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遥远的路

2011-05-30 10:48柴静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1年2期
关键词:评论部台长白岩松

1

十年前,陈虻找我的时候,原话是说,我们要给白岩松找一个女搭档。

我当时还没想换工作,陈虻说你来我们年会玩玩吧,也见见大家。

那年年会是白岩松主持的,像他书里写的,以“恶搞和折磨领导”为主题,我跟台长分一组,白问,“1919年五四运动发生在什么季节?”台长按钮抢答“冬季”——大概他脑子闪现的都是系围巾的男女群雕。于是被大笑着羞辱一番,最后好像钱包也被抢掉了,一撒,天空中都是现金。

我当时觉得,这个地方有点意思。

晚上有同事打电话来,声音低沉,“岩松要跟你谈谈”。我一去,一屋子男同志,搞得跟面试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因为岩松这个人什么都彪悍,就是不习惯跟女生单独讲话。

一晚上他就问了我两个问题,“你喜欢谁的音乐?”我好像说的是平克弗洛依德。他又问,“华人的呢?” “罗大佑。” 就这两个,他没再问什么问题,只说了一句:“这是条很长的路,你要做好长跑的准备。”

2

我刚到连线,没有任何新闻经验,日子不好过。

现在想起来,他当时是制片人,压力比谁都大,也不能对我拔苗助长,别人笑我的时候,他心里估计比谁都难受。

有次我穿裙子到办公室,他叫我过去,说“回去把衣服换了”。当时我不理解他,后来明白他是怕我柔弱,怕我不能在这个腥烈的战场上生存。

有一阵子我连结尾评论都不会写了,怎么写都通不过,领导等着审,我瞪着眼坐在桌前,他进来递给我一张纸,是他替我写的串场词。我惭愧又感动,一直留着那张纸。

他一直不安慰我,只有一次深夜,看我还坐在办公室剪片子,进来对我说了一句:“人们号称最幸福的岁月其实往往是最痛苦的,只不过回忆起来非常美好。”

3

后来我去了调查,跟他见面很少,几年中评论部分分合合,不过很多离开的人钥匙串上,都是挂着新闻评论部的小方铜牌,磨得精光铮亮。

2008年会是我主持的,那个年会只剩下一个简单流程了,轮到岩松上台发言,他就说了几句话,其中一句是“我们忠诚的是新闻,不是任何领导”。底下坐的都是领导,悄然无声。

4

这几年,他做时评,天天在新闻的风口浪尖上。

有人说,说这些干嘛,就算没有风险,有什么意义。

他在书里写到他的节目《新闻1+1》,“多简单的名字,1+1=2,谁都知道,但环境稍有改变,仅仅是有利可图,就会在一瞬间,让相当多的人脸不红心不跳地脱口而出1+1=3。”所以他说的捍卫常识,其实是要用千斤之力来扭住的。

他在书里说到喜欢曾国藩,没细说,我大概理解一点,因为想要有所建设的人,多半是像蔡元培说的锅里的小鱼,两边煎,哪方都不讨好,保守派觉得你冒进,激进派觉得你迂腐。唯有苦苦支撑。

我没听他沮丧抱怨过,我遇到事的时候,他也不安慰,就在南院的传达室里放一个袋子,让人留给我,里面装着书,还有十几本杂志,都是艺术方面的。我理解他的意思,他希望什么都不要影响到生命的丰美。

岩松妈妈七十多岁了,我有次见她,老人家看我一会儿,说,老看你节目,别让你妈担心。然后说,“我天天看电视,也替岩松揪着心。”

这话我听了心里挺难受,所以有时候也想劝劝他。他就一句话,“有人在前头,你们也好走些。”

5

他新书出版,托人转我一本,上面写“柴静:这一站,幸福。”

我翻开扉页,上面印着仓央嘉措的诗:“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

身为同事,看这书时最触动我的,是他满腔没有说出的话。

他曾经以年轻人的狂狷,写过《渴望年老》,今天他四十二岁,鬓角灰白,人生的重负真实地压在肩上。我们不多交谈,只每年秋天,新鲜的内蒙羊肉来了,他就叫上八九个老男人,在他家聚一次。

有次喝了点儿酒,看台湾民歌三十年的演唱会。他喜欢胡德夫,一架钢琴,唱《匆匆》, “初看春花红,转眼已成冬,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头,韶光逝去无影踪……匆匆,匆匆,莫等到了尽头,枉叹此行成空……” 他喃喃自语:“我恨不能给他跪下。”我回头看到他泪光闪闪。

这是一条最遥远的路,以他的资历声望,本可以选择更容易的方向,但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拐弯,只是往前走去。

(摘自《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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