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舸
我不知道能不能在这个“拼爹年代”里坚持到底。是给女儿一个完整的童年,寄望于未来的社会有所改变,还是顺应潮流,为了孩子倾尽所有?
少得可怜的优势
一周前,刚刚给女儿拍了两周岁照片,眼下这些照片还静静地躺在我的电脑硬盘里。和做成“10寸水晶”摆在电视柜上方的满月照、周岁照相比,这次的照片大概只能被冲洗成7寸照片塞进宜家相框了。我和先生没有为拍照花钱找工作室,而是请了一位喜爱摄影的朋友来为她拍摄。那部佳能450D虽然是几年前的,还是比我们的傻瓜机高出一个段数。
再没有什么比抚养一个孩子长大更能让人感到时光流逝了。家里既无常住长辈,也无保姆外援,只靠我和先生两个人把女儿带大,辛苦自不必说,但也正因此,我没有错过女儿成长的每一个瞬间。
我俩对女儿的态度基本是放羊式的,她从未上过任何早教课或亲子班,每天去两次家附近的公园,在那里游荡近4小时。随着夏天来临,她的日程表马上会变成外出3次共5小时。我总觉得孩子应该多待在户外,而不是在空调房里接受各种大同小异的课程。iPad上的程序设计得再出色,能够代替真实的大自然和小伙伴吗?女儿从小语言能力发育早,1岁刚过就能对着杂志封面上的柳传志喊爷爷,但是运动神经并不发达,直到会走路以后才学会爬,至今上了蹦床还不会双脚离地跃起。我们有时也“怒其不争”,但并不紧张,反正该会的迟早都能学会。
每个孩子一出生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各种比较,从身高、体重,到吃多少奶、睡多少觉,再到多大会走、能说多少话,直到将来上什么学校、做什么工作、拿多少薪水……她迟早会面对这一切,一个全面竞争却又规则混乱的残酷社会。生在一个普通工薪家庭,我们能给她的先天优势少得可怜,我们能给她的自由恐怕也延续不了多久。顺其自然的心态或许能给女儿一个完整的童年,但能给她往后的人生以物质保证吗?这就像一场赌局,不过赌注越来越量化而清晰,父母的身家地位将影响甚至将决定孩子的人生。更让我担心的是,即使我们像其他人一样倾尽所有来培养她,女儿能理解并承受这一切吗?有时我甚至希望她慢些长大,让我们一起享受这段难得的毫无负担的时光,晚些面对残酷的竞争。
输在起跑线上
一年前,我们从北京西边搬到了东边的新家。选择这里的重要理由是,步行5分钟的路程内就有一所小学和一所幼儿园,尽管那是一所很一般的小学,幼儿园虽然打着“蓝天”的旗号,却是和外面合办的私立分校。我和先生都是懒人,也不愿意让孩子从小就奔波在上学路上,离家近是我们选择学校的第一要素。本以为这一步棋走下去,至少10年内不用担心孩子的教育问题,可后来才发现,我把局面想得太简单了。
最近一次公园“亲子团”的讨论中,其他家长得知我还没为女儿去幼儿园排队,都觉得不可思议。其中一位告诫我,不仅要排队,而且要多去几家。“现在抢手的幼儿园,连上亲子班的孩子都不能保证入园呢,你们还不抓紧!”我们所在的小区由于新建成不久,附近并无一所对口的公立幼儿园。离我家车程20分钟的范围内倒是有不下5所小有名气的私立幼儿园,但每月最低花费也要4000元,有的以钢琴教育闻名,有的以潜能开发著称,入学考试不仅考孩子,还要面试家长两轮,在我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这样看来,注定进不了名校的我女儿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不知道是谁的发明,好像人的一辈子真有那么一条线,大家各就各位,只等着一声枪响。可实际上呢?尽管我女儿只有两岁,可周围的朋友圈中已经有人开始认真考虑购买学区房了。我的一位表姐,早在四五年前就斥巨资在中关村某知名小学附近买下一套一居室,每平方米两万多元的单价在当时几乎是天价。如今离小升初还有几年,她已经面临又一次选择:是继续在中关村一带寻觅中学,还是转而在其他名校周边买房?抛开高得离谱的房价不说,政策的多变和不可预知都在加大选择的难度。
要避开这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的一位朋友曾认真考虑过去美国生孩子,但最终还是作罢,因为她打听过了,北京的国际学校不接收父母双方都是中国国籍的“美国孩子”。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去香港生孩子,但除了可以多生一个孩子,香港身份证并没有带给父母多少便利,反而要多负担不少费用。我的同学中也有几位选择了移民美国或澳大利亚,大家听说后的第一反应是“孩子不用受罪了”。甚至有媒体对此冠以“新一代移民潮”,按照他们的说法,今天中国的年青一代已经不再只为财富或者事业移民,子女的教育问题成了首要原因。在国外,学生就是学生,老师就是老师,而在中国,家长既要做学生又要做老师。
我们能给孩子留下什么
我的先生很难理解,北京的年轻父母们为什么对孩子的教育如此纠结。在安徽南部乡村长大的他在祠堂完成了启蒙教育,他就读的那所镇中学当年考上高中的只有1/10,并不完全是因为成绩。“那时候中专的录取分数比高中还要高,读了中专就意味着能马上工作赚钱。”高考前一天,父亲给他的减压语录是:“没事,家里把你的锄头都准备好了,考不上就回家种田。”他后来和我进了同一所大学,而他那些在老家的同学过得并不差。有一次我们在机场登机口还巧遇他的一位中学同学——没有上过大学,如今在一家规模中等的民营企业做高管。其实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早就不止上大学这一条路了,但对于大多数没有更多办法的父母来说,依然只能寄希望于文凭这块敲门砖。
我在童年时代曾经短暂学过一段钢琴。当年和我一起学琴的两个同伴是我母亲朋友的孩子,她们的母亲有点像今天的“虎妈”,常常会在一旁守着孩子练琴,甚至会以打手板来惩罚孩子的不专心,所以我这两个同伴坚持学琴的时间比我长得多。但遗憾的是,她们不但没有成为职业音乐家,甚至也没有坚持把弹钢琴作为爱好。其中一个在不久前生下了孩子,她告诉我,她已经很久没摸琴了;另一个早就离开北京去了广州求学,并没有带走她的钢琴。但我依然准备让女儿学习钢琴,如果她有兴趣,我不介意陪她练琴,尽管我不指望她成为又一个郎朗。
如果我们按照统一模式来训练女儿,让她从小在奥数班、英语班和钢琴班里度过童年和少年时光,会得到什么结果?无论她有没有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她都可能抱怨我们让她失去了应有的人生,或是从此成为一个枯燥、乏味、毫无生活情趣的人。如果我的内心足够强大,能够一直对抗社会潮流,让女儿自由自在地成长,她是否有能力面对长大后的现实社会,会不会怨我们没有为她全身心地付出?这是个无解的题目,也是个两难的赌局,无论在哪一边下注,都注定要面对风险。我最大的希望是,女儿长大后这个社会能有所改变,让每一个孩子都能成为自己,而不是父母或者外界所要求的那样。在女儿天真的笑脸旁,我轻声说:“陪你走过美好未来。”
(一粒沙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11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