。
二婶把那个叫口红的黑管管递给姑姑,说李大姐也想抹抹,让姑姑给她抹上。姑姑问:“你洗脸了么?”李老歪的老婆说:“洗啦洗啦,俺还特意洗了洗嘴头子呢。”姑姑趿拉着拖鞋把窗帘拉开,拿过来镜子,就慢腾腾给李老歪的老婆抹。抹完,递给李老歪的老婆镜子说:“李姐,抹完了,瞅瞅。”李老歪的老婆和俺二婶的表情一样,接着嘎嘎笑起来,差点把镜子磕在了床帮上,笑完说:“妹妹,咋这么红哩?好看么?”二婶接过话说:“好看好看。你看看俺的,是不是和你的一样红?”李老歪的老婆扭过头瞅二婶的嘴唇,点起头,说:“是好看了,也显得湿乎乎的,还有点甜呢。”姑姑说:“别舔。一舔就没有了。”三个人嘎嘎笑了。二婶说:“给大嫂抹了么?”姑姑说:“没呢,怕大哥熊俺。”二婶说:“等明天再给大嫂抹吧,大哥是个老顽固,别招惹他。俺们先走了。”
二婶和李老歪的老婆来到天井,俺娘忙过去问:“咋这么快就走啦?再坐会。”二婶说:“大嫂,你看看俺抹的啥?”二婶朝前撅着嘴。俺娘瞅了半天,突然笑了,说:“秀芝给你抹的?俺昨天就看着她的嘴唇和俺的不一样,问她,她说抹东西抹的。你咋想起来也抹这东西啦?”李老歪的老婆抢过话说:“大姐,俺也抹啦,你瞅瞅好看么?”俺娘笑得嘎嘎的。二婶说:“俺觉得抹完嘴唇湿乎乎,也显得忒好看,你也抹抹吧大嫂?”俺娘说:“算啦弟妹,俺忙得四脚快不着地啦,哪有那个工夫抹呀!再说都多大的岁数啦,哎呀呀,锅糊了,俺去看看……”
俺们一家人吃完饭,姑姑过来岔着腿坐俺爹跟前拉呱。俺爹说:“啥样子,坐好!”姑姑努了一下嘴,做了个调皮样,接着把腿并拢,说:“大嫂,李老歪的老婆还是那个熊样,看二嫂抹口红她也过来凑热闹,真是的,一点也没变。”俺娘说:“她老早就这样啦,谁家有点事她跑得比去自己家还欢实呢。不过没事,她心眼倒不坏,和她处时间长了就知道啦。”仨人继续拉着呱,俺觉得无趣,就一个人溜达着出来。李老歪的老婆把俺吓了一跳,她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正站俺家大门后面朝里瞅。她看见俺,觉得很不好意思,嘿嘿笑起来,问俺:“大宝子,你姑在干吗呢?”俺瞅了她一眼,觉得她挺烦人的,站人家门口看啥,就没好气地说:“正和俺爹娘拉呱呢,你有啥事?”李老歪的老婆笑嘻嘻地摸着俺的头说:“大宝子,婶子想求你点事行么?把你姑姑叫出来,俺找她有点事哩。”俺本来想拒绝她,又觉得说不出口,就转身回来了。进了堂屋,俺指着姑姑说:“李婶叫你呢姑姑,在门口。”俺娘一愣,问:“哪个李婶?”俺说:“李老歪的老婆。”姑姑说:“她咋不进来?到底啥事呀。”姑姑说着站起身,抖了抖裙子拉着俺出了门。李老歪的老婆闪出半个身子笑呵呵地迎着姑姑,到跟前,姑姑问:“啥事李姐?也不进屋说。”李老歪的老婆吞吞吐吐,又左瞅又瞧,小声说:“俺想求你点事妹妹,就是……那个……还有么?俺也想要一个,就是给你二嫂的那个,叫啥名呢,俺一时想不起来啦。”姑姑咯咯笑了,口水喷出来不少,说:“李姐说的是口红吧,俺就带了两支,那支想留给大嫂的。要不下回俺来时再给你捎支咋样?”李老歪的老婆看来没有马上掉头走的意思,又黏黏糊糊朝前蹭了蹭,说:“秀芝妹,俺觉得抹上那个东西挺得劲的,也忒好看,能不能……先把你的那支给俺。要是等到你下回回来又是明年的事啦,俺得等多长时间呀,是不是妹妹?行不行?”姑姑说:“看你说的李姐,你真想要就送给你,俺回去再买支新的就是啦。等着,上屋给你取去。”李老歪的老婆不停地说谢谢,谢谢。随手又摸楞了俺的脖颈一下。
3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俺爹娘把洋柿子和辣椒从菜园拉家里来,俺娘开始挑拣,准备明天到集上卖,俺爹坐树底下编柳条筐。俺娘瞅了一眼俺爹编的筐子,说是太小了,和鸡腚眼似的能干啥用。俺爹说:“大了不行,熊东西老坏,这不早上摘柿子时又坏了一个。”俺娘还是说他编得太小,嘟嘟哝哝。俺爹急了,说:“熊娘们你不会编吧,还净熊毛病,挑你的辣椒得了。”两个人叨叨起来。姑姑从西屋听见了,歪着头出来。俺娘问她咋地啦?姑姑说:“没事大嫂,刚才可能睡落枕啦。”俺爹接着说了句:“这是闲的知道不?多干点活就好啦。”姑姑趁机帮俺娘的腔,说:“大哥,不能怨大嫂说你,你看你编的筐子,也就盛三瓜两枣的,能盛几个洋柿子呀!”俺爹说:“小啥!俺比了,就比原先的小圈半,你就别跟着你嫂子瞎咋呼啦。”
三个人叨叨着,二婶来了,身后还跟着宋秃子的老婆。二婶和俺爹娘打了声招呼,又夸了俺家的辣椒柿子长得喜人,而后就一个劲地瞅俺姑姑,还冲她挤了几下眼。俺爹看见了,说:“啥事弟妹?又来找秀芝?”二婶笑了,抿着嘴说:“那个,大哥,不是俺找,是宋……”俺爹冲俺姑姑摆着手说:“你回屋吧,找你的。”
姑姑笑嘻嘻地拍拍巴掌,站起身,拽了拽裙子,领着她们俩往里走。俺也跟着进去。到屋里二婶趴姑姑耳根问:“妹妹,大哥咋的啦?脸拉得老长。”姑姑哈哈笑起来,突然又捂上嘴,说:“大哥呀,因为……大嫂说他编的筐子小,他还生气哩。”二婶说:“哦,俺还以为俺老找你大哥不高兴了呢。对了,秀芝,宋大姐也看着俺的嘴唇抹得好看,她也眼馋了,想让你给她拾捣两下。俺说给她抹她还不放心俺抹哩。”宋秃子的老婆说:“妹妹,还是你们城里人知道咋打扮。你说,这抹了就是和不抹不一样,那红扑扑的,多好看,也显得嘴唇水灵。”姑姑把镜子拿过来,开始给宋秃子的老婆抹。抹完,宋秃子的老婆和李老歪老婆的表情差不多,先是嘎嘎笑起来,接着又捂着嘴笑,而后说:“这么红哩!俺觉得不适合俺,你说呢妹妹?”姑姑说:“是有点。不过,城里也有卖别的色的口红,俺觉得你用那种肉色的就行。”宋秃子的老婆睁大眼,一副惊讶样,接着问:“真的妹妹?俺还以为都是一个色的呢。要不你下回来给俺捎个咋样?你啥时候再来呀?”姑姑摁摁脖颈,直起头说:“你要喜欢,俺年底再来一趟咋样?”
送走二婶和宋秃子的老婆,俺娘开始做饭,俺爹编第二个筐子。俺没啥事,就往第一个筐子放洋柿子,一边放一边数,装满一共是三十五个。俺爹扭头问:“几个大宝子?”俺说是三十五个。俺爹说:“行,这不不小嘛。熊娘们还老是咋呼着小,小个屁!”姑姑过来了,帮着挑辣椒。俺爹问她:“宋秃子的老婆找你啥事?”姑姑说:“没啥事。想抹口红啦。”俺爹说:“净弄这些不知济困的事,抹那有啥用!”姑姑说:“看你说的大哥,有啥用,好看呗。”俺爹说:“还好看呐,俺看着和鬼似的,你们不觉得瘆得慌。”姑姑嘻嘻笑了,没再吱声。俺娘在一旁插话了,说:“啥事都找上你。你一个大老爷们老是搀乎女人家的事不嫌臊得慌,抓紧时间编你的筐子得了!”俺爹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又接着编筐子。
中午俺娘做了一个辣椒炒鸡蛋、清炒黄瓜片,又给俺爹调了盘蒜蓉藕丝。俺爹喝着酒,嗞嗞溜溜的,俺们仨喝着糊糊也是嗞嗞溜溜的。俺爹喝完酒,说是想吃葱,俺娘准备去天井给他扒葱,结果一出堂屋就和李老歪的老婆撞了个满怀。李老歪的老婆声音哆嗦着咋呼:“秀芝妹妹,不好啦,出事啦……”俺爹腾一下站起身,以为出啥事了。姑姑跑过来问:“啥事李姐?跑得这么急。”李老歪的老婆说:“那个啥,妹妹,你给俺的口红让俺二小子吃啦,没事吧妹妹,咋办呀?”姑姑有点懵,问她:“吃啦?你二小子多大啦,他不懂?”俺爹说:“也就三岁,没事吧秀芝?”姑姑拍着胸脯使劲喘了几口气,说:“哎呀,李姐,刚开始俺都让你咋呼晕了,心想他咋吃那东西啦,原来是小屁孩呀,没事,吃了就给他多喝几口水,尿几泡尿就出来啦,没事。”李老歪的老婆一屁股坐凳子上,用手当蒲扇扇了几下,说:“可把俺吓死啦!俺正做着饭哩,他自己拿过去就抹了,把脸抹了个大花脸不算,还把剩下的口红都嚼吧嚼吧吃了。真是的,熊孩子啥也不知道,啥都往嘴里按,唉……可惜俺的口红了妹妹,咋办呀!”姑姑咯咯笑了,俺娘也笑了,姑姑说:“没事大姐,下次俺来再给你捎支就是,别难过啦。”
4
俺娘看二婶、李老歪老婆和宋秃子的老婆都喜欢抹口红,有些心动,就趁俺爹下午去菜园时让姑姑抹了一回。俺娘羞得脸通红,不敢看镜子,姑姑硬是把镜子塞到她脸前。俺娘瞟了一眼接着就把镜子拿开了,说:“哎呀哎呀,俺的娘来,咋抹完这么红哩,吓死个人啦,你说好看么秀芝?”姑姑笑呵呵地拍着巴掌说:“别动大嫂,好看好看!就这么着,让大哥回来看看,保准让他激动得一塌糊涂。”俺娘接着把口红擦了,回过头给俺说:“宝子,别给你爹说俺抹口红的事,他熊毛病忒多。”俺点着头。姑姑接着劝俺娘。俺娘最后来了句:“你还不了解你大哥是啥人嘛!”姑姑说:“你试试大嫂,说不定俺哥同意呢。”
下午五点多俺爹回来了,俺娘正给俺补汗衫。俺爹瞅了一眼接着出去,到偏房称起了菜。姑姑过来给俺娘使了使眼色,俺娘没吱声,只是点点头。等俺娘把汗衫补完,俺爹也把菜称完了。俺娘站在屋檐下问:“宝他爹,多少斤?”俺爹说:“辣椒三十八斤多点,洋柿子五十六斤。”俺娘走过去,围着筐子转悠来转悠去,想说话还不说,光瞅俺爹。俺爹瞅了她一眼,一腚坐在了凳子上,点上烟。俺娘黏糊着走完,又看看俺爹,小声说:“宝他爹,俺想……那个……和你商量件事,就是……俺也想抹口红行么?”俺爹头一歪,眼睛斜楞着问:“你说啥?抹那东西,吃饱了撑的?别看人家秀芝抹你就浑身难受,她干啥活?你干啥活?”俺娘说:“不光秀芝抹,人家弟妹、李老歪老婆、宋秃子老婆都抹,俺抹又咋啦?再说,不就是口红么,又不是光着腚上街丢你的人,怕啥哩。”俺爹说:“不是怕啥,是觉得没必要。你说咱们整天弄得灰头土脸的,抹上它有啥用!”俺娘接着说:“俺不怕灰头土脸的……”俺爹打断俺娘的话,说:“不行!”姑姑过来了,说俺爹:“大哥,你就让大嫂抹吧,大嫂抹上挺好看的,不信抹上你瞅瞅?”俺爹嘿嘿笑了一下,说:“算啦!别再吓着俺。”俺娘气得一扭身进屋了,姑姑跟着进去。俺爹不依不饶,还在树底下嘟嘟囔囔:“还抹那东西,也不瞅瞅你整天干的啥活,又不是在商店上班……”
晚上俺娘就烧了锅糊糊,自己也没吃,躺炕上了。姑姑一看这样去了二叔家。俺爹没招了,就自己动手做,扒了几棵葱,调了点香椿芽咸菜,又给俺拌了盘洋柿子。坐下后俺爹说:“大宝子,咱爷俩凑合着吃吧,你娘生气啦。”俺看气氛有些僵,也不敢吱声,只管埋着头吃。过了一会,俺娘出来啦,站屋檐下瞪着俺爹,突然骂:“赵大奎你的驴操的,以后甭想让俺做饭给你吃!”俺爹听了没生气,反而嘿嘿笑起来,笑完说:“好啦好啦熊娘们,俺不吱声啦,你就是往脸上抹狗屎橛子俺也不管啦。”俺娘扑哧一声笑了,说:“熊东西的,你才往脸上抹狗屎橛子呢。做的啥饭?俺饿啦。”俺娘说完走到跟前,朝桌子上瞅了瞅,接着又数落起俺爹:“看看,你都懒到啥程度啦,也不知道给孩子炒点菜,吃凉拌洋柿子能当饭啊!”俺娘很麻利,说完话没过一会,偏房就蹿出了菜香味,接着端出一盘黄瓜炒鸡蛋和一盘辣椒炒丝瓜。这个时候姑姑回来了,一进门就咋呼:“好啦!”俺爹说:“不好还能咋地,又不是仇人,俺和你嫂子就是拌拌嘴而已。吃饱了么?”姑姑笑嘻嘻地摆着手进了西屋。
到了第二天的下午,也就是俺爹和俺娘卖完菜回来没过多久,俺娘的嘴唇就和姑姑的嘴唇一样了,都是红扑扑的,湿乎乎的。俺爹瞅着光笑也不吱声。姑姑问:“大哥,大嫂的嘴唇好看么?”俺爹摆着手说:“好看,好看个屁!”俺娘说:“秀芝,他懂啥!问了也是白问。”俺爹没吱声,只是挥了下胳膊,像赶苍蝇似的,转身就躺在树底下的老头椅上。俺娘和姑姑往屋里走,俺听到了大门响,姑父推着车子进来了。俺娘回头瞟了一眼,接着叫起来:“哎呀呀,孩他爹,建国来啦。”俺娘说着迎上去,俺就听见西屋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俺爹坐起身,并没有起来,把姑父李建国上下瞅了个遍。姑父叉好车子,解开挂在车把上的两包东西,嘿嘿笑着放在了桌子上。俺娘跑回屋喊姑姑,俺爹说:“你小子咋又自己来啦?这是第三次了吧?俺可不想看到你第四次、第五次这样。你说,这放着好日子不过老吵吵,能吵出个屁来!可话又说回来了,秀芝做得也不对,反正你俩们做得都不咋地,回去好好琢磨吧。”姑父还是不吱声,耷拉着脑袋。姑姑挎着包出来了,姑父把包接过去背在身上,俺娘倒了杯水递给姑父。俺爹说:“先别急着走了,在这吃完饭走吧。”
姑姑回去后没过几天,俺娘就把口红给俺玩了,说是抹这东西干活不得劲,一出汗土渣子都粘在了上面,弄得嘴唇黑不溜秋的,还不如不抹好看呢。俺拿着口红当画笔使,在压水井旁的水泥台上画了好多辣椒、洋柿子还有大公鸡、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