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孝书
序幕
啊,这究竟算不算是残忍。
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我苦苦追寻,终生渴望抵达的地方就是花子。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她说。我点了点头。我正要把土豆布丁塞进嘴里。
“如果说他是朝鲜人……你相信吗?”
我抬起头来,望着她。黏稠的唾液滑入空空的嗓子眼。
~
魏玛市政厅旁,G.Z.S.B西餐厅。星期二,下午一点。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吃土豆布丁,也不是为了喝微酿啤酒。我不是那种可以为了这种事而从法兰克福乘火车赶到魏玛的人。今年夏天,我曾在那儿做过翻译。
“报酬还挺高。”前一天,旅行社的P兄给我打电话说,“像这种情况,你应该二话不说接下来!”
我是德国的流浪汉。
~
“这……怎么可能呢?”
巴赫是朝鲜人?我宁愿相信诺查丹玛斯的末日论。
但是,委托人毕竟不能当成朋友对待,何况还是初次见面。我微微动了动嘴唇。这……怎么可能呢?
“听起来有点儿荒唐,是吧?”
她说。
“的确有点儿荒唐。”
咕噜,我咽下了布丁。
“那么,约翰•昂特迈耶呢?”
“约翰……昂特迈耶?”
“亏你还是在德国生活了六年的人呢,竟然不知道昂特迈耶?”
P。他肯定在背后议论我了。委托人对自己要找的翻译心怀好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话虽如此,不过从她口中蹦出“六年”这个字眼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好像被人窥见了什么。
“约翰•昂特迈耶……这个名字和姓氏很常见嘛。”
我说。
“那倒也是。从常理来说,这的确是很普通的姓名,就像田中。”
她说。
“谁说不是呢。”
“不过,从常理来说,每个人都该知道大联盟吧?”
“那个叫约翰•昂特迈耶的人……那么有名吗?”
“不是。”
什么?要是换成我的法兰克福女友,她肯定会说,哇,果然不出所料!
“我说过了,花子,我的名字。”
“嗯?”
“称呼的时候直接喊名字就行。花子,是不是很俗?”
~
六月之光充满了市政厅前广场。刚刚走进饭店的时候,我有些适应不了室内的黑暗。
坐在窗边的东方人举起了手。白色的夹克袖子像节拍器似的摇摇晃晃。细胳膊,白头发,小小的身材。
见面之后,我才知道委托人是一位老妇。
我朝她走去。我算不上是专业翻译。P总是对我不够诚实,甚至到了怪异的程度。我的习惯是从不打听委托人的基本情况。这一切造就了眼前的结果。
“你好?我叫蜷川花子。”
吓了我一跳,好粗重的沙哑低音。我回过神来,这才听出她说的是日本语。
我每到假期就去日本。这事P知道。这也是他找我做翻译的原因。
“我叫……李根镐。”
老妇为什么不找日本人当翻译,却要委托P的旅行社找翻译呢?
“怎么回事?”
我给P打电话。
“我只是接到了委托人的请求,别的就不知道了。”
“你存心想吓唬人吗……”
“当好翻译就行了,你没必要知道太多。那是委托人的隐私。挂了。”
嘟嘟。
~
“他是1770年代活动于魏玛的音乐家,留下了一百六十余首曲子。他曾经做过魏玛宫廷风琴师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的秘书,也是魏玛宫廷教会天堂堡的共同仆人……”
她停了下来。
市政厅前广场开起了花市。
“这就是那个叫约翰•昂特迈耶的人啊?”
“嗯。”
“天堂堡的共同仆人……还有呢?”
“嗯,起初只是给管风琴鼓风的帮工。这样的人后来成了宫廷乐团的成员,又成了著名的作曲家,怎能不令人吃惊呢。”
“……还有呢?”
“嗯,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我必须了解这个人吗?”
每滴洒在花草上的水珠都呈现出小小的彩虹。
“我问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不知道。”
“这个答案我已经听过了,或许……”
“或许?”
“我想知道韩国人知不知道这个人。”
朝鲜人悄悄地被换成了韩国人。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韩国人都知道。”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不是朝鲜人,不是吗?”
“看来还没说完,刚才的话?”
“虽然不能说他是百分之百的朝鲜人,约翰•昂特迈耶,他的祖先肯定是朝鲜人。”
“荒唐。1770年代,朝鲜还是英祖、正祖统治的时代,怎么会有朝鲜人的后裔跑到魏玛当了音乐家呢?那也是宫廷所属。巴洛克还没结束吧?德国音乐萌动期冒出了朝鲜音乐家。这太荒唐了。”
“哈哈,好,好。”花子说,“英祖王,正祖王……要是日本翻译的话,绝对听不到这些话呢。李庚奥,真是找对了。”
“我叫李根镐。”
“是啊,李庚奥。”
~
那个夏天就这样开始了。花子掏出厚厚的复印纸,放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
她朝复印纸努了努嘴。
她虽然说要翻到中间,却直接翻到了后面部分。那是羽毛笔的字迹,很工整。章节也不长。新的章节总是开始于符号“∠”。
∠
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的妹妹莱伊也进了那个房间。走廊的蜡烛都熄灭了。
幽蓝的月光映照着檐廊。你告诉他们,暖炉里没必要再添火了。约翰•昂特迈耶想起了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的话,也想起了跟着他走进房间的莱伊的眼神。
约翰•昂特迈耶在幽蓝的走廊上纹丝不动。伸向走廊的暖炉灶口紧紧关闭了。请转告,暖炉里没必要再添火了。约翰•昂特迈耶还在回味这句话。安德雷亚斯和莱伊是亲兄妹。这就是说谁也不要在房间周围晃动了。这不是说给仆人,而是说给约翰•昂特迈耶的话。
约翰•昂特迈耶感觉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应该知道,知道他被幽蓝的月光套住,纹丝不动的事。
这是预谋。细想起来,约翰•昂特迈耶被发现了。他感觉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也看到了莱伊的目光,那道几次注视自己的目光。
提名道姓的句子有些别扭。
“好像是……传记?关于约翰•昂特迈耶?”
我头也不抬地问道。
“怎么说呢……”
她的声音依旧低沉。
“我必须要读这个吗?”
“我几乎看不懂德语。”
“我就是问问,为什么必须读这东西。”
“这是平壤图书馆唯一的藏本。”
“您是说朝鲜吗?”
我听成了壤平杨平,韩国地名,韩文发音和壤平相同。——译注(没注明译注的为原注。),于是反问道。
“嗯,朝鲜。”
∠
他想转身,脚下却没有动弹。脚底的檐廊缝隙里传出了摩擦声。约翰•昂特迈耶惊讶地停下动作。他被惊人的预感俘虏了。声音不远,好像来自房间。他的身体变得僵硬如石。
仿佛迈开脚步的瞬间,脚腕就会被锯齿砍掉。即使脚腕被砍掉了,也必须逃跑。他不想听到从房间里传出的任何声音。仿佛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他的灵魂就会彻底死亡。
约翰•昂特迈耶没有迈出脚步。脚腕断了倒无所谓,只是他不想死。他却把头转向了死亡。最悲惨的死亡,正带着无从知悉的极端快乐向他走来。他像石头般僵硬,停下脚步,听着房间里流出的死亡的声音。
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的三层木质建筑物像一艘船,时而激起千重浪,时而从平静水面经过的双帆船。风和月光,轮番摇撼着船帆。摇橹的声音与叹息声混合,吱嘎作响。这一切都从房间的门缝里流淌出来。这个声音把约翰•昂特迈耶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像水,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呻吟。莱伊,莱伊……他喃喃自语。神啊,我不相信你,我对你有所怀疑。
~
“现在该亮出你的真实身份了。”
我合上复印纸,看了看她。
“蜷川花子,我说过了。”
“这些纸是怎么回事?”
“我在柏林国立音乐大学图书馆复印的。”
“你不是说这是平壤图书馆的独家藏品吗?”
市政厅建筑物的影子穿过了广场中央。
“复制品。这是复制品的复制品。”
“约翰•昂特迈耶是什么人?”
“刚才我都说了,别的我也不知道。”
“你用这个……干什么?”
“有人因为它去了平壤,回来后被韩国政府拘禁,过了十七年才出狱。”
服务员把一杯威森啤酒放在她面前。是大号杯。
“那个人应该是韩国人吧。”
“也可以……这么说。”
“也可以这么说?”
“毕竟他的国籍是大韩民国。”
“留日……韩国人?”
“真够聪明。”
~
她开始喝第二大杯威森啤酒。我没有喝。
“综合我听到的信息……”
“嗯。”
“留日韩国人第二代去德国学习音乐,发现了以前闻所未闻的音乐家约翰•昂特迈耶和他的乐谱,得知约翰•昂特迈耶的生平记录保存在平壤图书馆。于是,他去平壤收集资料,准备研究约翰•昂特迈耶。回来之后,他被韩国政府以间谍罪拘捕,十七年后获释,1989年又回到德国。这些都是我听柏林国立音乐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说的。某一天突然消失在魏玛的约翰•昂特迈耶曾经到过朝鲜半岛,晚年在那里留下了记录。他的祖先是朝鲜人,这些也是听管理员说的……这些,都对吧?”
“对。”
“约翰•昂特迈耶,连音乐专家都不知道这个人,我怎么会知道?”
“韩国人都对自己的血统记得很清楚。我想你可能会知道些吧。他在韩国的日子,只有坐牢的十七年,当然不可能知道韩国人对约翰•昂特迈耶这个人是否了解。所以,我是代替他问你。”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别说约翰•昂特迈耶,连留日韩国人二代的事……”
“也是很久以前了。”
“从年代来看……应该不是东柏林事件。”
“果然不出所料!日本人连东柏林都不可能知道。”
“看来东柏林事件之后还发生过相似的事情。”
“那是在五年之后。因为那只是孤立事件,很快就被淹没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那个留日韩国人,现在可能还活着,应该已经成为留德韩国人了。如果想了解资料,首先应该找到那个人,不是吗?”
她喝光剩余的啤酒,说道:
“他死了。”
“啊,原来是……这样。”
市政厅的影子拉得更长了。
“前不久,自杀。”
“啊,啊。”
“他是我的初恋。”
~
“你应该早说的。”
他和我走进酒店大堂。
“我没说过吗?”
她住在G.Z.S.B西餐厅旁的艾尔莱潘特酒店。巴赫、李斯特、门德尔松、瓦格纳、托尔斯泰、托马斯•曼,她自言自语,大概是说他们都在这里住过。
“我问的都是不该问的事情。”
就算希特勒在这儿住过,也跟我没有关系。我不是导游。
“你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在酒吧里,她又点了啤酒。我只是翻译。翻译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干涉委托人的隐私?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想问什么尽管问。”
“你不像是刚刚失去初恋的人……看起来不是很悲伤。”
水珠沿着啤酒杯表面滑落。
“约翰•昂特迈耶的音乐才华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十八世纪,就在这个地方。他是朝鲜人,李庚奥,你不觉得惊讶吗?”
“我应该惊讶吗?”
“这个嘛……”
咕嘟,花子喝了口酒。
“不了解的事情太多了,我来不及惊讶。”
“不了解的事情太多了,我来不及悲伤。”
她一头倒了下去。
~
803号是她的房间。另一个以她的名义预订的房间804号,也就是我的房间。
我背着她去了803号。她很轻。
我把她放到床上。房间里安静得让人耳朵嗡嗡作响。论个头,她就是个孩子。皱纹如同揉过的布,覆盖了她的脸。白发没有光泽。
她好像睡着了,又像是死了。熟睡的样子显得更加玲珑小巧,犹如迷路的外星人或失去母亲的新生儿。仿佛被原本应该归属的地方远远隔离开来,或者根本就居无定所。
我拉过床单,盖在她的胸前。只留台灯,其他的灯都关掉了。她占的位置不到床的十分之一,我看了看她。我不了解这个女人。我自言自语着走出她的房间,来到大堂,在吧台点了啤酒。
~
一位日本老妇的初恋情人前不久自杀了。他是个留日韩国人。“十七年后获释,1989年又回到德国。”听起来他好像是死于德国。死亡是“前不久”的事情,而拘禁和释放则分别是三十七年前和二十年前的事。她自己也承认,“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好像也不知道初恋情人为什么自杀。她说:“不了解的事情太多了,我来不及悲伤。”从这句话中可以推测,在她听到初恋情人自杀的消息之前,他们多年未曾联系。
她好像对初恋情人和他的死亡充满疑惑,这从她去柏林音乐大学图书馆就能看出来。她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努力,才能了解到文件保存在哪里。非同寻常的疑惑,独自开始的艰难旅程,仅仅通过这些就能猜测,她对初恋的近况全然不知。甚至连间谍罪事件,她也是最近才知道。
我想知道。过去的就是过去了,爱情也是如此。究竟是什么促使她突然踏上征程,寻找多年以前被遗忘的爱情?又是什么把年老的她引向德国的土地?
我想知道。我究竟该做些什么。啤酒很冰,冰得喉咙疼痛。这次不同于以前的博览会、商务、图书展览会翻译。日本老妇委托人,不明来路的十八世纪文件,约翰•昂特迈耶和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初恋情人的黄昏自杀,韩国,平壤,再加上我这个会说日语的德国滞留者。
我尝试着将这些联系起来。没有形成任何画面,不过应该是一幅特别的画面吧。仅仅过去了一天。啤酒味道不错。
~
第二天早晨,我把椅子拉到窗前坐下,开始阅读文件。我在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等到她叫我。天气晴朗。文件装在我的包里,仿佛那些文件都属于我。如果九点之后她还不叫我,我就去敲她的房门。
《TOCCATA UND FUGA》
这是题目。前一天只顾翻来翻去,没有看到这个题目。翻过两个空白页,出现了题目和记录者,以及记录年代的信息。
《TOCCATA UND FUGA》
JUNANN HINTERMEYER
1785.
我明白花子为什么先从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开始说起了。因为一提到“TOCCATA UND FUGA”,让人不得不想到巴赫。何况他的名字也叫约翰。
本人记录的关于自己的故事就是自传。约翰•昂特迈耶这个人明明写的是自己的故事,却不使用“我”作为叙述者,这点很特别。每次他都写出自己的姓名。
这是小说吗?
文中暴露了小说家的名字,因此不能完全看作是小说。会不会是别人代笔写他的故事呢?会是谁呢?1785年的朝鲜大地上,能够用如此精炼的德语记录的人,又会是谁呢?
不知道。我只读了一页。
花子希望这份文件对于她了解初恋情人的死亡有所帮助。对我来说,这只是翻译之外的附加服务罢了。即便不用写成文字,我也要把内容告诉委托人。
我知道为什么委托人愿意为我支付丰厚的报酬了。我必须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读下去。
∠
我是来自魏玛的埃布林格。
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伸出手来。
在阿恩施塔特诺伊埃教堂二楼的回廊。
男人低下头,他没有立刻伸出手来。
您的尊姓大名早就有所耳闻,我知道您。
他连忙单膝跪地。
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问吗?
在此之前,男人的名字叫基尔克。
基尔克?
男人静静地站着。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说。
这像不像是晚起的鸟儿夺走其他鸟儿的食物,然后感叹不已的声音?
男人静静地站着。
姓什么?
没有。
初次见面就开这么过分的玩笑。不要误会。辛苦了。
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把一格罗申的银币放在男人手上。
∠
男人受到了教堂执事的责备。他又违背了规则。
如果不是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插手,执事还要在回廊里嚷嚷一会儿。
训斥下属是执事的工作。二十年来,他把长时间大声叫嚷当成了自己的本分,渐渐地有了调子。阿恩施塔特的教徒们称执事为回廊的领唱,把他冗长的责备称为回廊的咏叹调。
他做错什么了?
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插嘴说道。
执事抑扬顿挫地回答。他说得都对。
演奏和礼拜结束之前,鼓风工要紧贴在风琴背面的风口旁。他们不能进入回廊,只能通过墙壁的洞口观察教堂里面的礼拜进行情况和风琴师的身体动作。
鼓风工摆出了随时准备全力以赴拉风箱的架势。只要负责观察教堂礼拜进行情况的首席鼓风工发出“奉送”信号,他们就会同时拉风箱。这个男人就是首席鼓风工。
他违反规则,两次进入回廊,执事抑扬顿挫地说。他说得没错。只是他不知道,其实男人已经多次进入回廊,被发现的只有两次而已。
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没有追问男人为什么这样做。他只问了男人的姓名。他插入对话的目的似乎就是想帮助男人摆脱执事的责备。
给了男人一枚面额一格罗申的银币之后,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离开了阿恩施塔特。这里距离魏玛很远。在此之前,男人的名字叫基尔克。
“啊,天气好晴朗啊。”
窗外传来花子的声音。
我也把房间窗户打开,对着外面大声说:
“睡得好吗?”
我没有看到她的脸。
“有什么理由睡不好?”
我问。
“初恋!他叫什么名字?”
“山川源太郎。”
提纲挈领,即问即答。
“韩国名字呢?”
“吉恩山奥。”
“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吉恩,尚,浩。”
“金——尚——浩。”
“差不多。”
我们都打开窗户,冲着外面大声说话。
行人们停下脚步,抬头看我们。
“人们都在看我们,你看到了吗?”
“随他们去吧。”
“你们相爱多久?”
“嗯,不记得了。”
“这也能忘记吗?”
“什么都可能忘记。”
“你为什么来德国,花子?”
“想了解一些事情呗。”
“什么事情?”
“餐厅见,李庚奥!”
~
约翰•昂特迈耶的故事伴随着厚重的复印纸开始了。晴朗早晨的艾尔莱潘特酒店的餐厅里,花子娓娓道来。
花子把粘满南瓜子、向日葵籽和油菜籽的圆面包切成两半,抹上黄油和草莓酱,在水果鸡尾酒里加入酸奶,喝过咖啡,擦了擦嘴唇,又喝了口咖啡,一边擦着嘴唇一边说话。
这样开始的故事持续到六月底。无数次更换U盘和S盘,乘坐出租车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吃着土耳其烤肉、空心面和牛肉的时候,喝着咖啡、啤酒和橙汁的时候,坐在长椅上休息、打盹和打哈欠的时候,欢呼、生气或沉默的时候,花子都在说个不停。
她的语速很慢,始终是没有起伏的低音,听得时间久了,感觉耳朵里湿漉漉的。宛如梅雨,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在魏玛大公家阴森森的地下墓地,在拉殷高山坡上喝着自酿白葡萄酒,在希尔德斯海姆站的洋槐树下,在柏林库尔菲尔斯腾大道阴暗潮湿的地铁站台上,她还是说个不停。这时候,我还没想过要把她的话用文字整理出来。
这些故事就是从那个晴朗的早晨,从艾尔莱潘特酒店的餐厅里开始。
“我很想知道太郎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是吗?”
“你看起来并不是很好奇。”
“很好奇。”
“你看起来并不悲伤,也不沉重,而且也不是很急切。”
“我很想知道。”
“你吃酸奶吃得津津有味。”
“怎么吃才算是好奇呢?”
她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在听到消息之前,你们没有来往吧?是不是已经忘记了?”
“嗯。”
“果然是这样……你怎么会想到独自寻找他的足迹呢?”
“因为好奇。”
“仅仅因为好奇……”我咽了口干面包,“这么大年纪的人,只身来到地球的另一端?自从他去德国留学之后,你们好像从来没见过面。”
“通过一段时间的信,一年左右。”
“四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喂,李庚奥。”
“您说。”
“我只是吃早餐吃得香而已。”
“您吃得津津有味。”
“德国火腿的味道太绝了。各种各样的奶酪就不说了,还有满载着阳光的小苹果、梨子,不管走到哪里,咖啡都很好喝。可是……”
“您说。”
“我之所以来德国,真的是因为好奇。”
“好奇他为什么自杀?”
“这是一方面……”她咕嘟喝了一口咖啡,“还有他临死前留下的话。”
“什么话?”
她没有立刻作答。
把手里的勺子放在纸巾上,又将盘子里吃了一半的面包、火腿、奶酪摆放整齐,她伸直腰,双肩展平,然后盯着我。
“现在,我看起来像个好奇的人了吧?”
“有点儿。”
“你听好,太郎临死前在日记本上留下了五行文字。”
“算是遗书吗?”
“听说其中两行与我有关。”
我放下咖啡杯,伸直了腰,双手整齐地放在膝盖上面。
“我听着呢。”
“啊,这究竟算不算是残忍。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我苦苦追寻,终生渴望抵达的地方就是花子。”
她念着,像是在背诵某个人的诗句。
“临死的时候,竟然对遗忘了四十年的人表白。”
“你也想知道原因吧?”
“在他眼里,花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他‘终生渴望抵达的地方?”
“你看,你也很想知道原因。”
“是的。”
“当事者就更好奇了,对吧?”
我用力点了点头。
“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死亡,更想知道我在他心目中占有什么样的位置。就这两样。”
“两样……”
“嗯,这就是我来德国,找到你的原因。”
说完,花子开始轮流大口喝起了酸奶和麦片粥。
整个夏天,我都是和花子一起吃吃喝喝,一起走路,一起睡觉,一起会见金尚浩先生的德国朋友,默默地注视施普雷河,通宵达旦地交谈。
我想对这一切做个总结,关于她说过的很多事情,以及和她共度的时光。
这并不是她的意思。某一天,她突然离开,正如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在东京松户的木质建筑物里,今天她也将独自入睡,独自醒来,在她出生长大的家里。她不可能知道我在总结她说过的话。
~
我怎么会想要总结这个夏天呢?
那是一段特别的时光。我听到了平时难以听到的事情,见到了平时难得一见的人。我去了一趟十八世纪,无数次往返于日本、德国、平壤和首尔之间。我好奇着,痛苦着。
我还想再次回味那段时光。起初我并没想过要出版,也没想过会把它保存在抽屉里。就像初次见面的时候,从泰格尔机场国际出发大厅走出的花子,她的白色衣袖宛如节拍器般飘舞。像是被某种无法承受的东西迷惑,那个瞬间的感情,我想再次体会。
这只是我想念花子的特殊方式。总结过这个夏天之后,花子完美的身影仿佛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会思念她很久很久。我想我可能会喜欢上思念花子的自己。我几乎没有喜欢过自己。
好了。现在,我要开始讲她的故事了。
下面是TNF——我有理由把TOCCATA UND FUGA简称为TNF——的内容。
TNF中出现的人物名称也只使用姓氏和名字中间的一个。对于那些不太理解的话,我直接使用原来的语言。从现在开始,我将退到后面。无聊的时候,也许我还会偶尔跳出来。
第一章
终生渴望抵达的地方可是——所有的音乐都会突如其来地渗入内心。
连续三个小时,花子在自己的房间里纹丝不动。双膝跪地,腰板挺直,双手重叠,捂着小腹。窗外杉本公园里的树木轻轻摇曳,看了一辈子的树木。乌鸦在大声鸣叫。
“樱花,突然落到茶杯里。”
她不时地重复这句话。夏天正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赶来。我想起不久前的樱花和四十年前上野公园的樱花。一切都很遥远。从天地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樱花,毫无预兆地落入了茶杯。
花子环顾四周。所有的门都关着,没有风,樱花飞不进来。花瓣比梅花更红,比桃花稍白,在热茶水中也没有散落。
太郎死了。
如果经常保持联系,这也不算什么惊人的消息。每个人都会死。因为担心他的近况而四处打听到这样的结果,同样无可厚非。即使有人特意前来传达讣告,也不必吃惊。
花子,太郎,都是六十七岁。这个年龄的人,会不时地听到周围人们去世的消息。
对花子而言,他的讣告是沉重的打击。晴朗的日子里,这个东西穿过房子的侧面,突然弹了进来。
~
那天真的很晴朗。她走在秋叶原街头,听到“太郎死了”的声音。秋叶原有很多人,很多阳光和很多声音。太郎这个名字也和“某某”没什么两样。
声音越来越近,感觉像是有烦心事要发生。花子浑身僵住了。浩史?他是太郎的弟弟。讨厌……
四十年了。面对太郎特别而无奈的举动,连岁月也显得苍白。花子的不耐烦也一如从前。他们以前好像也经常发生冲突。
“你这样喊叫,有人给你发工钱吗?”
“太郎死了。”
“别说了,浩史。”
“太郎死了。”
“我给你发工钱。”
她拿出了钱包。
“死了半个月了。”
头发花白,脸颊狭长,满是皱纹的中年人,却仍然做着自闭儿才有的举动。其实浩史是个很正常的人。他有很多朋友,会赚钱,而且射箭技术很高超。
“怎么死的?”
“不知道,自杀。”
她看了看浩史。他的表情和背后的“波兰雄鹰FX”的广告牌一模一样,淡然而平静。
“出什么问题了吗?”
“出问题是在二十年前,最近很平静。”
“墓地……在哪儿?”
“德国。”
“没有回国吗?”
“一次也没有……”
他的神情依然淡然而平静。
“你说谎吧?”
“太郎死了。”
说完,浩史就想离开。
“工钱你得拿着!”
花子拉住了他。
“你最近在做什么,浩史?”
“我嘛,一直都在……做贸易。”
~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以怎样的方式死亡,死人毕竟是死人,应该得到死人的待遇。花子静静地注视着茶杯里的樱花。如今这座三百年的木质房屋,只能独自兀立在那里了。如果她停止活动,房子也将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传达并接受讣告的法度是对死者的礼节。那天在秋叶原,这个礼节没有被遵守。
讣告是不应该通过浩史这样的人转达的。浩史总是像公用电话卡似的生硬。需要保持的理解和说话方式也肆意扭曲。
讣告没有得到有效传达,也没有被如实接受。自行了断性命的太郎独自躺在德国的某座墓地。
听到他遗言里的某个句子的时候,花子感到羞耻。
这样的消息不应该在喧闹的秋叶原街道中心的烈日之下,又由非常不恰当的人用非常不恰当的语气传达。不论是谁的讣告,都不应该。
可是,这是太郎的死讯。他留下的那句话不是针对别人,而是说给她的。
她感觉自己被某个无能之人的匕首刺中了,踉踉跄跄。那句话带给她如此鲜明的刺激。恍惚间,浩史不见了。秋叶原喧闹而且炎热。
~
花瓣的边缘比中间更红,在茶水中旋转,比时针还慢。花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花瓣。
“终生渴望抵达的地方……花子……表白。”
太郎的简短遗言,让花子有种锋利如刀刃般的致命感觉。没有礼节,没有法度,突然传来的消息,感觉像是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遭到了突袭。
花瓣旋转得很慢,却还是令人晕眩。窗外的树木都在风中摇曳。乌鸦也在大声地鸣叫。
如果不是那一天那一刻,她偶然在秋叶原漫步,如果没有遇到浩史,太郎的遗言和遗稿就将永远埋没在苍茫的虚空和无情的岁月里了。
如果不知道,那也无可奈何。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假装不知道。这是将死之人留给她的文字。五句里面的两句。自杀。这样的事情可以不知道吗?
如此明确的遗言始终没有传达给当事者,差点儿就石沉大海,却在偶然间被挽救回来。即便正式得到通知,这样的讣告也足够唐突,何况是在无意之间听到的。
因为偶然,这个讣告显得更加明确。致命而且沉重,耻辱而且愤怒。她束手无策。三个多小时过去了,花瓣没有消散。花子依然腰板挺直。
~
不是终生渴望的东西,不是终生渴望的人,而是终生渴望抵达的地方。不是事物,也不是人。是场所。花子是空间,是地点,是土地。作为太郎想要到达的地方,我又是什么呢?花子就这样坐着不动。
~
∠
安娜,少了一个烛台。
埃布林格说。
女仆大吃一惊,跑出门外。不一会儿,一个银烛台放在了餐桌东角。
埃布林格就是这样的人。
他对细微事物的数量和形状记得非常清楚。刻有查尔斯四世语录的银质餐具,羊毛编织的冬季拖鞋,火铲和拨火棍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放在什么地方,他都会详细地说明。
墨水瓶里没有墨水了。
这句话足以令仆人们紧张。他们立刻敏捷有序地行动起来。埃布林格从来不会大声说话。烛台在哪儿?仆人们的行动井然有序。
那天也是这样。晚餐桌上少了个烛台。那是男人到达埃布林格家的第一天。迎接新成员的日子,埃布林格叫来了家人。烛台放到了原来的位置。连喘息声都听不见。
从今天开始,他将成为我们这个家庭中的一员。
埃布林格伸出右手,指了指男人,说道:
约翰•昂特迈耶。
家人纷纷点头给男人行礼。埃布林格的妹妹莱伊、四名侍女和两名男丁站在餐桌旁边,还有来自米尔豪森和韦尼格罗德的两名音乐弟子。那天傍晚,每周来学习四天的大公家的小公子也在那里。
快过来,约翰•昂特迈耶。
弟子和公子向男人打招呼。约翰•昂特迈耶,男人自己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男人郑重地冲他们点头致意。
从那天开始,男人就变成了约翰•昂特迈耶。
昂特迈耶是“后山”的意思。
∠
在阿恩施塔特,有关风琴的审问结束之后,埃布林格对男人说:
刚才我听到的一切……我会保密。我保证。
男人把头垂得很低。
什么时候来的阿恩施塔特?
男人回答:
十年前,十五岁的时候。
以前在哪儿?
住在斯瓦兹沃特的富特旺根。
那是遥远的南部森林。你在那里做什么?
帮助父母种小麦和大麦。
学过什么吗?
没有。
音乐呢?
这是我第一次在阿恩施塔特诺伊埃教堂做鼓风工。隔着墙听了十年的风琴。
关于祖先……你了解吗?
听说曾祖父是最后的工人歌手(Meistersinger)14—16世纪德国工人和商人阶层的音乐家。的成员。
成员?
不是工人歌手,而是跟随工人歌手的团员。关于祖先,我能了解的事情跟神话差不多。
跟神话差不多的事情……
一只鸟从遥远的陌生国度飞来,疲惫不堪,落在后山深处,再也飞不起来,于是就成了始祖……
后山……看来我对你另眼相看是有道理的。
埃布林格爽朗地笑着说道:
看来那不是一只因为饥饿而哭泣的鸟,而是一只唱歌的鸟……
然而基尔克听起来像是鸟儿因饥饿而哭泣的声音。
男人说。
你需要一个新名字。
埃布林格说道。
∠
埃布林格自己将那天的对话称作“审问”。他说,我问了太多的问题。
那天,男人从埃布林格那里收到了第二枚银币。仍然是一格罗申。
你从演奏家那里得到过银币吗?
教徒们都离开之后,埃布林格问道。那是在教堂旁边的冬季银莓树下。
没有。
男人回答。阳光暖洋洋的。
看来谁都不知道你去风琴室的事情。
男人用恐惧的目光看了看埃布林格。
如果知道,肯定会像我一样感谢你。
鼓风工不可以走进回廊。只有风琴制造者、调音师、修理工以及得到允许的演奏者才能进入风琴室。
如果受到惩罚,当场被驱逐出门。
男人说。
也许是吧,但我不会这样。
男人垂下了头。
从两天前开始,阿恩施塔特诺伊埃教堂里的演奏就发生了变化。
埃布林格说。
六次演奏期间都是这样。不是演奏者开音,他们只是跟随罢了。键盘很轻。演奏起来随心所欲。在这里演奏,心情会很轻松。心满意足。从魏玛到这里距离很远,但是我很快乐。我想知道原因,于是仔细观察四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自从你成为首席鼓风工之后,就是这样了。
埃布林格说,他四次目睹男人悄悄潜入风琴室,也没有忘记补充,他从来没有向别人透露这个秘密。他说他依然愉快地演奏。
作为鼓风工……
男人小声说道。
说吧,你不会受到惩罚,也不会被赶走。
风令人担心。冬天风口和风琴内部的温差很大。冷风使得金属管收缩,音质发生变化。如果我进房间,就能多少增加点儿温度。这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请原谅。
我问你个问题。储气缸的压缩方式是弹簧还是铅?
是……铅。
通过特定重力送出的风,尽管可以保证平衡的音质,却无法保证乐音的立体感,这是你的想法,对吧?
男人没有回答。
既然因为担心冷风而事先进入风琴室,增加温度,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弹簧压缩方式下的前半部和后半部键盘的音量差别很大。但是,利用铅的重力的压缩方式却无法保证音质的立体感。不是吗?
是。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男人又沉默了。
于是你把自己的手……放在……储气缸上面。
男人看着埃布林格,脸色暗淡。
我早就猜到了。不止冬天,夏天你也进过风琴室。春天也进过……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我打扰了大人的演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如果是这样,我还会悄悄地叫你来吗?我说过了,我依然愉快地演奏,喜欢在这里演奏。这是真心话。
男人眉头紧蹙,好像要哭的样子。
不过,我真的很好奇……
埃布林格说。
熟悉的康塔塔和赞美诗,你应该也知道。手放在储气缸上面,你也会情不自禁地挪动你的手。像这样……
埃布林格用自己的手按了按什么,然后抬起来,再按下去,不停地重复这两个动作。轻缓,短促有力,再轻缓。
但是,但是,上次待临四周期间演奏的《来吧,异乡人的救世主》是我的曲子,也是第一次演奏。除了我,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但是,乐音依然有生命。这怎么解释呢?
男人迟疑着开口说道:
大人的曲子从第一句开始……就很华丽。有修饰,音域广阔。这并不是独立的声部之间的关系。主……
是主调音乐吗?
是的,就是这个,而且经常出现简短的新旋律。发展到第二、第三声部的时候,就具有了管弦乐队的本质特点。主题总是由多样的旋律和装饰构成,然而在再现部又会反复。急促和婉转的节奏的比率是3比5。时而像托卡塔曲一样自由自在,时而生机勃勃,节奏强烈。四分音符在低音里有规律地跃动。最后一节常常为了装饰结尾而加上延长符。
男人闭上了嘴巴。
说得太快了。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埃布林格脸色大变。
你把我的曲子和演奏类型……看得很透彻。
我会回到斯瓦兹沃特种田,不会出现在管风琴室附近。
男人垂下头。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曲子和演奏很古板,对吧?
请您……息怒。
埃布林格像冬天的树,纹丝不动。他的眼睛仍然盯着男人。漫长的沉默在流淌。
你觉得我现在的心情如何?
请息怒,求求您了。
男人没有抬起头来。
你说你从来没学过什么,是吧?
可是——所有的音乐都会突然渗入内心。哪怕这辈子做鼓风工到死,我也觉得这是莫大的荣幸。因为贪心和傲慢,我偷听了音乐家们的对话,还不守本分,胆大包天地仰慕领唱、风琴师和指挥的音乐。我偷偷地出入管风琴室,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有些吃惊。
埃布林格说。
我当然不可能心情愉快。我的曲子让第一次听到的人都感觉很老套。
我冒死说一句话。
埃布林格的眼角在微微痉挛。
我听过很多人的曲子和演奏。但是从来没有像听大人的演奏时那样幸福。
他接着补充说:
我走进管风琴室,把手放在储气缸上面。这是因为无法摆脱的诱惑。如果不是大人在演奏,我不可能受到这样的诱惑。我陶醉于大人的音乐,误以为那是自己的演奏。我反复用手去按储气缸,再拿起来。用力、轻缓……请宽恕我的疯狂。我在管风琴室里极度困惑。
看来你还是……
埃布林格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不可能回到斯瓦兹沃特的后山了。不过也不能长期留在这里。
~
柏林。花子在动物园站下车,朝着康德大街走去。她要去找高特弗利特•吉尔霍夫先生。
经过萨维尼广场的时候,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花子走进咖啡厅,要了小杯的威森。花子每次都喝威森,直到离开德国。
连十米之外的东西都看不见。三四分钟过去了,雨还在下。转眼间,萨维尼广场就变成了一片汪洋。
花子默默地喝着啤酒。高特弗利特•吉尔霍夫,托马斯•金的房东。托马斯•金的韩国名字叫金尚浩,日本名字叫山川源太郎。有时候,花子叫他吉恩山奥。
花子得知金尚浩先生在这个房子里住了二十年。因为房东不收他的房租。
金尚浩住在克罗伊茨贝格。从动物园站乘坐地铁需要七分钟。那条街阴暗潮湿,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有土耳其人的商店。
花子喝光了最后的啤酒。这时,雨停了。不到一分钟,阳光四射。
“好了,走吧。”
花子起身离开。高特弗利特•吉尔霍夫……我听到花子自言自语的嘀咕声。疲惫挥之不去。
~
在魏玛,花子滔滔不绝地说话。在赫尔德教堂,在大公城,她也像小女孩似的叽叽喳喳。
“这种棺材肯定很贵。嗯?唉,的确很华丽。”
在大公家阴沉黑暗的地下墓地,她还是没有闭嘴。
这是约翰•昂特迈耶停留和写曲子的地方。金尚浩先生应该来过几次,寻找他的足迹。在魏玛,花子和约翰•昂特迈耶以及金尚浩一起度过。
约翰•昂特迈耶每天都要出入大公城,距离工作地不远的宫廷教会天堂堡(被火烧过之后没有修复),离开宫廷之后休息和作曲,奉为主人的埃布林格的家……花子多次回味约翰•昂特迈耶和金尚浩的踪迹。转一圈需要八分钟。
旅行社职员用微笑回答反复提问的花子。花子大概是在想象,金尚浩先生肯定也是这样吧?每到傍晚,花子就坐在李斯特音乐堂的庭院里喝啤酒。
音乐堂和埃布林格的家只隔了一个庭院。埃布林格家的庭院里耸立着联排别墅。乐器发出的不和谐音符通过各扇窗户传出来。
~
“是1987年吗?那年有日偏食。”
走在克罗伊茨贝格街头,花子说道。尽管是白天,街上却光线暗淡。仿佛消失了一半的阳光。
“当时也是这样……”她有些把持不住重心,“眩晕症真是讨厌。”
她使劲踩了一脚。地面和脚掌之间依然出现了一厘米左右的缝隙。软骨鱼光滑的外壳钻进了缝隙。现在,她要去寻找金尚浩先生生活到死的地方。她感觉眩晕。街上弥漫着烤鲨鱼或鲸鱼的味道。
克罗伊茨贝格四号街,2-11。
这是花子手中唯一的地址。
写有地址的纸条小得夸张。她无数次叠好再展开,已经柔软得像纸巾了。
她在某个建筑前停下脚步。胡同很窄。没有门铃,也没有门牌。
她没能立刻走进大门。大门顶上长满了高高低低的草。看上去从未开过的门,涂料只剩下痕迹。
花子不敢随便去碰。她寻找可以敲的部位,最后用脚尖踢了踢门。
“威特!”
是这样吗?她踢了一脚。
“威特!”
就是这样!
“威特!”
门好像要破了。
花子继续踢门。仿佛整个房子都要坍塌了。
“太郎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里面毫无动静。
“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就住在这里。”
花子踢得更用力了。
这样下去,不等房子倒塌,恐怕花子的脚腕早就粉碎了。正在这时,里面传出了声音。
“混账,就不能让我安静会儿吗?”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恳求。
“如果你不想沦落到阿普利尔1757年,普鲁士公使弗里德里希•冯•弗洛托男爵,听完阿普利尔博士传达“可能把普鲁士埋葬”的威胁性文件之后,将他扔到了楼下。的下场,那就赶快滚蛋。我要给你们看的只有脚掌。我对任何人都无所求!”
花子毫不动摇。
“威特!”
咣咣,花子继续踢门。
“拜托,如果是亲卫队,那不要光踢门,马上拿枪把我的身体打成蜂窝。我一秒钟也不想活了。”
“威特!”
咣咣。
“拜托了!”
“威特!”
门猛地打开了。
一个疲惫不堪、烂醉如泥的中年人的光头蹦了出来。黑眼圈中间充满血丝的眼睛,所剩不多的几缕头发垂到肩膀。
“我在这个世界上没犯什么错误,不至于被别人打扰我的美梦。你们是干什么的?长得真像夜叉。”
“我来带你走。”
花子说。
“嗯,正好。我等着你呢。”
“我有事要问你……托马斯•金在这里住过吗?”
“听说伊曼努尔•康德在这里住过。”
“我说的是托马斯•金,托马斯。”
“托马斯•曼?”
“请回答,一定要好好回答,嗯?托马斯•金。”
“不行,我不知道。”
花子往半开半掩的门里扫了一眼,问道。
“你是……干什么的?”
“诗人,我是柏林诗人。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看来你是著名诗人。”
“是的。”
男人挺起胸膛。
“托马斯•金也是著名的音乐家。”
“那又怎么样?”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名人和名人相识,不是吗?”
“如果你不想马上把我带走,就回你的地狱去吧。”
“我可以看看……房子里面吗?”
花子问道。
“你想看我的生殖器吧。”
“那个东西我早就看腻了。”
“赶快滚蛋!要不然我就放狗咬你了。”
男人准备关门。
花子把手伸进手提包,慢慢地拿出一样东西。透明的塑料袋。
她把塑料袋递到男人面前,动作仍然缓慢。袋子里面放着二十多粒白色的药丸。
男人的眼神像是捕捉到猎物的昆虫,似乎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花子伸出手。
男人的眼睛盯着她指尖的塑料袋。
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些东西了。时间也停止了。
外星人的公关方式?
男人的视线终于转向花子。那一刻,花子的脸上露出微笑……深不可测,老奸巨猾,足以诱惑世界上所有的人。
沿着皱纹扭曲的面部肌肉,深沉得令人恐惧。为了绽放这样的笑容,她保留了毕生的热情吗?尽管花子已经六十七岁了,然而她黑色的眼睛却依旧深邃而光芒四射。自信满满,宁静而有力。这是令人无法抗拒的致命微笑,只要受到这样的诱惑,谁都会陷入悔恨的泥潭。她的笑容之中渐渐透出胜利者的喜悦。
男人劈手夺过塑料袋,宛如猛禽掠夺猎物。
~
“哦,怎么会这样!”
花子发出了惊叫。这是个废旧的房间。
四周只有墙壁和天棚……没有壁纸。
这是什么时候建的房子呢?不是混凝土,而是泥土墙壁。有的地方已经倒塌,露出骨架,内壁仿佛被庞大的怪物用指甲挠过。
黑暗。从天棚中央垂下一根电线,电线尽头挂着瓦数很低的灯泡。褪色的泥土地面中间摆放着一张小床,上面铺着红色的床单。
连马上就要有鬼魂出现的想象都变得苍白。
“鬼魂都不敢出来。”
花子叹了口气。
没有看到蜘蛛网和霉斑。墙壁还算结实,尽管已经塌陷,却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态。电线、电灯泡、破烂的墙壁、几个相框和孤零零的红色小床。
“你……懂装置艺术。”
花子摸了摸墙壁,用手掌向下摸索。这不是过日子的地方。花子补充说。
“我说过了,我是诗人。”
男人闷闷不乐地说。
“不是的。”
“我说过,我是诗人。”
“我说了,不是的。”
“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托马斯?”
“听说他创作了这种风格的音乐。”
“你不是知道吗?关于这个人。”
花子提高了嗓音。男人大吃一惊。
“不知道,我是听房东说的。我只是要写这种风格的诗。”
“什么诗?”
“这种风格的诗。”
男人展开双臂,指了指房间里面。他的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而又恍恍惚惚的光芒。
“看完这个房间,我太惊讶了,请求房东务必租给我。房东提出条件,让我不要破坏房间原样,因此每个月减少了一百欧元的租金。房东真傻,我怎么可能破坏房子?我在这里写了很多诗。啊,岂不是太傻了?那个房东。”
“每个月减少一百欧元,条件就是不要破坏原样?”
花子贴到男人身边。
“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免费,二十年。”
“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免费?”
“是的。”
“创作了这样的音乐?”
“嗯。”
突然,花子的视线转向某个地方。
“这个……也是以前……就有的吗?”
原来是哑巴手套。挂在墙角的阴影里,深紫色。
“要想在这里写诗,只能这样。保持原样。”
花子好像被什么牵引着似的,走进了墙角的阴影,默默无语。花子身材矮小,只能仰望挂在天棚下方的手套。
她久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男人也跟着严肃起来。
三分钟后,花子像礼拜结束似的轻轻说道:
“房东住在哪儿?”
“好像是康德大街二号街吧?”
“姓名,电话号码?”
“高特弗利特•吉尔霍夫,我连他的银行账号都知道,因为每个月都要付房租。合同上都写着呢。”
花子脸上隐隐露出疲惫的神色。难道她为了诱惑男人而耗尽了全部的热情?也许是因为默默仰望的三分钟。
走出废旧房屋,我们朝着地铁走去。花子没有说话。
“是毒品吧?刚才的药物。”
我想调节气氛,于是略带挑衅地问道。
“那是新西兰产的初乳,用牛初乳做成的奶粉。”
“这么说……你骗了他。”
花子没有回答。
~
花子没有说话,直到吉尔霍夫先生家。从萨维尼广场走到这里用了七分钟。天很热。
这里和克罗伊茨贝格截然不同。花子轻松认出了他的家。明明不同,却一下子就认出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房子里里外外没有任何装饰。水泥暴露在外,大煞风景。一棵花草也没有。墙壁、地面、楼梯和玻璃窗都干净得夸张。感觉就像用两个小时把穿了二十年的牛仔裤洗得干干净净,拿到阳光下晒干。
“花子?”
一位银发女人在二层露台上等候。主人的神情不像欢迎,倒像是瞭望台的看守。举止、目光和声音都是这样。
“我是花子……打过电话。”
花子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女人走下台阶,依然保持着露台上的感觉和状态。她缓缓穿过狭窄的内院,打开门栓。女人神色肃穆。为了秘密的接头,难道还需要同样的公关吗?
“我是蜷川花子,从日本来。”
她的意思是想问,该怎样称呼您?
“我叫艾米莉,吉尔霍夫先生是我的父亲。”
花子沿着楼梯走了进去。里面和外面没什么两样。干净得有些过分,像是被风席卷过。
“咖啡和红茶,还有茉莉花茶。”
然后,女人不再说话,动作依然缓慢。
十分钟里,她没有对花子说话。
两杯茉莉花茶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贸然打扰……对不起。”
花子举起杯子。
“我知道……您就是托马斯日记里记录的那个名字的主人。”
艾米莉看上去比花子年轻十岁左右。
“我是来拜访吉尔霍夫先生的。”
“为什么?”
“听说他为托马斯提供了很多便利。我想向他表达谢意,尽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这样做。”
两个人的对话缓慢进行。
“托马斯刚来到柏林的时候,我父亲就是他的朋友。我父亲是他最疯狂的粉丝。托马斯一直诚心诚意地对待我父亲。”
“很遗憾……我不了解托马斯四十年来的行踪。可是我的名字却留在了他的日记里。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样。”
“我之所以想拜访吉尔霍夫先生……原因就在这里。”
难道茉莉花茶具有强烈的镇静效果?花子的声音更加缓慢和低沉了。
“很遗憾,关于托马斯的事,只能依赖于我不准确的记忆了。”
艾米莉的笑容很凄凉。
花子嘴巴微张。
“……”
“今年三月份,我父亲去世了。”
“我从克罗伊茨贝格来,丝毫没感觉吉尔霍夫先生已经是故人了。”
“根据父亲生前的叮嘱,我来管理克罗伊茨贝格的房子。”
花子艰难地咽了口茉莉花茶。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焦点有些模糊。
沉默持续了大约三十秒。
“比托马斯……还早。”
“父亲的去世有些离奇,坐在蒂尔加花园湖边的时候晕倒了。警察和记者每天都来。最后的结论是衰老引起心肌梗死,受到打击最重的人是托马斯。托马斯的死亡似乎和父亲的死亡有直接关系,所以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正好两个月之后,托马斯离开了我们。”
艾米莉的脸上也浮现出疲惫的神色。
“我太冒昧了。”
花子低下了头。
“关于父亲和托马斯的死亡,我现在还没有心情说太多。太突然,太复杂,对我来说是接连两次的打击……希望您能理解。”
“我只是想了解在德国期间的托马斯。即使打听不到关于死亡的任何情况,我也不会觉得失望。”
花子缓慢的低音有时也会变得很柔和。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给您看托马斯的唱片和磁带、出版的乐谱和遗稿,还有照片。”
“啊,在……这里吗?”
“一直都在这里。这些都是父亲收集的东西。”
艾米莉站起身来。她走向厨房旁边的房间,说,因为父亲是他的铁杆粉丝。
花子拿起茶杯,手瑟瑟发抖。
~
∠
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埃布林格和男人视线相对。
你也能不告诉任何人吗?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两个人避开教堂的阴影,往阳面迈出几步。过了一会儿,空气渐渐凉爽了。
那我问你,你知道德累斯顿的迈克尔•韦克曼吗?
他在诺伊埃教堂演奏过三次。宗教改革庆祝日前后,他在威登堡城内教堂、爱森纳赫的格奥尔格教堂、阿恩施塔特诺伊埃教堂,还有沃尔姆斯大教堂举行了巡回演奏会。这是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听说这次活动是追随受到沃尔姆斯议会召见的马丁•路德的踪迹。
我知道。他的演奏……怎么样?
埃布林格目光犀利地注视着男人。
非常出色。我的耳朵紧贴墙壁,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墙上的小洞。
是吗?
是的。
埃布林格把手放在男人肩上,又往阳光里走了几步。天空蓝得耀眼。
现在,我对面子之类已经毫不在意。
男人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埃布林格。
包括萨克森州、图林根州、黑森州在内,演奏水平赶得上我的人也只有他了。当然这是我的想法,也有人认为他已经超越我了。
两人片刻无语。男人的视线仍然停留在他的身上。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埃布林格又顿了顿。男人仍然盯着他。
说吧。
埃布林格的声音在男人听来像是呻吟。
男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
他的和声……很流畅。起始部分和发展部分都有受人欢迎的主题,这是他的演奏的特征……
埃布林格默默地眨了眨眼睛。
经常出现有趣的飞跃。感觉轻快,却不显得调皮。喜欢细腻而高扬的锐利感(Scharf),能让黑暗而沉重的礼拜气氛焕发生机,令人感觉到灵魂获得救赎的鞭转(Fouette)。主题变换越来越多,短促上扬之后,大部分与第一个主题相遇,速度加快。在天花板之下尽情舞动的灵魂,最后慢慢合上翅膀,平稳降落在信徒们的头顶。细腻、高迈、短促、迅速,最后趋于平缓,这是他的曲子和演奏的特点。
我说。
埃布林格在男人肩上敲了两下。
我问的不是韦克曼音乐的特点,我问的是我唯一的对手。
声音低沉而隐秘。
男人看着埃布林格,眼神中流露出惊讶。
是的,对,他抛弃了所谓的体面。有人在你们这些鼓风工面前说过自己抛弃体面吗?
没……没有。
好了,那你说吧。
男人咽了口唾沫,转身迎视着埃布林格的目光。
只有大人的音乐,能让我感到无法抗拒的诱惑。如果没有大人的音乐,我不会进入管风琴室。
我让你说说韦克曼的事。
非常出色。那是意大利音乐。对威尼斯的期待和乡愁,激发了很多人的兴趣,得到了人们的喜爱。但是,里面加入了太多的法国曲调和意大利曲调,像流星似的转瞬即逝。韦克曼大人并没有太多考虑这个问题……
没有太多考虑?
埃布林格重复了男人的话尾。男人咽了口唾沫。
没有太多考虑……韦克曼大人。
对,韦克曼不能多加考虑。
萨克森州、图林根州、黑森州就不用说了,就连从遥远的大城市吕内堡赶来的演奏者也没能给听众带来如此深沉的感动和喜悦,还有深奥的美丽。远比自然法则更深奥的对位多声部的丰富旋律,那是只有大人才能达到的境界。尽管小人无礼,超出自己的本分,不可饶恕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是绝对没有丝毫的逢迎和虚伪,这些全都是小人的真心话。
埃布林格的脸色非常奇妙,像是微笑,又像是嘲笑。像是忧愁,又像是欢喜。莫名其妙的笑容久久挥之不去。
男人低垂着头。什么东西落在他的头顶和双肩上。那是埃布林格沉重的声音。
你要为……你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第二章
赤裸的生活守着音乐,还要保守秘密。
不能两者选其一,也不能同时拒绝。
已经这样了。
昂特迈耶不愿离开这个每天都能听到音乐的天堂般的家,
不愿离开敲打的键盘,哪怕是空的,也不愿意离开乐谱的味道。
杉本公园的乌鸦嘎嘎地叫着。这时,花子合上了一千页的最后一页。
她和来自浅草的朝鲜朋友李淑子一起阅读。她们从早到晚在花子家安安静静地读着“金尚浩——日本名字山川源太郎事件”的调查记录和公审记录。
身穿制服的年轻男人说:“蜷川花子女士,这是您的国家航空特快专递。”同时在廊台上放下了纸箱子。这是整整一周前的事了。
这不是专业记录,而是摘选和复印的公审记录。调查记录中漏掉了很多部分。专业记录会有多少页呢?花子不知道。
调查记录自不用说,就连公审记录中有关太郎的存在也很模糊。太郎像傻瓜,问什么答什么。
问:1971年4月,通过位于格林卡大街五号街的朝鲜驻东德大使馆进入平壤,你见过人民武力部作战部所属敌工局的外事负责人金日南吗?
答:是的。
就是这样的方式。
KCIA对共分课调查官的问题都是书面体。这是事先准备好的问题。太郎只回答“是”或者“不是”。
要么否定,要么肯定,没有辩解。小偷都不会这样。太郎甚至还会更正调查官或检察官的错误问题,就像文件创建者自问自答。记录很流畅,没有太郎的影子。
公审记录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法官的指示和检察官的辩护占主导,被告和辩护律师的声音很微弱。辩护律师也不像辩护律师的样子。太郎的回答还像调查的时候那样爽快。辩护律师仿佛早已经料到败诉的结局,只要求从宽处理。
辩护律师:被告金尚浩,国籍大韩民国,留日韩侨二代,怀着对音乐的满腔热情偷渡到德国,在西柏林国立音乐大学专修作曲和指挥,先做西贝电视台音乐顾问,后来成为汉诺威市交响乐团客座指挥和柏林广播电台音乐大厅负责人。任职期间,为了研究平时关注的前古典时期的魏玛音乐家而前往平壤,因为对朝鲜和韩国的政治状况认识不够,并非出于本意地给大韩民国政府带来重大忧虑。这不仅是因为被告人出生于日本,在日本长大,接受教育,连母语都不会说,而且他从来没去过韩国。请尊敬的裁判部考虑被告的无知情况,从宽处理。
就是这样的方式。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韩国,对于被起诉间谍罪的嫌疑人的辩护律师来说,这样的做法也算英明吧。
承认公诉事实,谦虚地接受裁判结果,这仿佛是律师和被告人之间达成的共鸣。因为没有别的减刑途径了。
调查记录和公审记录中都没有太郎的影子。
对公诉事实的毫无异议,对判决结果的虚心接受,律师和被告之间痛心的交流背后,似乎盘踞着令花子难以想象也难以猜测的隐情。究竟是什么呢?尽管她不知道,然而读完长达千余页的文件之后,花子情不自禁地战栗了。乌鸦的叫声令她大为吃惊。
公审太郎的原因并不是很复杂。
太郎去了东柏林国立剧场和洪堡大学图书馆,以及东德地区的魏玛、莱比锡、威登堡和哈雷等地。
东柏林可以相对自由地往来,别的地区则需要东德人民政府的特别许可。他们已经在柏林外围和东西柏林边界设置了壁垒。柏林是漂浮在东部德国的孤岛。
从魏玛去往瑙姆堡的时候,太郎被地方安全保卫部逮捕了,然后以随意东行的罪名移送东柏林国家安全保卫部防谍部。关于许可内容,解释稍有不同。
太郎持有刻着东德文化官印的移动许可证。那是在柏林大学作曲系教授昆拉德•迈克巴赫的努力下获得的许可证,然而防谍部认为该许可证仅限于演讲、演奏和展览会,只是临时访问证。
他向文化部艺术委员会提出抗议,结果也没有用。原因是他的越境与讲演、演奏和展览毫无关系。移动许可证上没有标记这些作为线索的项目。
昆拉德•迈克巴赫动员所有的东德朋友,抗议不当人身拘留,要求释放太郎。努力均以失败告终。
太郎能够回到西柏林是因为驻德朝鲜大使馆的帮助。当时,他已经被拘留八天。
朝鲜大使馆民事科的名叫李明宇的人来过。东柏林国家安全保卫部将太郎交给了他。释放理由是:“为了研究而辗转于中世纪城市,调查十八世纪某作曲家的乐谱和资料,仅此而已。”防谍部这样对李明宇解释。
西德媒体开始对太郎的被拘时间做出反应。这得益于昆拉德•迈克巴赫先生的努力。东柏林防谍部不想单独放走太郎,也没有交给昆拉德•迈克巴赫先生。
尽管这件事不属于朝鲜大使馆的管辖范围,然而为了把这事当成公务处理,他们还是和朝鲜大使馆取得了联系。当时,信息部侦查总局已经介入此事。朝鲜大使馆没有拒绝。那里不可能有大韩民国大使馆。
人共旗在空中高高飘扬。旗杆很长很高。大使馆正门旁边屋顶的告示板上张贴着朝鲜最高权力者的笑脸。
他们在大堂里喝茶。李明宇手里拿着从侦查总局获得的材料。那是太郎的陈述。李明宇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说,辛苦了,这是产自白头山的大蒜茶。
李明宇把太郎送到勃兰登堡门。
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TNF这几个字母。调查记录、公审记录皆是如此。
某一天,太郎收到了李明宇派人传达的消息。
TNF。
从此以后,TNF这几个字母就开始出现了。
花子很想知道这个代码的拼写和指代对象。吸引太郎到平壤的是TNF。实际调查和公审当中怎样说不得而知,然而记录中写的都是TNF。
检察官:被告,第一个提出TNF存在的人是李明宇吧?
辩护律师:这是诱导被告。被告已经回答过了,只知道是李明宇派来的人,不知道姓名。重要的是TNF的内容。
裁判长:同意被告律师。
就是这样的方式。
审判长、陪审团、检察官、辩护律师、被告、证人都知道TNF,都在谈论TNF。花子只能猜测TNF是某种文件类型,其他就无从知晓了。
太郎为了看TNF而去了平壤,跟随专职向导见了可能是TNF作者后代的人们,又征得平壤图书馆的许可,复印了TNF全文。他把TNF复印文件交给了柏林母校图书馆的音乐/美术文献信息室,期待有更多的人阅览。
花子也不知道TNF是否被递交到审判部做证据。原告方,也就是检察院方面提出的证据中分明没有该项。
TNF内容被原告方和审判部不动声色地或者故意排除了。平壤之行的唯一的直接动机TNF仅仅被视为一种结果。
TNF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下定决心去平壤?没有人这么问。辩护律师和被告的辩论受到妨碍,遭到断然拒绝。七十年代负责处理间谍罪的大韩民国审判部大概隶属于检察厅。国家和民间对是否有罪展开了争论。适用国家安全法,而不是普通刑法的时候,审判部就代表国家本身。
检察官和法官。两个国家都没有必要讨论作为“动机”的TNF,只有在证明“嫌疑人去过朝鲜”的时候才派得上用场。这是太郎去过朝鲜的最确凿证据,重要的是太郎自己也承认这个事实。TNF的“内容”并不需要。
去过朝鲜的太郎看到了TNF的内容,被允许全文复印,还见到了作者的后代,访问了劳动党中央委员会直属机构35号室。
经过对外联络部,太郎与统一作战部联络部副部长面谈,还见到了人民武力部作战部下属敌工局的外事负责人。太郎在平壤的滞留时间是四十二天。
于是,太郎变成了35号室的情报员。调查记录和公审记录都是这样。“35号室是朝鲜的对韩间谍机构,收集海外情报,勾结和收买海外人士,渗透到韩国内部,主要通过第三国策划和监督渗透活动。”花子不知道哪些说法真实,哪些说法虚假。太郎和他的辩护律师都没有对调查书和公诉内容提出异议。不管怎么样,情况都不会改变,两个人之间达成的悲壮共识埋藏在记录之中。
谁都可以看出,这是一份单方面的调查和审判。太郎的无奈令人扼腕叹息。在审判之前,甚至在调查之前,太郎就已经彻底无能为力了。这是一场争论本身不成立的审判。因此花子不相信这些记录。
这是三十七年前的事了。极端的痛苦和委屈早已成为过往,无法挽回。太郎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
“TNF是什么呢?”
花子问道。
“是啊……TNF是什么呢?”
李淑子反问。
“终生渴望抵达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花子觉得只要破解了TNF的秘密,似乎就能弄清楚太郎最后的遗言。
~
2107。这是太郎以前住过的家里的电话号码。她不记得以前的地区代码了。第一个数字肯定是2,最后一个数字肯定是7。从十五六岁以后,直到二十岁出头,她曾无数次拨打过这个号码。
只是1和0弄不清楚了。不是2107,就是2017。
花子拿起漂浮着樱花瓣的茶杯。她挺直腰板,一口、两口、三口,分三口喝完了茶水。花瓣依然鲜艳,贴在杯底。
“请问这里是……山川源太郎的家吗?”
3831。找到现在上野的地区代码,她先按了下去,接着是2107。太郎以前住在上野附近的泡菜街。
“……”
没有应答。
“啊,对不起。”
正要挂断的时候,她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他是我的伯父……”
一下就拨对了。2107。四十年的岁月突然逃得无影无踪。
花子说不出话来。
“这么说……这里的确是山川源太郎……的家。”
就算是吧。
肯定是浩史的儿子,语气和浩史一模一样。
“现在是2009年……”
花子胡说八道了。
“喂?伯父不在家,今后也不会来了。”
对方的语气非常特别。花子勉强得到了一丝信心,问道:
“请让您父亲接电话。如果不在家,请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
花子准备好便笺,记了下来。
太郎的家还在那里。电话号码也还是四十年前的电话号码。太近了,那么准确。怎么会这样呢?这也没什么不妥,真的没什么不妥。
没有进行确认,没把这件事放在心头。这是唯一确定的事实。没有进行确认,没把这件事放在心头。太郎一直在她身边,一直都在。羞愧和自责让她无所适从。
突然蒸发的岁月,空白处充满眩晕的感觉。只有六十七岁和衰老的身体外壳清晰存在。
三个多小时的静止和沉默,专注于悔恨和思念的时候,什么东西宛如银鱼般溯流而上。这就是2107。花子自己没有忘记。她一下子就猜对了,不是吗?
“我也一直住在那个有三百年历史的房子里!”
花子大声喊道。
“谁说什么了?”
浩史的电话处于漫游状态。
“可以打个电话的,这个狠心的人。”
“日本媒体也因为大哥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那时候你没有任何反应。”
“谁?”
“你。”
语气挑衅的对话显得很轻松。
“我?”
“所以说嘛,你不要假惺惺了。”
“很乱吗?当时?媒体?”
“哎呀,这……”
“不知道,真的,啊,我快发疯了。”
“冷静。”
“如果你压根就不想说,在秋叶原就应该装糊涂,不是吗?”
“看到花子的脸,我一下子热血沸腾。”
“浩史,你这个人真是恶毒,不管过去还是现在。”
“恶毒是我的通行证。”
花子问他在哪里。韩国,浩史回答。
“干什么,在那里?”
“我被辣椒籽淹没了。”
“好好回答不行吗?”
“怎么好好回答?真的被辣椒籽淹没了。”
“贸易?”
“终于听懂了。韩国辣椒籽,真的是很有诱惑的市场。辣椒籽之类的东西还能用在什么地方?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花子你依然优雅。”
“优雅早已干涸了。你用来腌萝卜吗?”
“我送给你一袋子,你腌萝卜吧。”
“那还能做什么?”
“研制新药的原料。我不会做那种无聊的贸易。”
“治疗艾滋病的药物吗?”
“唉,给花子这样一辈子不懂男人的人吃。”
别说了。花子转移了话题。
“你说他二十年前不太顺利,是吧,太郎?”
“他坐牢了,在韩国,十七年。”
十七年?花子哽咽了。
“啊,喂?花子?电话断了吗……”
“为什么?因为什么事?”
“啊,辣椒主人来了,我得挂了。”
“刚说完十七年,你就挂电话?”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告诉我,我很想知道,我必须知道。”
“调查记录和公审记录够吗?”
“能拿到吗?”
“你是他的家属嘛。我是法庭代理人。”
“快寄给我。”
“不要期待过高。重要部分几乎都漏掉了。”
“什么时候能收到?”
“辣椒主人叫我呢,挂了。”
后来,她收到一份国际航空特快邮件。
她和李淑子一起阅读,感到不解的时候再打电话。
“漏掉的部分太多了。”
“那我也没办法。狗肉汤朋友帮了忙,还是这样。”
“狗肉汤朋友?”
“外通委的国会议员。”
~
∠
昂特迈耶的手放在键盘上。
象牙表皮光滑地碰到他的指尖。几步之后,就是他以前只是看过却从未碰过的键盘。诺伊埃教堂里的空键盘唤起他难以忍受的渴望。
教堂的键盘被演奏者的指尖磨得愈加发亮。烛影宛如星辰,落在键盘上面。对他来说,那是遥不可及的地方,比云彩更高,比天更苍茫。他总是在回廊里失神地注视着键盘,然后猛地回过身来,逃回鼓风间。
埃布林格家有两台管风琴。一台是固定式管风琴,另一台是家庭用管风琴。两台都是小管风琴。
固定式管风琴用的时间更长,装饰着金贝壳,只有一个键盘,没有脚踏板。轮流拉动侧面的两根皮带,用以造风。
使用这台管风琴演奏的时候,埃布林格一定要让昂特迈耶拉动风箱。稍不留神,音量和音色就会发生变化。每次演奏结束,他总是大汗淋漓。
另一台小管风琴带有双层键盘和外形像雁脚的木板风箱。演奏者自己踩风箱,储存风力。外表是用几百年的花曲柳根切割而成的木材。整个琴身都覆盖着漩涡状图案。
此外,埃布林格家里还有两台击弦古钢琴。一台是桌子形状的小键琴,另一台是带有大等腰三角形盖的三弦一调形式的大型击弦古钢琴,有低音大管、长号以及小号。
比起水曲柳风琴,昂特迈耶更喜欢金贝风琴,声音清澈而端雅。尽管很难形成丰富的音色,然而整齐的声音足以唤起对分解之前的原音的思念。
他坐在这台风琴前。
手抚键盘,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键盘。房间里没有别人。手指终于碰到了。那是十五年来令他望穿秋水的东西。光滑的象牙材质释放着温度。
战栗舔舐着他的全身。十指逐一用力,他开始模仿自己通过鼓风间的穴窗偷看无数次的演奏者的运指。
强,弱,强,弱……
没有声音。指尖不时碰到键盘的象牙材质,轻轻滑动。
他回想起自己藏在诺伊埃教堂管风琴间里的情景。在那里,声音如熔岩般涌动。肚皮在颤抖,骨头里结了冰。关节跟随音量的高低而舒缓和收缩。
到达气室,等候在那里的压缩空气跟随按键动作溜出哨道孔。哨道孔直接传递演奏者的手指动作。几十个哨道孔伴随演奏者的运指次第敞开和关闭,这样的场面恍然如梦。
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流动的声音熔岩之上。当时昂特迈耶还不知道,有人能准确地听懂无声的演奏。那天,房间里没有人。
第二年夏天,昂特迈耶在家人面前按了击弦古钢琴的键盘。那是他落脚埃布林格家之后的第二百天。昂特迈耶的手指,有生以来第一次发出了声音。
∠
有一天,埃布林格秘密地把昂特迈耶叫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有小键琴和床,还有书桌和暖炉。桑葚的香气在房间里萦绕。房间里挂着两幅仿画。为保罗洗脚的基督教徒,基督教徒前面是亨利三世夫妇。
摆放乐谱的书桌上面放着洗礼盘。
你的名字叫……约翰。
埃布林格让他坐到椅子上。
昂特迈耶没有坐。
这是我想要的名字。
埃布林格再次劝他落座。那把椅子和他自己坐的椅子一模一样。
这不符合我的身份。
埃布林格缄口不语,直到昂特迈耶坐下。两个人相对而坐。
两位朋友怎样称呼你?
他说的是米尔豪森和韦尼格罗德的徒弟。
叫我……昂特迈耶先生。
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克里斯多夫•克罗迈耶和迈切奥尔•克赛维特。
公子也是这样称呼你吗?
公子也这样叫我。
埃布林格点了点头。
家人不了解昂特迈耶,他们很想知道昂特迈耶成为家庭成员的原因。埃布林格只说了他的名字,很长时间内没有透露其他有关昂特迈耶的情况。
最后埃布林格坦言,昂特迈耶的某位祖先是自己祖先的恩人。那是昂特迈耶住在埃布林格家里的第二十天。
那是在米尔豪森的徒弟克罗迈耶轻薄而亲切地叫他约翰、约翰之后,晚饭开始之前,家人都围坐在餐桌旁。
约翰•昂特迈耶是权势煊赫的家族的后代。
埃布林格对所有的人说道。他的语气无比严肃。
昂特迈耶的祖先是音乐学校类似于同业者协会的某种专业演唱学校。的优秀评委。我的远祖受过他的恩惠,得以踏入音乐之门,成为音乐大师。他的家族虽然渐渐远离了音乐,但是我的祖先们却从未忘记这份恩情,祖先的遗志延续到今天。
撒谎。
昂特迈耶像柱子似的僵住了。埃布林格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我在阿恩施塔特遇到了恩人的后代。我珍惜这份命中注定的缘分。尽管他的家族渐渐远离了创作和演奏,然而他不愧是音乐学校评委的后代,表现出惊人的乐感和音乐才华。我要报恩。他不是下人,不是弟子,而是以朋友的身份住在我们家。
朋友。
昂特迈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谎言被戳穿,而是不知道埃布林格为什么要说出如此惊人的谎言。
昂特迈耶嘴巴紧闭,无话可说。如果说谎是无法洗刷的罪过,那么没有开口否认的昂特迈耶应该算是同谋犯。
约翰•昂特迈耶……他得到了本来不属于自己的姓氏,又得到了受人敬仰的音乐家的名字约翰。谁都能看出,这不是下层鼓风工的名字。
他的身份也等同于埃布林格。朋友。只要自己闭口不语,一切都将成为真实,持续下去。而且……埃布林格的难以窥测的心思将他彻底封闭了。
昂特迈耶无法逃跑。这种与他的意志毫不相关,不算祝福的祝福,令他不安,难以承受。昂特迈耶没有别的办法。家人都叫他昂特迈耶先生。
你和我并排而坐,像这样。
说完,埃布林格叫来侍女,让她送来两杯酸枣仁茶。
侍女拿着煮沸的茶壶,走进房间。昂特迈耶想要站起来,埃布林格用眼神阻止了他。
昂特迈耶静静端坐。侍女往银杯里倒茶,然后出去了。茶香不同于房间里的桑葚的香气。
别把下人的服侍当成压力。
埃布林格拿起茶杯,慢慢地送到唇边。
我不能就这样接受……大人的好意。
昂特迈耶没有举起茶杯。
也不要当着别人的面称呼我大人。
我不知道大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礼节对我。
我不是说了吗?你是我的朋友。
我只是无意中听说,我的祖先也是个工人歌手,从来没听说是音乐学校的评委。
你已经是约翰•昂特迈耶了。
昂特迈耶闭上了嘴巴。
约翰•昂特迈耶把音乐学校的优秀评委视为自己的祖先!
昂特迈耶正要开口说话,埃布林格赶紧说道:
你不是基尔克了。
尽管不知道埃布林格的真实意图,然而他的意思似乎无法抗拒。昂特迈耶心怀恐惧,注视着埃布林格的眼睛和淡淡的微笑,坚韧的下巴和青色的嘴唇。
所以……你是我的朋友。
埃布林格缓缓放下茶杯。
请告诉我,我该怎样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昂特迈耶说。
你对音乐如此痴迷,我带你来到这个除了音乐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并没想过让你为我做什么。那样就不是朋友了。
求求您告诉我吧,我该做些什么。
我把斯瓦兹沃特的基尔克,阿恩施塔特的鼓风工变成约翰•昂特迈耶,并不期望得到什么回报。你没有必要打扫卫生,也没有必要拉马车。往固定式管风琴里加风也不是你的工作。你只要以朋友的身份住在这里就行了。如果说有什么嘱托的话……
请讲。
昂特迈耶直视着埃布林格。
我已经公然宣称你是我的朋友……希望你把我的话捍卫到底。
大人和我捍卫到底的东西……是秘密吧。
秘密?
埃布林格笑了笑。
要说是……也算是吧,是秘密。
守着音乐,还要保守秘密。不能两者选其一,也不能同时拒绝。已经这样了。昂特迈耶不愿离开这个每天都能听到音乐的天堂般的家,不愿离开敲打的键盘,哪怕是空的,也不愿意离开乐谱的味道。
为了不再回到基尔克和鼓风工,他要保守秘密。从某个角度来看,似乎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
~
高特弗利特•吉尔霍夫先生皮肤白皙,身材修长。
“总是在身边。父亲是托马斯的左膀右臂。”
艾米莉从几张照片中找出自己的父亲。几乎都是亮灰色的正装,没有领带的白色礼服衬衫,和艾米莉一样的银发。脖子细长,皱纹很深,脸上带着笑容。额头很宽。鼻尖弯得厉害,是地地道道的雅利安人,敏锐而锋利。
“啊,啊,是的。”
花子连连点头。这是日本人特有的回应,类似于感叹。
客厅里飘扬着音乐。
艾米莉的指尖指着吉尔霍夫。花子的视线跟随左右。耳朵听着艾米莉说话,眼睛却注视着托马斯或金尚浩,要么就是太郎。
阔别四十年的初恋,前不久死去的人,尸骨未寒的人,自行了断性命的人,二十五岁前往德国,并在那里埋葬了六十七年生涯的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这个世界。
金尚浩头发卷曲,浓密得像年轻人,神色小心翼翼,仿佛不肯暴露自己的心事。他的表情近乎中性,似乎被什么稀释过了。他的眼神隐蔽而空虚,掩饰了太多的感情。
那是品牌制造商猜测不到的服装。每张照片上的服装都是这样。适度陈旧,适度宽松,像是贫穷的苦行僧的服装,丝毫看不出美感。
某个人的初恋,这样的身份会让人毫无缘由地产生好感。金尚浩多少有些萎缩,消极、脆弱而且充满警惕,同时又有着难以撼动的固执。他就是这样的人。
“目光穿透纸背”,花子就是这样。目光穿透照片。
她看了很多照片。单人照、多人照、集体照、旅行照、演奏会照片、宴会照片、新闻照片,三个人之间蔓延着意味深长的沉默。音乐在沉默之间流淌。
“像从前一样。”花子终于抬起头来,更正了时态,“还是像从前一样。”
她自言自语。艾米莉冲花子莞尔一笑。
“有气无力,心胸狭窄,神经兮兮……自视清高,固执己见的老先生。”
花子大声说道。艾米莉也放声大笑。在花子和金尚浩分别的四十年里,艾米莉每天都能见到他。
艾米莉的笑声是对花子的赞同。看起来是这样。花子的语气中饱含着对金尚浩的埋怨。艾米莉的笑声也是如此。突然间,两个女人仿佛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花子沉默了,艾米莉也收回了笑容。
又是沉默。
“这段音乐……我的意思是说……”
花子转移话题。
“这是托马斯最近的新作,《赤裸的生活》。”
艾米莉提高了嗓音。
“原来是……这样的音乐。”
“这是柏林广播电台交响乐团委托创作的作品。去年十二月,柏林广播电台交响乐团在柏林爱乐乐团演奏大厅首次演奏。这是实况录音。”
如果在大房间里摆上几十种乐器,放开胆小的兔子和调皮的猴子,神思恍惚的小狗和神经质的小牛,还有受惊的大象,结果就是这样的音节吗?
没有明晰的节拍,也没有特别的节奏。不连续的乐器安排,盲目加入的偶然力量和摩擦,共同构成了这样奇异的音乐。无论是感觉还是韵律,都和低声听的时候截然不同。
“听说他创作了这种风格的音乐。”她想起克罗伊茨贝格男人的话。我只是写这种风格的诗歌……
衰败得仅剩框架的房间通过声音得以再现。风雨冲入敞开的门。墙壁和被子都湿了,纸张飞散。雨过天晴,夜空中的星光落入屋檐,转眼间又乌云密布,风雨交加。房间内外都没有人影。感觉不到文明的秩序。大自然粗暴的咆哮在消灭的秩序之上风卷云涌。声音偶尔经过草原,经过地平线,滑过寂静的湖水,又变成强烈的波涛涌进房间。所有的灭亡和废墟并不是末日,而是新生崛起的前兆。
花子点了点头。
她的脚下铺展着纸堆。
“《赤裸的生活》的乐谱。这是托马斯的其他作品。”
艾米莉说道。
花子这才真切地感觉到四十年的岁月。乐谱四角对得整整齐齐,保存完好,纸张边缘却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岁月的痕迹。纸的高度超过了膝盖。
花子连连点头。
乐谱也和克罗伊茨贝格的房间没什么两样。没有音标的怪异乐谱,正方形和菱形,大大小小的点毫无秩序地散布在没有分段的小节之中。
连起三个声部的竖直黑线像是沿着墙壁流淌的雨水。很多乐谱不是五线谱,各声部只由一条水平线组成,或者干脆画在白纸上。白纸上画的也不是音标,而是画着建筑物的设计图纸或者旧织布机上面才会有的东西。
花子以固定的节奏摇头或点头。这是她特有的头部动作。花子始终处于这样的投入状态。
艾米莉保持着沉默。几段音乐都结束了。花子连连点头。茶杯空了。客厅落入催眠状态。汽车从房子旁边经过。天花板上划过六道阳光。
~
“你是药贩子吗?”
走出吉尔霍夫先生的家,我问道。
“……”
花子没有回答。
我又没能看懂气氛。我赶紧来到路边,假装观察过往的车辆。
离开之前,花子给了艾米莉两粒药。艾米莉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除了新西兰产的牛初乳粉,花子的包里还有很多药物。
“您父亲……还好吧?”
走出客厅玄关,艾米莉突然问道。花子大吃一惊,连忙转过身去。艾米莉张着嘴巴,站在那里。
“很久以前……去世了。不过还是……”
谢谢您。花子说。
艾米莉伫立良久。怎么会问起花子的父亲呢?也许是还没有从吉尔霍夫遗言的冲击中摆脱出来,出现了口误。
花子走到艾米莉身边,把药递给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很快就会好的……冒昧拜访,给您添麻烦了。”
“父亲……不该就那么去世的。”
艾米莉的眼睛湿润了。她什么都不看。
“是的,啊,是的。”
花子久久地握着艾米莉的手。
艾米莉有气无力。泡茶,拿出吉尔霍夫先生的收藏品,打开音乐,和花子说话的时候也是如此。
花子想了解照片上的人物,用手指指点点。艾米莉有时说话,有时什么也不说。有的名字、职务、联系方法都记得清清楚楚,有的却什么都不记得。照片上也有昆拉德•迈克巴赫先生。
“他住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艾米莉说,“在拉殷高山坡上种植葡萄。”
“他帮助托马斯在东德地区旅行。托马斯被国家保卫部拘留的时候,也是他想方设法释放了托马斯。”
“原来你都……知道。”
“我只知道这些,其他的就不知道了。这也是我第一次见面就不得不给您添麻烦的原因。”
“他用自己收获的葡萄亲手酿造葡萄酒,非常美味。”
“托马斯寻找十八世纪某位音乐家的足迹,前往中世纪的东德城市……至于什么动机,您也许知道。真的是为了研究吗?”
“是约翰•昂特迈耶吧?”
艾米莉说。
“是的,是约翰•昂特迈耶。”
花子说。
“他是朝鲜人的后代……你知道吗?”
“我听柏林音乐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说过,很快就直接了解到了。我手里有《托卡塔与赋格》。”
“原来你已经拿到了。”
“这位朋友看过之后,每天告诉我一点。”
起初寻找他的乐谱,完全是为了研究,艾米莉说,是吉尔霍夫先生帮了忙。
昂特迈耶的乐谱不同于普通乐谱。发现这个没有调性的乐谱之后,托马斯大为震惊。面对着这个彻底脱离了当时的和声和对位法的怪谱,托马斯不知所措。这绝对不是因为作曲者的失误或者不成熟。这也从侧面证明,托马斯本人的音乐具有长达二百年的历史。
后来,他在乐谱中发现了奇异的纹章。这个纹章印在终止符最后一节的下面。他收集到的刻有纹章的乐谱越来越多。
前后刻有鱼和百合的图案。鱼是伊克土司在希腊语中是鱼的意思,与“耶稣、基督、天主、儿子、救世主”的第一个字母完全一致。这是基督教遭受迫害时期表示信仰的暗号,也是信徒之间互相交流的秘密标志。,百合是法国王室的纹章。基督教的守护者,法国王室?
法国?托马斯的解读与众不同。托马斯是在日本出生和长大的青年。他迷上了这些纹章。从那之后,他就抛开了乐谱研究,至少改变了方向。
“不知道你看过这些纹章之后,会不会理解托马斯。”
艾米莉站起身来。
“我可以看一看……纹章吗?”
花子问道。
艾米莉已经走进厨房旁边的房间。
这是一份复印的乐谱。
这显然是多年以前的乐谱了,陈旧的痕迹随处可见。褪色昏暗的原纸质感在复印纸上投下黑漆漆的阴影。五线谱上的小音符就像祈祷丰收的古代壁画中饱满的谷物。看起来画得很匆忙,然而绘画者细致缜密,滴水不漏的性格跨过了二百四十年的岁月。
“这里……”
艾米莉指着的地方有个纹章。
“这是……”
花子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知道吗?”
艾米莉看了看花子。
“鲜,是汉字。”
“托马斯也这么说。”
“朝鲜……”
“托马斯也这么说。”
“唉……”
花子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她的叹息深长得有些过分。
“完了……”
这是叹息之后的呻吟,无法翻译。
“完了……”
艾米莉呆呆地望着花子。这句话也无法翻译。
“像箭,像毒刺,只要被刺中,身体就会无力,无法自拔。”
“类似于恐慌障碍?”
“差……不多。”
花子似乎深陷其中了。
也许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了,陷入恐慌的太郎的面孔浮现在她的眼前?
“花子……”
艾米莉用湿漉漉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花子说道:
“太郎,哦,托马斯体内的某种东西受到了触动,原来的意志、理性、感觉、判断力之类,全部失去了作用。也就是整个模式……模式发生了转变。什么常识,什么逻辑都不需要了。他被迷惑了。”
艾米莉的眼角暗淡了,点了点头,似乎想起了某种经历和回忆。
“你说的箭……”
“就是‘鲜。”花子说道,“这个纹章。”
“纹章……”
花子哈哈笑了。她的笑声听起来有气无力。
“祖国,他总是被祖国刺中。”
“为了祖国?”
这句话翻译出来了。
“不是他自己的意志,他受到操纵和迷惑,还有强迫。受到这个东西牵引的时候,太郎,不,托马斯很可怜,他只是追逐诱饵的昆虫或淡水鱼。他自己也知道了,可是无法改变。太可怜了。”
“托马斯死亡的原因,会不会就在这里呢?”
艾米莉翻开乐谱,问道。这好像是用手直接画在上面的纹章。每个笔画的角度稍显不同。
“即便如此,我们也很难了解。”
两个女人面露忧伤。她们有着相同的表情。
花子觉得自己应该吃一粒药。
外面依然是阳光灿烂。
“欢迎您随时来。”
转眼间,艾米莉已经爬上二楼的阳台,冲着花子挥手了。
花子也冲艾米莉挥手。
“李庚奥!”花子站在阳光里说,“不要说我是药贩子,我有药师资格证。”
第三章
孟塞尔表色系统5P 3/10我们默默无语,走过了遥远而漫长的路。
四周都是摇曳的紫色和绿色。
你若隐若现。绿色的眼球,紫色的瞳孔。
我的眼睛染上了颜色。
我吸入的气体是绿色,呼出的气体是紫色。
∠
那年夏天,昂特迈耶按下了发声的键盘。第一次。那是很大的击弦古钢琴。全家人都看着他。那是他住在埃布林格家的第两百天。
埃布林格和莱伊,两名弟子和公子,男丁和侍女都屏住呼吸。
昂特迈耶并不紧张。他想起以前偷偷敲打空键盘时的情景。反复练习,已经变得清晰明了的音乐主题留在脑海里。
十个手指都碰到了键盘,时而缓慢,时而快速地移动,直到键盘的反弹力传到指尖。温暖的气流渗入指节。
终于停了下来。昂特迈耶重重地吸了口气。寂静在流淌。他看了看众人,指尖上稍稍用力。他的第一支曲子,第一个音符轻轻撼动了房间里的空气。
一切都交给手指。他流畅地挪动着放在泉水里的手。
击弦古钢琴遥远而苍茫,不同于控诉和咆哮的管风琴。静静地靠近,小心翼翼地远去的脚步声,鸟儿鸣叫,流水潺潺的春天。
声音没有超过固定的尺度,可以在不用投入,无需陶醉的状态下触摸音符。手指的每个动作都进入视野。十指在键盘上舞动的时候,昂特迈耶去了趟斯瓦兹沃特。
十五岁的小昂特迈耶满头大汗地拉着风箱。四季如云彩般飞速流淌。他出入管风琴室。世界充满音符。体内流淌着风的气息,滚动着声音的血液。深入骨髓,堆积和凝聚起来的东西如同绢丝般散落在春天的声音里。
经过鲜花盛开的原野到达维尔茨堡,经过阳光普照的河流到达阿恩施塔特,经过图林根树林到达魏玛,他在遥远而漫长的路上行走、奔跑和休息的时候,昂特迈耶的手穿梭于行板、快板和柔板之间。
叹息和酣睡,对音乐的爱慕和失意,出身和身份,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这一切都温柔地滚动流向指尖,弹开,滑落。键盘碰到手指,荡起了滚烫的热流。
他慢慢地绕过长马天蒿的青螺山坡,翻过几道山谷,走在大麦田间。天边被晚霞染红,油灯点亮了,夜幕降临,声音静静睡去。昂特迈耶的手也静静地睡着了,静静地停下了。
短暂的寂寞落在房间中央。埃布林格拍手,家人也跟着拍手。声音不是很响,也不显冷清。
果然……不错。
埃布林格说。
今天,这个房子会清清楚楚地记住我们家又多了个成员。
这个房子只有通过音乐才能识别成员的存在,埃布林格补充说道。昂特迈耶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敲打着空键盘。
以前约翰总是千方百计拒绝演奏,各位不觉得他谦虚得过分了吗?
拒绝?不是这样的。
昂特迈耶从来都想在键盘上敲出声音。
算不上很优秀的曲子,不过考虑到这是他的第一次演奏,那么各位应该能猜出约翰以后会弹奏出什么样的曲子吧?
埃布林格继续严肃地说道:
约翰说他能寄居在音乐之家就很满足了,家族的名誉早已消失,他只能远远地向往音乐。他说现在住在这里,重新开始音乐之旅,并不算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但是我相信约翰的才华。
这不是真的。
他的谎言使得第一次演奏的感动和喜悦变得苍白。
莱伊的目光,碰到了昂特迈耶低垂的目光。莱伊深蓝色的眼睛深不可测。昂特迈耶呆呆地俯视着地板的年轮图案。莱伊的眼神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昂特迈耶为埃布林格的演奏之旅做准备,也贴身随行。他去了马格德堡、哈雷和爱尔福特,还在遥远的吕内堡停留二十天。迈克尔•韦克曼的演奏听了两次。两百天来始终都是这样。
不管是在马车上,还是走在路上,埃布林格都不停地问昂特迈耶,关于自己的演奏,关于听众的反应,关于迈克尔•韦克曼的曲子。
打扫卫生之后,昂特迈耶拉起马车,寄走信件,买来墨水,开始整理乐谱。复活节的时候,他代替埃布林格召集流浪的酒吧乐师。复活节礼拜上的乐器演奏规模很大,需要花钱雇佣酒吧乐师。因为支付报酬不合理而引发的摩擦,需要昂特迈耶处理。埃布林格刚刚坐到固定式管风琴前,他就拉动皮带风箱。两百天来都是如此。
从看到室内小管风琴那天开始,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敲出声音了。这种管风琴不需要拉风箱就能演奏。走过小键琴和击弦古钢琴前的时候也是这样。
埃布林格没有说话。
要不要弹一弹?
两百天里,昂特迈耶始终都在等待这句话。他想得到允许。
这件事需要得到允许吗?埃布林格始终没有说话。昂特迈耶不能不把这种反应视为不同意。
昂特迈耶终于弹上了击弦古钢琴。在家人面前正式演奏。这天不是昂特迈耶的生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庆祝日。一如往常,太阳升起在伊尔姆河对面的森林上空。鸽子受到正午钟声的惊吓,像往常那样高高地飞上了赫尔德教堂正式名称是“St. Peter und Paul Church”,也叫市教会,现在统一翻译为赫尔德教堂。的钟楼。
只有埃布林格知道,为什么那天允许昂特迈耶演奏。
∠
那天,昂特迈耶把耳朵贴在赫尔德教堂西边的门缝旁。时间已过正午。
有一本乐谱还没有准备好。那是埃布林格写于去年四旬斋期间的管风琴作品集《上帝的羔羊》。
埃布林格离开家的时候,克罗迈耶和克赛维特两名弟子正在认真抄写乐谱。过了一会儿,昂特迈耶拿着乐谱去了赫尔德教堂。
对于埃布林格来说,这一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清早,管风琴演奏家选拔盛宴在赫尔德教堂举行。魏玛宫廷乐团的管风琴演奏师位置已经空缺了三个月。市议会议员和宫廷乐团的指挥、副指挥以及两名高音伴唱将以听众的身份参加选拔盛宴。分配给他们的参考乐谱少了一份。
宫廷乐团的管风琴演奏师和副指挥同级。埃布林格从很久以前就向往这个位置。他的梦想是通过这个位置最后成为指挥家。
按计划,昂特迈耶不能进入赫尔德教堂。埃布林格的师父萨姆尔•斯特拉特纳正在赶往魏玛。
埃布林格接到通知,师父为了帮助他,使他被选中进宫,已经从库姆巴赫出发了。当时,师父作曲的康塔塔被当作魏玛教堂和宫廷的主要演奏曲目。大部分市议员都知道萨姆尔•斯特拉特纳。
昂特迈耶匆匆忙忙地提前准备好马车,离开了家门。埃布林格做了特别指示,让他到耶拿迎接师父。
在耶拿,昂特迈耶只见到了师父的男佣。男佣把师父的信交给昂特迈耶,说师父突然身体不适。书信共有八封,上面写着有影响力的市议员的姓名。
昂特迈耶刚回魏玛就被克赛维特急急忙忙地叫住了。
快点儿,快!
接过克赛维特递来的乐谱,昂特迈耶急忙朝着教堂飞奔。步行很快就能到达的距离,他还是赶着马车去了。
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到达教堂西侧门口的时候,昂特迈耶却僵住了。管风琴声从门缝里流淌出来。
一切都从门缝里流出。酒吧乐师们的缥缈音乐也从门缝里传出来,打湿了街头。音乐家们的说笑声透过酒吧的墙壁传出来。昂特迈耶通过小窗和教堂门缝听到了自己仰慕已久的艺术大师和指挥们的音乐。昂特迈耶的师父,就是门缝。
教堂里面熟悉的音律拉住了昂特迈耶的耳朵。声音在心脏里弥漫,引起疼痛。
他的耳朵紧贴着门缝。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的一幕正在教堂里发生。
教堂管风琴的巨大音管吐出了昂特迈耶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一切、深深眷恋的一切、凝结和堆积在心底的一切,吐出了敲打空键盘时艰难发出的无言的欢呼。
这些声音牢牢地镌刻于昂特迈耶的身体,在他的身体里产生、沸腾、旋转,通过他奔忙的指尖遗落。
声音不是飘散在空气里了吗?昂特迈耶自言自语。怎么会那么整齐,猛然涌回风琴管,毫无预料地爆发了。
走进教堂的昂特迈耶是个梦游症患者。几名听众瞥了瞥他。昂特迈耶的视线,投向背对大厅而坐的埃布林格。
埃布林格的后背那么高大,那么厚重,那么黑暗。专注于演奏的背影显得真挚而固执。昂特迈耶害怕这些感觉。他闭上眼睛,抵抗着莫名其妙的恐惧。这时,演奏结束了,留下了长长的终止音。
掌声四起。这不是礼节性的掌声。
埃布林格在演奏台上转过身来,朝着听众席深深鞠躬。他弯腰接受掌声。埃布林格低垂的头良久没有抬起。当他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盯住了昂特迈耶。
他毕恭毕敬地向听众们回礼,挥手,微笑,轻轻弯腰。然而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昂特迈耶。
这是昂特迈耶从来没有想过的状况。他的无音演奏变成有力的和声,回荡在巨大的教堂大厅里,仿佛要爆炸。带有三个键盘和踏板的大管风琴吐出的声音是那样雄壮和丰富,敲打固定式管风琴的空键盘时浮现出来的音乐主题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惊讶和恍惚之后,他的体内留下了余震般的悲伤。演奏和得到掌声的人是埃布林格,不管走到哪里,被记录和被人记住的都是他的名字,他的音乐。
一个人也没有。没有声音,也没有人看到。昂特迈耶偷偷地敲打固定式管风琴的空键盘的时候,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真是这样吗?
昂特迈耶发出了叹息。
要说是……也算是。这是秘密。
他想起了埃布林格的话。秘密……
得到了姓名,得到了与姓名相符的形式上的身份,寄居在音乐之家,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这些吗?
恩人的后代,不是朋友,音乐灵感的无偿提供者,对这一切的默认。
所谓的秘密……就是这些吗?
乘上马车,埃布林格没有对选拔盛宴发表任何意见。以前他总是很急切地询问演奏情况和听众的反应。
昂特迈耶也静静地赶着马车。把曲子送给别人,永远承认为他人所有,音乐为什么就不能买卖?越是贵重的东西,作为礼物的效果就越显著。马车翻过道道山谷,每当这时,昂特迈耶都会吃惊不已。
他从来没有给过,没有卖过,也没有送过礼物。没有人听过他的无音演奏。他不敢猜想自己的曲子被人盗窃,然而听着马车翻过山谷的声音,听到车轮与大地的摩擦声,昂特迈耶却感觉是那么刺耳。
师父怎么了?
得了肺炎和哮喘。
直到家门口,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只有这些。
晚饭后,埃布林格从庞大的击弦古钢琴旁边经过的时候,终于对昂特迈耶说:
要不要……弹一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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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5p 3/10这座桥。
花子和太郎偶尔会这样说。
走过5p 3/10这座桥。
他们并不是真的过桥,只是走在东北地区秋田县鸟海山脚。那是十八岁那年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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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狭长的路上走了两个小时。两个人都记不清当时说过什么话了。他们在围绕着鸟海山山坡的路上走啊,走啊。
只有两辆车驶过他们身边。
“只有两辆。”
“嗯,只有两辆。”
这句话还记得。除了强有力的四轮驱动,其他的车不可能在这条路上行驶。这里不存在什么桥梁。
至于为什么会去鸟海山,两个人也记不清了。那天肯定是星期日或休息日。
那时,他们已经相识两个多月。
不是恋人,也不是朋友。他们稀里糊涂地见面。这种稀里糊涂的见面持续下来。提议去鸟海山和答应这个提议,都是在稀里糊涂的状态之下随口乱说,毫无意义。两个人,都是十八岁。
走在山脚下,他们要说的话不多。即使在陡峭的斜坡上他们也没有拉过手。互相都同意这次旅行,他们不能责怪对方。
“起风了。”
“嗯,是啊。”
都是这类的对话,很难记得究竟说过什么。当时是1960年,两个人都是高中生。
回去吧。这句话在花子的嗓子眼里跃动。每当这时,她就咽口唾沫。口水爬入饥饿的腹部,这时他们已经走了一半。不管是回去,还是继续,路还是要走。
花子筋疲力尽,再也不想走这样的路了。即使走,也不要再和这种沉默寡言的糊涂家伙同行,至少在二十五岁以前是不想了。
走过一半之后,两个人之间更没有话说了。只有风在吹。阳光照耀着太郎细长的脖子。去哪儿呢?我们去哪儿呢?太郎默默地向前走。不停地走过无尽的道路,他想要到达的地方是哪里呢?花子感觉很茫然。太郎这个人,也许永远无法了解。
太郎不时地回头看。如果和花子目光相遇,他就把视线转向远方。就这样,他们走了两个小时。
路的尽头是公共汽车站,那里有个卖章鱼小丸子的露天餐馆。花子吃得狼吞虎咽。
花子吃到第八个的时候,太郎吃了两个,停了下来。
“真长。”
太郎说。
“的确很长。”
花子匆忙回答,然后又拿起一个章鱼小丸子。
“花子,你知道吗?”
“什么?”
太郎停顿片刻,说道:
“周围都是,紫菀。”
“紫菀?”
“嗯,紫菀。”
花子咽下了章鱼小丸子。
“那……又怎么样?”
“紫菀叶子也被风吹散了。”
“那又怎么样?”
“是紫色的。”
紫色。海岸线平缓凸起的山坡上盛开着紫色的鲜花。那就是紫菀吗?从海边吹来的风依然未停。
“怎么可能记不住呢?”
“那不是普通的紫色,全部都是紫色。”
“有什么区别?”
“全部都是紫色,我们一路走来的两个小时。”
“好像是的,全部。”
花子点了点头。真的有很多花,很多很多。
“你还是……不知道吗?”
“什么?”
花子猛地喊道。
“花子,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太郎问道。
“我向天地神灵发誓。”
“那你看看你自己。”
“我?”
太郎茫然地注视着花子。他的眼神有些迷茫。继续问下去似乎太愚蠢了,花子闭口不语。然后他明白了。
“啊,你说的是这个。”
花子低下头,摸了摸垂落到胸前的紫色围巾边缘。太郎叹息着说:
“一模一样,颜色。”
“真的是啊……”
“一直在随风飘舞,你的也是。两个小时里。”
“应该……是这样吧。”
“不止围巾,你的衬衫也是。”
“嗯?”
“你的上衣,完全就是紫菀的叶子。”
花子大吃一惊。
“我真的是……第一次来这里。”
“知道,所以我……”
太郎停了下来。他拿起一个章鱼小丸子,却没有吃。老板娘把刚刚烤好的章鱼小丸子递到太郎面前。太郎没有兴趣。
风没有停。干枯的枫叶在地上滚来滚去。公交车还没有来。
“看到遥远的大海、那么多的紫菀,还有风的瞬间……”
太郎说道。
“把手里的东西吃了吧。”
花子说。
“看到你的衬衫和随风飘舞的围巾,我想起了色盲检查镜。”
“色盲检查镜?”
“小学体检的时候不是用过吗。红色、蓝色、绿色的点相混合,老师让我们看一秒钟,然后问我们上面写的是什么数字。”
“色盲色弱测试?”
“异常色觉测试。”
“一样嘛。”
“色彩检查镜中没有出现数字,却出现了你,花子。在紫菀盛开的山坡上,颜色太像了……在我眼里,你就像一张薄薄的纸。脱离了背景,紫色和绿色结合而成的纸。”
“……”
“神话或英雄传说中的主人公经常以这种方式诞生。这种时候常常被命名为大地之神。我搞不明白了,就是那种并不混乱,却头晕目眩的感觉。这种眩晕叫什么?白色眩晕症?总之就是没有现实感。你明明是人,看上去却像纸一样平坦而单薄。我感觉头晕,总是揉眼睛,却还是把你看成了幻影。这种情况压抑着我。究竟是花子,是幻影,是纸,还是人……我以为我们经过的是某个神秘的地方,百慕大三角之类,说不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你也会。要么至少是在我体内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如果我们到达了这条路的终点,那时的我肯定不再是出发时的我,说不定会变成黑猩猩或蝴蝶。这种想象顽固地跟着我,我有点儿恐惧。对不起,走路的时候,我没能对你说这些。因为我害怕说出这些话的瞬间,真的会变成黑猩猩。我的沉默就是因为……”
如果说这是为自己的沉默道歉的话,未免有些不合时宜。这番话听起来中规中矩,却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为了准备这番话才不说话。花子回味着太郎的话。太郎没有用“要么至少”的方式说话。他竟然说:“如果我们到达了这条路的终点,那时的我肯定不再是出发时的我……”这不是他平时说话的语气。
这段话应该在他心底酝酿已久了。不是道歉,只是为了引出别的话而抛出的话头。因为自己想说的话,他连章鱼小丸子都没有吃。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时,公交车来了。很旧的车,感觉开着开着就会突然散架。
太郎注视着落满灰尘的汽车。他在犹豫要不要上去。
他放下手里的章鱼小丸子,结了账,站起身来。
汽车气喘吁吁,绕过山路,翻过山谷。发动机的声音响亮而粗鲁,令人魂飞魄散。
只有一个空座。花子和太郎站在车里,抓着上面的把手。乘客都是村夫,坐在座位上打盹。刚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小葱和胡萝卜散落在过道里。一只被捆住了腿的鸡眨着眼睛。
每次拐弯的时候,花子都会和太郎四目相对。即使他们高声说话,那些村夫应该也不会在意。有的人张大嘴巴睡着了,甚至能看见小舌。
每当太郎想要开口的时候,发动机就会发出粉碎般的巨响。真奇怪,每次都是这样。咳咳,太郎清喉咙的时候,汽车就会颤抖。仅仅听声音,就知道发动机的情况。
这种情况持续到下车。太郎连连咂嘴。花子也没说话。他们只是四目相对。汽车并没有散架。
花子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榆树。夜幕如同红雾般蔓延开来。榆树很高大,感觉晚霞像榆树的树荫。
“我想……天意是无可奈何的。”
在榆树下,太郎说道。淡淡的黑暗遮住了他的表情。声音和语气都像是在卖章鱼小丸子的露天餐馆里。不知为什么,这种相似令花子安心。
“我感觉,如果就这样走到路的尽头,肯定会发生什么事。不管是什么……”
花子静静地听着。她像个文静而羞涩的少女,畏畏缩缩,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太郎继续斯斯文文地说道:
“风从海边吹来,无穷无尽。紫菀的花瓣和叶子随风飘舞。你的衬衫和围巾也是。从刚刚上路到路的尽头,两个小时也没有停止。我们默默无语,走过了遥远而漫长的路。四周都是摇曳的紫色和绿色。你若隐若现。绿色的眼球,紫色的瞳孔。我的眼睛染上了颜色。我吸入的气体是绿色,呼出的气体是紫色。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怎样才能什么事都不发生呢。总之……路就这么走完了,真的出事了,真真切切地出事了。我说天意无可奈何,其实我真的希望这是天意……”
太郎停了下来。花子听着他的呼吸。良久的沉默。每天都能见到的榆树,那天显得格外高大。
“天意……是什么?”
花子问。
太郎大概猜到了花子的问题,于是不再迟疑。在车上的时候,他无数次重复,对这句话已经很熟悉了。
“我喜欢上了你。”
“我?”
“嗯,我爱上你了。”
这种时候必不可少的沉默迅速地穿过两人中间。那是相爱的人初次告白时都要加入的沉默,截然不同于其他时候的沉默。
花子不知如何是好。她仍然是个羞涩畏缩的少女。沉默在继续。太郎长叹一口气。
“今天我注意到的色彩,不是什么特别的天意,所以我无法摆脱,也无法抹去。我感觉着我自己。凭你我的意志都无法抗拒。我知道这么说太突然,而且是我单方面的感觉……可是我也知道,这种感觉已经扩散到我触摸不到的地方。”
说到后来,太郎的语气有些变了。
花子没有准备,也没有练习,什么也说不出来,要像太郎那样说话就更难了。
天更黑了,星星在榆树上空升起。趁着还没有彻底被黑暗淹没,两个人艰难地打量着对方,互道再见。
回到家里,花子靠在门后,久久地仰望天空。她听到了太郎回去的脚步声。直到这时,花子才明白。在卖章鱼小丸子的露天餐馆,在汽车里,她为什么那么焦急,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太郎说什么,就是分手之前太郎说过的那句话。
~
如果不是在那个季节那个时间再次前往鸟海山,自然看不到那样的色彩。那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颜色。尤其是想要同时见到那样的紫色和绿色,就更难了。
也许是因为颜色的浓度和明暗度吧?对紫色的记忆要比对绿色的记忆更清晰。只要遇到那种紫色,自然就会想起绿色。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绿色和紫色一样。
紫色是无法制造的颜色。无论是调水彩,还是用彩笔涂色,都没有用。这是只存在于记忆里的颜色。花子的围巾不到一年就褪色了。花子和太郎,在那个季节、那一天、那个时刻,去了鸟海山。两年过去了。想念“那种”紫色。现在,两个人都是大学生了。
他们从那天出发的地方上路。风吹来,远方的大海依然碧蓝。路上的情况也没有变化。像那天一样,他们默默地走路。默默无语的原因却与那天不同。
紫菀开得漫山遍野,随风摇曳,却不是那天的颜色。他们知道,每年的花儿颜色都有稍许不同。这是他们不说话的原因。
花子和太郎记住的紫色只有一次。那是只能瞬间出现的绝对的紫色,或者紫色的原型。
“只有一次。”
太郎说。
“嗯,只有一次。”
花子说。
从那之后,紫色会突然出现在某个地方,转眼消失。紫色出现在浅草神社庆典期间的旗帜上,出现在刚刚开业的牛肉盖饭招牌的笔画里。还有重修的日比古豪族们的私宅,打底涂料就是这种颜色。
首先发现这种颜色的人会打公用电话。如果没有公用电话,就跑到商店去打。接到电话的人乘坐公共汽车或地铁赶来。两个人总是眼巴巴地等待紫色的出现。紫色是无法制造的颜色,只能被发现。
看着紫色的时候,两个人平静而幸福。他们分享着没有丝毫误差的爱情。两个人总是能准确地认出“那种”紫色。
也许颜色既不能计算,也不能数值化。如果可以的话,说不定哪天也可以到达固定数值的爱情。如果随时都能在学校或工厂里找到固定的紫色,那该有多好。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样的体系早在五十年前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了。虽然不算完美,但是花子和太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符号,他们称之为“我们的紫色”。
那是一个名叫孟塞尔的人开发的色彩排列体系。花子和太郎同时指向一种颜色,5p 3/10。
即使不用亲眼目睹,紫色也会永远存在于两个人的脑海深处,变成5p 3/10这样的符号。
走过5p 3/10这座桥……
偶尔,花子和太郎会这样说。
就像跨过卢比孔河,他们跨过了命运的紫色河流。争吵之后再和解的时候,或者缝合矛盾的时候,他们叹息着说出这句话。
有时候,他们比别人爱得更深,有时他们远远不及他人。尽管不安,尽管岌岌可危,然而在七年的时间里,他们从来没有忘记5p 3/10。
~
∠
莱伊走在前面,穿的不是平时常穿的衣服。领口很宽,露出后颈和白皙的肩膀。头上戴着帽檐很宽的帽子,带有假花和飘带装饰,白色手套,套袖到达臂肘。
昂特迈耶第一次见到身穿长裙的莱伊。夸张的骨盆和臀部令他深感陌生。因为陌生,他总是看莱伊。
莱伊慢吞吞地走在前面。全家人都跟随着莱伊的脚步。埃布林格跟在莱伊身后。埃布林格庞大的身躯不时挡住莱伊。
布痕瓦尔德是一片广阔的平地。球形树木随处可见。那是黑桦树。即便没有树荫,阳光也不是很热。初秋时节。
远处的草原上有马和羊在吃草。沿着水渠排列的柳树在秋风中摇曳。水渠消失的地方,矗立着树林。
太阳升起之前,一家人去了布痕瓦尔德。若想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来,那就必须抓紧时间。后来昂特迈耶才知道,这是每年都要举行的活动。从几天前,他们就往马车上装运准备好的东西了。所有人都为秋游兴奋不已。
他们在草地上铺了稻草席子,又在上面铺了薄布,卸下马车上的东西。箱子和篮子里装满了肉和水果。
附近两名农夫已经到达,等候在这里了。他们埋了马桩,搭起帐篷,做成了宽大的桌子。柔和的风如河水般片刻不停。
鸟儿低飞,露出白色的腹部。夏枯草和藿香将整个草原染成了紫色。
他们尽情地吃喝,大声说笑。转眼间,声音就消散在广阔草原的空气里了。任何声音都会被寂静淹没。
秋天的白昼很长。侍女们在草地上跳舞。一名年长的侍者得到埃布林格的允许,演唱了埃布林格的康塔塔片段,赢得了埃布林格的称赞:“不愧是音乐之家的仆人。”
莱伊坐在薄布上面,或者慢慢地走向餐桌,或者弯腰久久地凝望花朵。帽子的飘带飘舞不停。
布痕瓦尔德广阔而美丽。每年郊游的场所都不重复。赶着空马车从附近经过的时候,昂特迈耶故意找到这片草地。他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天的布痕瓦尔德。
∠
莱伊,天生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昂特迈耶这样想,以为是这样。莱伊从来不说话。
昂特迈耶在埃布林格家里住了好几天,从来没见过她开口说话。他觉得莱伊可能是性格特别腼腆,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动作和喘息声。
昂特迈耶低头和她打招呼,她的表情和眼神也没有变化。这个女人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渐渐地对外界的刺激都无法做出反应了。他以为莱伊是这样的女人,所以更加吃惊。
有一天,她的嘴里冒出了很短的话:
怎么说呢,我说过,不是的……
当时,侍女把一块猪手放在她的盘子里。晚饭时,正巧埃布林格不在餐桌旁,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难以相信这是从莱伊口中说出的话。语气有点儿不耐烦,脸上还是像往常那样没有任何表情。不仅没有表情,连她周围的空气都静止不动,甚至连动的迹象都没有。侍女连忙拿起盘子去了厨房,情况依然没有变化。
昂特迈耶只能认为那是在别处,又由别人说出的话。即使再次听到莱伊说话,恐怕也还是无法相信她会开口。即使近在眼前,也还是在别处。即使说话,听起来也像是别人发出的声音。表情和声音与她的存在相距甚远。
在布痕瓦尔德也是这样。兴奋不已的奴仆们铺好席子,撑起太阳伞,往餐桌上摆放食物。莱伊面无表情地默默走在他们中间。
她的举动没有任何目的。奴仆们对她漠不关心,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他们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烤肉、削水果、开葡萄酒,埃布林格微醉,弟子们喝得适量。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样,但是奴仆们都在看主人的眼色。
昂特迈耶喝了啤酒。埃布林格对拜恩公爵威廉四世的“啤酒纯净原则”赞不绝口,却只喝葡萄酒。
大麦、酒花、水,除此之外,啤酒还需要什么?
埃布林格用自己的葡萄酒杯碰了碰昂特迈耶的杯子。
再混合下去,就不是啤酒了。威廉公爵是美味的守护者。
莱伊坐在桌子对面,正对着埃布林格。埃布林格绝对不是那种会喝得酩酊大醉的人。
昂特迈耶轮流打量着埃布林格和莱伊。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他知道莱伊没有看埃布林格,但是也不能断定她是在看自己。
因为莱伊的眼神很特别,她的眼神只有方向,没有焦点。从来没有和她正面目光相对的时候。即使早晨见面打招呼或者在餐桌上见面的时候,昂特迈耶也觉得莱伊是在看自己肩膀后面的某个东西。
不是吗,约翰?
埃布林格又和昂特迈耶碰杯。
昂特迈耶没有停止,一直喝到最后。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莱伊。和其他日子不同,莱伊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莱伊慢慢地伸开右臂,伸开长长的手臂,从桌子中央拿了个李子,然后又以同样慢吞吞的动作收回手臂。套袖白得耀眼。伸出手臂,拿起李子,慢慢地收回手臂的时候,莱伊的目光也没有丝毫的动摇。
李子红得像血。
草地上蹦跳嬉戏的侍女们说说笑笑。
空气淹没了笑声。
原野静悄悄,耳边嗡嗡作响。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莱伊。
莱伊把李子半放在口中,轻轻地吸了一口。轻轻张开的嘴唇里流出某种声音。一切都那么缓慢。
啊——呜——呃——从莱伊的嘴唇中流出的声音是一切声音,又不是任何声音。什么东西流出来,那是和呼吸无关的长长的余韵。余韵和原野的寂静无关。昂特迈耶知道,只有自己在听这个声音。
莱伊抚摸着手里的李子,很久很久,摸了又摸。李子光洁闪亮,越摸越是血色鲜明。
昂特迈耶去帐篷后面小便的时候,莱伊坐到了昂特迈耶的位置上。昂特迈耶坐到别的位置,望着远处的树林。声音停止了。他看莱伊,声音又复活了。
埃布林格和两名弟子掷马桩。空中回旋的马桩落在地上,锋利的部位插入泥土。不管输赢,所有的人都在欢呼。昂特迈耶也扔了两次,失败了两次。
昂特迈耶回到餐桌旁。莱伊又换了座位,刚才昂特迈耶坐过的位置。昂特迈耶在莱伊身边站了片刻。
两个季节过去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莱伊。她抬起头,脸色苍白。怅然敞开的瞳孔深处透出她空荡荡的心。
究竟是什么席卷了她?脑海深处浮现出这样白痴般的话语,昂特迈耶很惊讶,慌忙甩掉这种思绪。他害怕长久地注视莱伊。莱伊没有转移视线。她的身上散发着桑葚的芬芳。
她平静的淡漠如同布痕瓦尔德原野一般广阔。昂特迈耶试图在那里寻找什么。他要找的是一朵命运之花。其实那是一朵自然显露的花。
突然冒出花朵的不是布痕瓦尔德草原,也不是她平坦空洞的内心,而是恐惧的昂特迈耶身上的某个部位。他踉踉跄跄地朝花朵走去。他意识到了,自己正在靠近花朵。
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的莱伊,深不可测,一切都收在心里。昂特迈耶也在里面。只有昂特迈耶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不管这一切是否真实,不管是否有原因,他都无法抗拒。这是沙潭。想要长久地存活,最好的方法就是躺在沙子上面。如果不想痛苦,那就要融入沙潭。
在短暂的时间里,昂特迈耶自己承认了一切,就在他跌跌撞撞回到自己位置的瞬间。
什么都没有改变。
侍女们在远处谈笑风生。
鸟儿飞得更低了。
原野依然苍茫。
一切都没有改变。
莱伊坐在座位上。昂特迈耶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那里放着李子。搁着昂特迈耶叉子的白色瓷盘子上面,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李子。桑葚的香气四溢。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昂特迈耶都未曾忘记那个瞬间,一生也没有忘记。
他们之间什么话也没说,直到回家。家人配合着莱伊的步伐,埃布林格的庞大身躯跟在后面。她若隐若现。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现在是傍晚,而不是早晨。天边被染红的傍晚。
后来,昂特迈耶也想过。莱伊……她是一个天生就不会说话,也听不见的人。昂特迈耶以为是这样。
第四章
藿香盛开之地我难以想象的旋律流出你的指尖。
以前我怎么从来没想到呢?
我只能想象听到、看到和熟悉的事物。
昆拉德•迈克巴赫先生从吊带裤工作服的口袋里拿出三个玻璃杯。
“这是波斯的玻璃杯,古希腊人统治波斯的时候偷来的。其中一个传到了这里。”
迈克巴赫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口袋。他的蓝色工作服口袋里什么东西都有。
他的口袋总是很鼓,分不清他是胖还是瘦。便条、小刀、镊子、草莓味口香糖、意大利语词典、多焦眼镜、钥匙链、电动剪刀,甚至还有登山用铁镐。他的胃部、肺部和大肠里大概也装满了各种东西。他把自己的口袋称为“文明终点站”。
“这不是假货。你们看溶化在玻璃中的青色颜料多么粗糙,就知道这肯定是西帕尔王朝时代的东西。”
花子随声附和道:
“今天的酒会更香。”
迈克巴赫先生把玻璃杯放在长长的桌子上。
“倒酒吧。”
两个人亲密如兄妹。从第一次见面就毫无陌生感,这样的关系很罕见。
“竟然在拉殷高喝啤酒……”
他给花子倒了啤酒,另外两个杯子里倒了葡萄酒。
“我只能喝啤酒,喝别的就死定了。”
“明明是酒鬼,还撒谎。我酿的酒味道很绝,死也值得……就连阿登纳总理也在这里住了一夜。他喜欢这种酒的味道,一直喝到第二天。”
“阿登纳时期,迈克巴赫博士也就二十多岁吧……”
迈克巴赫先生环顾四周,俯在花子耳边说道:
“我从十四岁就开始酿酒了,农场是我们家传了五代的家业。十四岁,这么多年都是秘密,呵呵。”
“那我也还是喝啤酒。”
“那就随你吧……”
两个人尽情地喝酒。花子似乎已经彻底忘了自己为什么到拉殷高来。身边有迈克巴赫先生的时候,金尚浩就不存在了。她没有询问有关金尚浩的事情。她问的都是“你吃葡萄吗”之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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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法兰克福中央站到S1需要经过八站。在德国弗吕斯海姆站下车,步行前往。这里没有出租车,公交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二十分钟就足以到达拉殷高了。
太阳距离西边地平线还有一人高。我们走在无边无际的大麦田里的田间路上。
路上不时遇到村里的人们。中年德国村夫们个个喝醉,谈笑歌唱。有人想要挽住妻子的胳膊,或者亲吻妻子的脸颊,然而身体却摇摇晃晃。
不管男人女人,都红得像桃子。走过他们身边,酒味扑面而来。他们看上去很幸福。有几个人向我们问好,孔邦瓦。
我们打听去拉殷高的路。
“我们就是从那儿过来的!”
跌跌撞撞的村夫,手指旋转360度。花子笑了。麦田路只有一条。
到了那里,也许会有个装满甜葡萄酒的大泳池。人们在里面游来游去,幸福得像鱼。
路只有一条,蜿蜒如蛇。要走到路的尽头,才能看到另一条路。看上去触手可及的塔,却很难到达。
“就在那儿。”
村夫们不约而同地指向那座塔。塔很粗,粗得不像是塔。
终于走出大麦田,走上了平缓的山坡。两边都是葡萄树,在落日下散发着淡淡的紫色光芒。小小的旧教教堂矗立于上坡路的旁边。啊,花子惊叹着停下了脚步。
她久久地环顾四周,点了点头,感慨万千的样子,突然说道:
“你应该知道……迈克巴赫先生吧。”
她的声音无比果断,而且充满自信。
“我来借但丁和彼特拉克。”
一见到迈克巴赫先生,花子就用明朗的声音说道。这是她能发出的最大声音了。
“这里有提布卢斯,也有奥维德。”
他们的见面像是兄妹重逢。公关或像接头似的与人见面,这是花子的习惯。
“圣母百花大教堂在哪儿?”
“那里……”
迈克巴赫先生指了指山坡下面很远的地方,越过葡萄田,越过大麦田的远方。村落里的红色屋顶并肩酣睡。
公关之后,花子表现得像是从故乡来的小妹妹,自由地在葡萄田里走来走去,不时地问个幼稚得令人尴尬的问题。
这里没有盛满甜葡萄酒的大泳池。为数不多的村夫们坐在长长的桌子旁,艰难地撑着脑袋,喝着葡萄酒。
看来像塔的东西其实是一栋坚固的房子,形状像是竖起的铅笔头,半径超过五米,是一栋三层建筑。红砖缝隙间的石灰透露出建筑物的年龄。常春藤爬到了二层。
拉殷高山坡、葡萄田和圆形房屋,这些组成了盛满甜葡萄酒的泳池。如鱼得水的花子到处评头论足,毫不拘束。拉殷高就是这样的地方,让人完美地体验旅途的激动,甚至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来。
花子轻轻地咀嚼着下酒菜。那是既像南瓜饼又像麻花的“温特修汤格”。乡土食物,连名字都是方言。咸中带酸,甜美香醇。花子说,她怎么吃也吃不够。
“这是专门为喝葡萄酒准备的下酒菜。”
迈克巴赫先生说。
最后一名老村夫也回去了。葡萄田那边,大麦田那边的遥远村落里,灯光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死就死吧。”
最后花子喝了一口葡萄酒。迈克巴赫先生微笑不语。
为他们上酒上菜的小姑娘也回去了。花子吹毛求疵,追根问底——如果她不是大人,真想给她一拳,把她赶走——然而小姑娘始终面带微笑。威特修堂哥的材料,加入了什么调料,烤制方法,花子挨个询问。星星升起在深蓝的天空。
还没等把葡萄酒杯放在嘴边,花子就瞪大了眼睛。迈克巴赫先生仍然面带微笑。那是早就料到如此,充满自信的微笑。
“差点儿没死,”花子说,“差点儿因为不喝后悔而死。”
瓶子里的葡萄酒还有一杯半的量。花子总是偷偷去看酒瓶。
“不用担心。”迈克巴赫先生指了指高耸如塔的房子。
“那里面都是葡萄酒。”
自从到达德国之后,花子好像是第一次这么放松。她的手勤快地往返于温特修汤格和葡萄酒之间。没有人说什么。喝着葡萄酒的她问:
“迈克巴赫先生,口袋里也有……床吗?”
迈克巴赫先生翻了翻口袋。
“应该有阿登纳用过的床。”
她一直喝到酩酊大醉,顾不上羞耻。她是潇洒的老小孩,轻佻浅薄。没有人让她唱歌,她却唱了两首,说这样的歌声适合拉殷高山坡。她唱的是略显忧伤的日本童谣。
差不多的时候,她逃跑了。魏玛的花子和吉尔霍夫先生家里的花子是不同的人。拉殷高的她又变了。
举杯畅饮,烂醉如泥,啜泣失落,哭笑不得,我第一次对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感到厌倦,悔意油然而生。
金尚浩对她的最后印象是怎样的呢?迈克巴赫先生大概感觉到了什么,索性放任不管。迈克巴赫先生和花子之间分明存在着金尚浩,应该存在。那天晚上,他们之间没有了金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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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在外面亲亲热热地交谈。东边的天空出现了鱼肚白。
两个人相对而坐。前天晚上,桌子被花子推倒,现在已经被挪走了。
变身窈窕淑女的花子,保持着平日里低沉沙哑的声音。因为迈克巴赫先生,花子的英语艰难地复活了。迈克巴赫先生的英语说得很流畅。
在远处听不清楚,然而经常能听到他们说佩尔库西纳。也许是马基雅维里的山庄所在的地方。
马基雅维里容易让人产生奇妙的同情心,花子说。产生奇妙同情心的人……迈克巴赫先生重复着花子的话,表示深有同感。
他说,他是在读过生活在意大利的日本女作家的作品之后,终于对除了“君主论”三个字之外什么都不知道的马基雅维里有了更多的了解。花子结结巴巴地说,这位女作家是比自己高五年的大学前辈。
就是这样的对话。
到达拉殷高的瞬间,她想起了在书上看到的马基雅维里山庄的风景。就是这些话题。葡萄田和陈旧的修道院,连绵起伏的低矮丘陵,格外翠绿的松林……
迈克巴赫先生回答说,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他的父亲本来是德意志共和国的书记官,自从纳粹政权成立以后,父亲就被免职,住在拉殷高。边读马基雅维里,边把拉殷高建成佩尔库西纳。他不喜欢父亲这样,现在正用意大利原文阅读父亲曾经读过的但丁、彼特拉克、提布卢斯和奥维德。
就是这样的对话。
“这是马基雅维里在泉边读过的书。”
花子说。
“是的,泉边,这里也有泉水。日本青年起床以后,我们一起去吧。”
“他不是日本青年。”
“嗯?”
“是韩国人。”
“啊……”
他们终于能想起金尚浩了吧?
~
∠
昂特迈耶和克罗迈耶、克赛维特两名弟子都在忙于记谱的事。这是第一本记谱。
埃布林格被选定为宫廷风琴师,多亏了师父萨姆尔•斯特拉特纳的书信,还有他在赫尔德教堂彩排中的表现,也为他取得了不错的分数。
建宫纪念演奏会在宫廷教会天堂堡举行。时间紧迫。家庭庆祝派对推到了纪念演奏会之后。埃布林格把自己的一首管风琴曲扩大改编为有三个乐章的合奏协奏曲。
宫廷风琴师同时兼任乐队首席的职务。这是埃布林格想要演奏管弦乐曲的原因。他需要两个小提琴和加入通奏低音弦乐器、管乐器的独奏乐器的乐谱。
你也试一试吧。
埃布林格把一堆五线谱递给昂特迈耶。
昂特迈耶茫然地注视着埃布林格。买纸、询问五线谱印刷状况、支付费用和报告,这是昂特迈耶的工作。他只是负责保存,并不直接写乐谱。
拿三个墨水瓶和五支羽毛笔过来。
埃布林格冲着楼梯下面大声喊道。被选为宫廷风琴师之后,他本来就洪亮的嗓音更响了。侍女匆忙上楼,踩得楼梯咣咣作响。直到这时,昂特迈耶才明白自己接到了什么指示。
他在克罗迈耶和克赛维特身边询问,按照他们说的去做,像画画那样小心翼翼地记下音符。半天过去了。他习惯了这个工作,拿笔的动作更快了。
没有办法。
埃布林格走过他的身边,自言自语。昂特迈耶停了下来。他以为自己漏记了,立刻重新迅速写起了乐谱。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那句话在耳边回荡。与生俱来的东西,谁都没有办法,是这个意思吗……
为了不出差错,他专心致志地记谱,起初没有想到这些。
克罗迈耶和克赛维特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楼去了。他们劝他休息一会儿,到楼下喝杯茶。昂特迈耶不想休息。阳光落在窗框上,马上就是午饭时间了。
他独自写着乐谱,突然停了下来。手自动停了下来。一只鸟掠过窗边,飞向苍空。熟悉的音乐构思跟随鸟儿腾空而起。在赫尔德教堂门外让他僵住的曲子,正是昂特迈耶自己的曲子。
起先他不知道,那不是总谱。昂特迈耶写的部分是和长号手一起使用的乐谱。他看到了克罗迈耶和克赛维特正在写的谱子。
羽毛笔从昂特迈耶手中掉落。墨水在乐谱上洇开。分明是自己的曲子。他把溅了墨水的乐谱悄悄卷起。
昂特迈耶想起埃布林格递给自己五线谱时的样子。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顾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那是对未能参与记谱的昂特迈耶的特别优待,就像第一次让他弹奏击弦古钢琴的时候。
昂特迈耶回想起赫尔德教堂选拔盛宴那天的情景,回想起比赛结束回到家时的情景。他们的对话只有两句。埃布林格没有说话,却很尴尬。他允许昂特迈耶弹奏击弦古钢琴,是为了化解选拔盛宴上的尴尬。那天,昂特迈耶知道这个情况,埃布林格也知道。
早晨,埃布林格命令他写谱的时候却不是这样。这意味着埃布林格彻底把这首曲子据为己有了,或者根本不把昂特迈耶放在眼里。这两种情况昂特迈耶都很难接受。昂特迈耶第一次考虑到这个问题,我在这个家里可以住到什么时候?
夜里,埃布林格回来得很晚。克罗迈耶把写好的乐谱递给埃布林格。那是两名弟子揉了一天肩膀,昂特迈耶与苦恼作战,拼命抄写的乐谱。
昂特迈耶先生,师父要见您。
交完乐谱下楼的克罗迈耶说。
昂特迈耶轮流打量两名弟子。两名弟子耸了耸肩膀。
不用担心,如果有遗漏,也是我们的过错。
克赛维特说。他总是努力而真诚。
昂特迈耶小心翼翼地上楼。
也许是上任的事很顺利,埃布林格的神色很清朗,没有疲惫。书桌上的灯也很亮。他迎接昂特迈耶的神情没有丝毫的顾忌,就像早晨。
辛苦了,你是第一次写谱,但是音符间隔很一致,比练过几个月的人做得更好。
声音也很清朗。
赫尔德教堂选拔盛宴那天,师父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呢?
他想问,然而他默默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你这个人,倒是说句话啊。
昂特迈耶默默地站着。
第一次记谱的感觉总会有吧?
昂特迈耶默默地站着。
埃布林格放低声音。
坐下吧……
~
我们在泉边吃了早餐。泉水不大,像是插了根水柱,清澈而深邃。在面包上抹黄油,又抹了葡萄果酱。迈克巴赫先生从清晨就开始喝葡萄酒。
他劝花子喝葡萄酒,花子摆手拒绝。夹在面包中间的熏鱼味道很美。柔和的风不时吹过松林。鸟儿鸣叫,明媚的晨光落入了面包。
德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迈克巴赫先生说这顿早餐是“国际早餐”。他指了指花子的座位,说托马斯来拉殷高的时候就坐在那里。
花子停了下来,环顾山坡四周。
迈克巴赫先生回忆金尚浩的时候,不知不觉换成了德语。
托马斯来过拉殷高,当时是四月。他的旧包里装着复印的乐谱。
“看来又发现了新情况。”
迈克巴赫先生带他去了泉边。托马斯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就是他的表情。隐藏压抑的感情制造出了容易令人误解的表情。
迈克巴赫先生知道这些情况。他从来没有误会过托马斯。
托马斯没有说话,也没有笑。这才像托马斯呢。迈克巴赫先生没有追问。他知道,人不说话,也没有表情的时候,才能读出更准确的感情。
迈克巴赫先生感觉到托马斯后背上洋溢着兴奋的气流。这种兴奋气流打湿了托马斯的后颈,染红了他的下巴和耳垂,超出了意外找到乐谱时的惊讶和喜悦。
迈克巴赫先生没有问,只是递给他现炒现磨的咖啡。托马斯久久地凝视着泉水。迈克巴赫先生知道,他不可能总是这样。
“您为什么不问?”
托马斯终于抬起头来。兴奋的气流湿润了他的眼睛,使他的眼睛变蓝。
“你没有先去找别人,而是来找我,不就是因为这点吗?因为我不会问。”
托马斯艰难地露出了难为情的笑容。迈克巴赫先生没有笑。
“我接到……邀请了。”
“恭喜你!”迈克巴赫先生毫不迟疑地大声喊道,“理查德•施特劳斯承认了你的不和谐音,爽快地邀请你参加自己的演奏会。”
“理查德•施特劳斯……是故人了。”
“是吗?呵呵。”
迈克巴赫先生喝了一杯葡萄酒,托马斯喝了口咖啡。他只是在刺激自己沉闷的习惯,托马斯也不是不知道。
“我要去朝鲜。听说那边的首都图书馆里收藏着约翰•昂特迈耶的传记。听说他的后代还活着。下周二出发。”
迈克巴赫先生大惊失色。他觉得托马斯关于约翰•昂特迈耶是朝鲜人后代的推测有些牵强。仅凭对纹章的盲目推理,还不能做出准确的结论。他想责怪托马斯,说他的努力不过是莽撞的固执。
然而这不仅是立足于某个纹章的执著。面对这样的结论,迈克巴赫先生哑然失色。
即便约翰•昂特迈耶真的是朝鲜人的后代,迈克巴赫先生也觉得托马斯的执著有些过分。转向音乐之外的血统,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除了纹章,还有什么东西使得托马斯如此确信?难道约翰•昂特迈耶的乐谱里藏着只有托马斯才能看懂的音乐感?如果真是这样,这就不仅仅是血统问题了,很可能是音乐领域的问题。
“那太好了。你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不是吗?”
迈克巴赫真诚地说。
“谢谢。”
“如果需要帮助,请随时告诉我。希望这件事也能成为我在音乐之外发现新研究领域的契机。”
这句话同样发自内心。
那年六月,托马斯到学校找迈克巴赫。
晒得黝黑的皮肤显得很健康,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们在学校食堂里吃了炸鲽鱼。请前来学校找他的弟子吃炸鲽鱼,这是迈克巴赫先生多年的习惯。就连炒培根的材料,托马斯也吃得干干净净。
食堂窗边的梧桐树荫轻轻摇曳,他们喝着咖啡。不知从哪个练习室里传出了无伴奏的大提琴声。直到他们起身离开,大提琴声也没有停止。
托马斯讲起了这期间的事,像是为大提琴声配歌词。他的声音和表情没什么两样,已经看不到四月里令他脊背发热,后颈、下巴和眼神湿润的兴奋。
他的表情也并不忧郁。该说的话都说了。就像他的饮食习惯,看上去好像不想吃,结果却连调味汁都吃得精光。
“您一定很忙……”
“没关系。现在……还可以。”
大提琴的演奏在继续。
时间并不长。托马斯说,迈克巴赫先生听。我回来了。他以这样的方式向迈克巴赫先生传达这个消息。迈克巴赫先生真诚地祝贺托马斯的朝鲜之行。
托马斯见到了朝鲜的音乐界人士,见到了朝鲜音乐家同盟中央委员会的副委员长,见到了朝鲜国立交响乐团常任指挥、朝鲜平壤音乐团长等人民艺术家。他说的就是这些话题。
晚上在招待所里读TNF,白天跟随向导与人见面、坐车、走路、吃饭,去了两座名山,看了历史文化遗迹,参加了八场音乐会,也看了万寿台艺术团和血海剧团的演出。
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问,金先生怎么不会说朝鲜语?迈克巴赫先生对这句话印象很深。民族统一的话题也说了很久。他来自分裂的德国,迈克巴赫先生当然能理解。
每次见到音乐界人士,托马斯就把自己的曲子拿给他们看。还没听磁带,他们就说,我们不听这种音乐。迈克巴赫觉得完全有这种可能。
托马斯每次都只是试图说明他们不听这种音乐的原因,却没有说具体情况。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这样的反应情有可原。迈克巴赫先生点了点头。贝多芬、门德尔松、肖斯塔科维奇和拉赫玛尼诺夫的曲子都有人演奏,听到这些的时候,迈克巴赫先生也点头。
他说还见到了据说是约翰•昂特迈耶后代的人们。他们像保存家谱似的保存着TNF。从他们身上感觉不到西方人的基因,然而他们清清楚楚地说那是自己从祖先那里世代继承的文件。如果提到四代以上的家族史,他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们也根本不知道约翰•昂特迈耶这个人。
或许是因为没有伴奏的大提琴声?托马斯的话语没有立体感,语气也是这样。可以肯定的是,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两个月前在拉殷高泉边的宁静的热度。迈克巴赫先生从来没有误解过他。
迈克巴赫先生本来期待托马斯对约翰•昂特迈耶的执著,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纹章,不仅仅是因为血统,而是成为研究音乐交流通道的新领域。但是现在,他的期待发生了动摇。不管他在朝鲜见到了什么人,看到了什么,只要约翰•昂特迈耶的音乐存在,托马斯的热情就不可能消减。如果他兴奋不仅是因为纹章和血统。
拉殷高泉边的宁静的兴奋,这种感觉消失了,不过托马斯的眼神依然清澈。他步伐稳健地走出食堂。迈克巴赫先生没有必要为他的背影而忧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忧伤还是油然而生。
一年后,托马斯再次来到拉殷高,还像一年前那样兴奋不已。
整个夏天,迈克巴赫先生都生活在葡萄树间。
“以后我们不要在学校里吃鲽鱼了,我要在这里和你见面。”
托马斯没有立刻弄明白迈克巴赫先生的意思。
“只要看到这泉水,你就兴奋,是吧?”
托马斯明白了迈克巴赫先生的意思,勉强笑了笑。
“这回我先问你。是什么让你隐藏起自己的兴奋?”
“我接到了……邀请。”
“邀请?啊哈,不会是记忆幻觉吧?”
“是的,您没有必要再提起理查德•施特劳斯。”托马斯说,“我也不会卖关子。”
“说吧。”
“我的曲子将在首尔举行的音乐会上演奏。指挥家向文化部提出申请,要我去韩国访问。文化部接受了他的请求。机票和食宿费用都由国家提供。因为这是政府主办的大型活动。”
昂特迈耶的传记并不在韩国,然而托马斯的兴奋与去平壤的时候并无二致。
“演奏你的曲子的指挥家,肯定想和你见面。应该是想看看乐谱吧……”
迈克巴赫先生故意把自己的反应局限在音乐方面。兴奋的原因渐渐明晰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去首尔。平壤也是第一次。兴奋的原因不在于音乐,而是因为那是他的祖国。迈克巴赫先生看了看托马斯,再次感到忧伤。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到他,至少有十七年。”
迈克巴赫先生没再喝葡萄酒。
花子看了看自己的座位和泉水的周围。她眯着眼睛,凝视远方的丘陵。剩下的面包和咖啡凉了。
“还记得吗?”花子问,“马基雅维里被免职之后,每天夜里都在书房里做的事。”
迈克巴赫先生笑了。
“换上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官服,盘坐在黑暗之中,独自谈论政事?”
“一人分饰多个角色,七嘴八舌地跟以前的宫廷官员对话。天一亮,他就失神地凝望宫廷旁边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圆形屋顶……”
“是穹顶吧?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圆形屋顶。”
“在哪儿?”
花子问。
“就在那儿……”
迈克巴赫先生指了指葡萄田方向,大麦田的对面。
晨光照着村落的红色屋顶。没有什么所谓的圆形屋顶。这里是德国。花子盯着大麦田的尽头。
“总是朝一个方向凝望,却永远无法到达的人,容易唤起他人的恻隐之心。”
不知道是迈克巴赫先生,还是花子在自言自语。也许谁都没有这么说。
~
∠
埃布林格让昂特迈耶坐下。
昂特迈耶挺直腰板坐下了,肩膀丝毫没有弯曲。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在这里生活下去,直到很久以后。
埃布林格说。
昂特迈耶想起了白天的疑惑,我在这个家里能住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对他的默不作声和肩膀笔直所做的警告。昂特迈耶的姿势没有改变,依然默默无语。
要想让你在这里和我长久地生活下去……
昂特迈耶默默地注视着埃布林格。他停顿片刻,沉重地说道:
这样是不可以的。
刹那间,昂特迈耶思考起来,关于自己的失误和可能被赶出家门的原因。埃布林格接着说道:
我错了。
这次昂特迈耶继续挺直腰板和肩膀却是另有原因。
我想让你长久地和我生活在这里……但是我的方法错了。
埃布林格沉着而平静。他略作停顿,走向书桌前,拿起书桌上的洗礼盘,重新回到昂特迈耶对面的位置。
我羡慕你的曲子。我看到了你独自敲打空键盘的样子,甚至没有恻隐和歉疚之心。我陶醉于你无声的指尖绽放的声音,魂不守舍。要不然我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看来是我被靡菲斯特歌德完成《浮士德》是在1832年,但是自从1597年民俗版《魔术师约翰•浮士德博士的故事》之后,德国就流传着各种版本的《浮士德》。迷惑了。
昂特迈耶直挺挺的肩膀猛然晃动,发出“嘟”的声音。
你的双手制造和释放的构思真的很美好。本来我未曾拥有的东西变得鲜明了,仿佛就在眼前。我四岁的时候,父母就把我交给了师父。漫长的岁月里,我生活在键盘和乐谱中间。我以为那里无所不有,没有什么找不到,可是……
埃布林格的眼睛里掠过瞬间的悔恨,隐隐约约,很难看得清楚。
听到你无声的声音的瞬间,我知道这是第一次。那是从不熟练的手指发出的声音,尽管有的段落显得粗糙,不够完美,但是非常新鲜。那是其他任何地方都听不到的声音,我当然是第一次听到。
昂特迈耶低垂着头,凝视着停在洗礼盘中的埃布林格的手。
我难以想象的旋律流出你的指尖。以前我怎么从来没想到呢?我只能想象听到的、看到的和熟悉的事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埃布林格依然没有失去沉着和平静。这些话他迟早会说出来,昂特迈耶预料到了。在最急迫的瞬间,埃布林格想要寻找的东西是洗礼盘。
你的东西来自外部,源于你自己也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比如天空、光芒、云彩、风。我的内心已经被充满了,无法接受这些。凭借激情和自信,我学习和练习了几十年。所谓的“原始”在我身上已经荡然无存。我忘记了最初,也就无法回到最初。我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蜷缩在自满的黑暗阴影里。就像我藏在楼梯口,痛苦地听你的无声演奏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学过。外界的东西毫无遮挡地进入你的内心,使你原始的身体为之沸腾,成为激情澎湃的声音。
昂特迈耶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可埃布林格的话。他只是像所有的音乐家那样,把脑海里的音乐主题转移到键盘上而已,很不自然。
我羡慕你的曲子,于是我就偷着……
别说了,师父。
昂特迈耶慌忙说道。他从来没有这么低声地叫过“师父”。
沉默。
更多的话语在沉默中凝结。
希望你……永远不要离开这个家。
昂特迈耶凝视着埃布林格充满悔恨的眼睛,代替了回答。
我会精彩地演奏,从明天开始练习。我要在天堂堡音乐厅第一次指挥宫廷乐团。你也一起去吧。
我也……去?
这是你的曲子嘛。
这是师父的曲子。
你的曲子。
我把它送给师父了。
那也还是……你的曲子。
紧张感缓解了,昂特迈耶感觉有点儿发热。
直到这时,他才闻到萦绕在房间里的气味。
那是桑葚的香气。
~
“我们去布痕瓦尔德吧。”
花子说。
“以后……再去一次不就行了吗?”
我说。
布痕瓦尔德位于魏玛郊外。按照花子的方式,也许以后还要多次去魏玛。
“那是昂特迈耶去过的地方。”
“每次发现他的新足迹,我们都马上去找,这样效率太低了。”
昂特迈耶的足迹就是金尚浩的足迹。每次想到金尚浩,也许花子就会要求去魏玛。因为她认定金尚浩肯定去过布痕瓦尔德。
“这是计较……效率的时候吗?”
我还似乎辩驳说:
“金尚浩先生也是读完TNF之后才去的魏玛。”
“在去柏林的路上,顺便去了那儿。走吧,去布痕瓦尔德。”
我不是导游,而是翻译。我们又往柏林方向出发了。柏林郊外的奥斯特克罗伊茨。
“早知道这样,李庚奥。”花子说,“我们应该先去趟奥斯特克罗伊茨,然后再来法兰克福就好了,是吧?反正柏林还要去一次。”
“那时候我们没有必要去奥斯特克罗伊茨。”
“对,我们的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被花子的话绕进去了。只能这样。我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这个夏天,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我们无法知道TNF对太郎的行踪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不是吗?”
花子问。
行踪。我不知道她问的是金尚浩先生去平壤的动机,还是死亡的原因。不管是哪种,我们都无从了解。
“你也知道,我们还没读到三分之一呢。”
我们在解读二百四十年前用羽毛笔写下的文字。
“读完之后,就能了解所有的事情吗?”
“不知道,读读看吧,总不能不读。”
“走完整个德国就能知道吗?”
“我们只能是走到哪儿算哪儿,不是吗?”
“是啊,走到哪儿算哪儿,对吧?”
在这之后,肯定会与这之前有所不同。我希望自己能像十八岁的太郎那样说出口来,然而我还是闭上了嘴巴。花子的想法应该也差不多。
“李庚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布痕瓦尔德吗?”
花子的语气突然变得亲切起来。火车徐徐离开法兰克福的站台。亲切而沙哑的低音显得很温柔。
“当然是因为昂特迈耶,还能是什么?”
“错。”
“那就是金尚浩?”
“错。”
“那是什么?”
“藿香的气味。”
“什么?”
“你看看,你读我听,可是TNF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你读过了,却还是不懂。”
“好像是草的名称吧……”
“长在布痕瓦尔德原野上。”
“那东西怎么了?”
花子笑得很灿烂,像十八岁的少女。
“我问你那东西怎么了。”
“是紫色的嘛。”
我张大嘴巴,怔怔地望着她。紫色。花子的神情有点儿肉麻。
“你现在明白鬼迷心窍是什么意思了吗?”
“什么?”
“鬼迷心窍就是这样。反正一旦鬼迷心窍,就由不得自己了。”
“哦……”
“现在你能翻译‘鬼迷心窍这个词了吗?”
我点了点头,却是目瞪口呆。
~
柏林郊外的奥斯特克罗伊茨,我们需要首先路过布痕瓦尔德。一个叫威廉•布冯的人住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不让我提这个人吧?”
昆拉德•迈克巴赫先生摇了摇头。
“可以问的。我知道艾米莉的电话号码。”
花子说。啊,不,迈克巴赫先生摇了摇头。
“不要这样,也许她有难言之隐。”
迈克巴赫先生走进了那个看上去像塔的房子。过了很长时间,他拿着一副眼镜和一张纸出来了。
“威廉•布冯,他叫威廉•布冯……对,威廉•布冯……啊,在这儿。”
迈克巴赫先生指着的地方写着“Wilhelm Buffon”和电话号码。
“他希望别人叫他威廉,布冯这个姓氏有点儿不常见。对,威廉更简便。”
“既然他和托马斯关系那么近……”
花子记下了名字和电话号码。
“的确很近。”
“吉尔霍夫先生不可能不知道啊,不是吗?”
“应该是这样。”
“艾米莉为什么对这个人只字不提呢?”
“艾米莉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她好像掌握着父亲的一切。”
“总之,你现在知道了联系方法,这就够了。”
迈克巴赫先生摘下眼镜。
“经常和吉尔霍夫先生、威廉先生见面吧?”
“我?”
“是的。”
“倒也不能说是经常……托马斯演奏会的时候,我们偶尔见面。威廉性格内向,而且对音乐不感兴趣。吉尔霍夫先生……”
“听说他是托马斯的铁杆粉丝。”
“哈哈,铁杆粉丝?”
“你们都是音乐专家,和威廉相比,应该和吉尔霍夫先生……”
“……”
迈克巴赫先生沉默片刻,脸上掠过复杂的神色。
“……见面更多吧?”
迈克巴赫先生没有回答花子的问题,而是匆忙掩饰自己的表情。
“铁杆粉丝这样的说法,更适用于摇滚乐队……”
“爱好者可以了吧?或者音乐迷?”
“铁杆粉丝是对的。”
迈克巴赫说。托马斯的曲子首次在意大利科维奇演奏的时候,吉尔霍夫先生是他唯一的同行者,陪他在那里逗留了十天。不仅意大利,他们还一起去了瑞士和丹麦。他完整地收藏了托马斯的乐谱,乐谱的出版也完全是他的权限。托马斯被东德国家保卫部拘留的时候,迈克巴赫走在释放运动队伍的最前面。吉尔霍夫先生很不高兴,因为他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应该由他来做。动员西德媒体,使托马斯提前释放的人也是吉尔霍夫先生。
他讨厌托马斯的乐谱被折叠或者弄皱,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他总是准备好公文箱,把乐谱装在铝制箱子里搬运。两年前,托马斯的小提琴协奏曲首次由斯图加特爱乐乐团演奏,当时迈克巴赫先生也在听众席上就座。演出结束后,吉尔霍夫先生高声向大提琴演奏者抗议。他的声音在大厅里荡起了回声。从第二乐章中间部分开始,演奏者的琴弦就松了。迈克巴赫先生也感觉到了。这种事足以被音乐专门频道指责。第二天,地方报纸侧重报道的不是大提琴演奏者的不完美,而是听众的喊声。
吉尔霍夫先生的疯狂不是因为托马斯的音乐,而是因为自己的性格,或者还有其他缘故。迈克巴赫先生这样说。
“其他缘故?”
花子问。迈克巴赫先生摇了摇头。
“你说艾米莉之所以对威廉•布冯只字不提,也许是有她的苦衷,会不会是她知道这个原因……”
他依然摇头。
直到花子问起威廉的时候,迈克巴赫先生才开口。
“他是一名图案研究专家,他自己也这么说。”
“图案研究专家……”
“所有能够称之为图案的图案都是他的研究对象。他真正的工作是造门。”
“玄关门、窗户之类吗?”
“是的,就是这些。门框就是图案。”
“有色玻璃也做吗?”
“这个他也擅长。品位高雅的木制装饰门做得也很好。最近好像迷上了文身吧?他把文身图案用于门框设计。我觉得他就是一名工匠,当然别人也是这么看的。”
“门框工匠,图案研究专家……原来托马斯和这种人也走得很近。”
“人与人的相识相处都是缘分。听说东方人都这么认为?”
“是的,不过人和人的想法也不尽相同。”
“听说他们是在傍晚的河边认识的。施普雷河沿岸的埃费拉伊母宫殿门前。托马斯站在那里发呆,他也呆呆地站在那里。托马斯坐到长椅上,他也坐上了长椅。于是,他们就成了朋友。”
“因为是傍晚的江边。傍晚的江边很危险。”
“你是说威廉危险吗?”
“我是说傍晚的江边危险。”
“看来你是在傍晚的江边被人夺走了初吻。”
“是同性恋吗,威廉?”
“哎呀,哎呀……什么感官之类,我们的确是老了,也到了这个时候。”
两个人的话纠缠起来,然后就是沉默。
威廉•布冯的联系方法在花子的指尖飞舞。
“听说他住在奥斯特克罗伊茨,柏林的东郊。”
迈克巴赫先生按着威廉的电话号码,说道。大约呼吸二十次,迈克巴赫先生始终把电话贴在耳边,没有移开。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两遍。
“没有人接。”
“奥斯特……”
花子打开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想要记下来。
“……克——罗——伊——茨。”
迈克巴赫先生说道。
花子写的是卡塔卡纳。写成卡塔卡纳的奥斯特克罗伊茨,应该是地球上根本不存在的场所。
“我们先去吧!”
花子风风火火地站起身来。她看上去自信满满,迈克巴赫先生笑了。
“我的澳道桑。父亲经常说这句话。”
他们在正午时分走上了前天晚上来过的麦田路。大麦的味道扑面而来。花子看了看四周,说道:
“我们去布痕瓦尔德吧!”
不是奥斯特克罗伊茨。
~
在魏玛下车,我们乘上了奔驰出租车。司机是个英俊男子,脸上皱纹很深,戴着眼镜。对于我们这两个东方人,他小心翼翼地流露出兴趣。
每次遇到岔路,他就问该走哪条。我们也是第一次去那里,然而他每次都要问我们,声音温柔而平静。
“看来德语也挺好听啊,很甜。”
花子说。
“我也在东京生活过半年。”
花子大吃一惊。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二十多年了。现在只记得‘晚上好、‘我、‘天皇陛下万岁这几句了。”
“谢天谢地,我真是太唐突了……”
她的自言自语被我翻译成了另外的话。
“她说您长得像演员尤尔根•普洛斯诺。”
“谢谢。”
司机连连点头致谢。
“我说什么了,他为什么谢我?”
花子瞪大了眼睛。
这时,车停下了。
“这里是布痕瓦尔德吗?”
花子问道。
“嗯,这里就是布痕瓦尔德。”
司机满脸兴奋地回答。
“不是……原野吗?”
“应该是吧,从前。”
“应该还有……花吧?”
“是的,因为是原野嘛。”
花子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时,奔驰出租车开走了。
花子直起腰,凝视前方。那里没有原野,也没有花,只有一座巨大的慰灵塔高高耸立。
布痕瓦尔德纪念馆挡在前面。这里收容了来自三十二个国家的二十五万人,其中有六万五千人在这里失去了生命。上面这样写道。
第五章
你是这样的人吗?回荡在固定式管风琴空键盘上的不过是浮游的种子,
不过是些没有条理的思绪和意识。
没有秩序,没有连贯性,也没有平衡。
无关于和声和旋律,拍子和节奏,
持续低音和声部进行等乐法,属于盲目的声音。
盲目的声音,昂特迈耶自言自语。
∠
埃布林格的脚步有些摇晃了。密密麻麻地铺着石头的路和前一天没什么两样。练习持续了四个小时,没有间断。
他们都是萨克森州、安哈尔特、图林根州、黑森州的最优秀演奏者,名副其实的宫廷乐团。埃布林格从第一天开始就气势汹汹。太阳落山他才离开宫廷,步行回家。宫廷离他家并不远。
埃布林格走得很慢。身体散发的兴奋和激情似乎带给他暂时的不平衡。埃布林格停下脚步。
怎么样?
他靠在伊尔姆河边的木栅上,吸了口气。
昂特迈耶没有回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没什么好问的。他的问题不是问题。
他只是想喘口气。问题没有继续下去。昂特迈耶望着埃布林格目光所向的河对岸的树林。
∠
团员们习惯了前任乐队首席的指挥。
埃布林格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演奏的基调,修改着强弱。他让团员们在乐谱上标记出自己指示的事项。大约两个小时里,一直都是这样。
你总是突然冒出来,这怎么能行?没有指示,你就悄悄地从后面冒出来,一下子站到前面!把弦朝秦马方向拉。
埃布林格对乐团记录员,也是首席小提琴手喊道。声音很大。
团员们看了看埃布林格,又看了看小提琴手。首席小提琴手,这是室内乐团排名第一的团员。
明白了吗?
埃布林格不顾小提琴手的反应,举起双手,拳头紧握。整个排练过程中,他的拳头都没有松开。
巴松管手也不要先出来,要跟着一起出来!
是。巴松管演奏者回答。
军乐队的小号演奏者和定音鼓演奏者也被选入乐团。埃布林格下指示的时候,他们就做出立正的姿势。
魏玛宫廷乐团首席,他就是埃布林格,宫廷管风琴演奏师,这些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埃布林格比任何人都清楚。
保持赴任的礼节,恭恭敬敬地请求大家协助,这样的时间只有一两个小时。在这一两个小时里,他彻底弄清楚了每名团员的演奏习惯。
这是第一次排练,也是更换血液,注入新气息的开端,也是埃布林格的音乐诞生的日子。
第一乐章的练习告一段落。团员们纷纷摇晃手腕,放松身体。他们被埃布林格驯服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埃布林格是魏玛宫廷乐团的新首席。
埃布林格先解下围巾,交给昂特迈耶。过一会儿,他把外套也交给昂特迈耶。又过了一会儿,昂特迈耶把他的马甲也接了过去。
埃布林格只穿衬衫了。衬衫里面的热度使周围的空气也跟着升温。大滴的汗珠沿着鬓角流淌。每当他举起手,在空中用力挥舞的时候,衬衫袖子上众多的褶皱装饰都会凌乱地摇晃。
团员们不能不专注于他的指挥。埃布林格只是很坚决,并不傲慢,也不高高在上。他眼里喷射出来的热情同化了所有的团员。肩膀、手势、呼吸、准确表达满意或不满意的下巴动作严肃而真挚。
每到章节变换的时候,昂特迈耶的身体也跟着动了起来。怀里的埃布林格的外套像男中音一样沉重。他不由自主地活动着手指。
昂特迈耶纹丝不动,望着生机蓬勃的埃布林格。他的动作掌控了所有的团员。要想得到希望的谐调声音,必须制定乐团纪律,埃布林格似乎深谙此道。他也知道,这种纪律不应该依赖于指示和命令,而是应该依赖于全力以赴的指挥者的激情。
天堂堡的音乐厅很窄,这就是他们练习的地方。一台管风琴和古竖琴,还有拨弦古钢琴就摆满了。除此之外,只有为团员们准备的十四把椅子和为替补团员准备的六把椅子。
音乐厅里充斥着埃布林格的热情。昂特迈耶被他的热情征服了。他窒息了,仿佛冻僵了。埃布林格的能力和权威在他看来如同恩宠,同时,他又无法摆脱茫然的不安。
第二乐章练习结束之后,又回到第一乐章。团员们对埃布林格的特点和取向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到第一乐章中间部分为止,总共停了四次。从中间部分到最后,只有一次小号演奏者遭到指责,此外没有再停过。
每当和音变得不安或柔弱的时候,埃布林格的手就用力抬起。不是责怪,是激励。左手针对拨弦古钢琴,眼睛针对小提琴,右手则针对巴松管手、长号手和圆号手,他鼓舞他们,安慰他们,也让他们休息。
埃布林格是老练的牧马人。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操纵着第一次被放牧到草原上的马群。风吹来,树叶翩翩起舞。马鬃在风中摇曳。远处的地平线,微蓝的天空近在眼前。这就是呈现于昂特迈耶指尖的风景。
昂特迈耶的身体在颤抖,在摇晃。仅凭单键盘之上无声的手指感觉和热度就能猜出的影像,充满了天堂堡音乐厅。众多乐器制造的光芒和色彩,华美地融合了。
心象以无声的抽象形式旋转,通过宫廷乐团和埃布林格的技艺变成了具体的曲风。昂特迈耶无法相信那是自己的曲子。太丰富,太宽厚,太完美,太雄壮,令他难以相信。
回荡在固定式管风琴空键盘上的不过是浮游的种子,不过是些没有条理的思绪和意识。没有秩序,没有连贯性,也没有平衡。无关于和声和旋律,拍子和节奏,持续低音和声部进行等乐法,属于盲目的声音。盲目的声音,昂特迈耶自言自语。
爆炸般响彻在音乐厅的曲子反反复复地震撼着昂特迈耶。管乐器崛起般同时迸响的时候,昂特迈耶背靠墙壁,瘫坐在地。
我把它送给师父了。
这句话冲击着昂特迈耶的脑海。这话太傲慢,太无知。弥漫在音乐厅里的曲子就是埃布林格的曲子。昂特迈耶这样想道。
就在这个瞬间,他突然产生了遭人偷窃的感觉。就在这个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对埃布林格无法抗拒的尊敬穿过地面升腾而起。
这一切,都是发自内心。
∠
我想让你听到。
埃布林格靠着木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树林。
所以我让你一起去,我想让你看到。
鸭子成群结队地游过伊尔姆河面。
今天你还是打算一句话也不说吗?
昂特迈耶咽了口唾沫。
我不敢……说。
为什么?
我怎么敢对您说,您太优秀。我没有资格说。
真的是这样吗?
因为师父您,我才能走进梦寐以求的天堂堡,听到最优秀器乐家的演奏。仅仅这些就足以令我兴奋不已,这已经超出了我的本分。而且我看到了新曲诞生的光辉场面。一切都让我惊叹。曲子、演奏和指挥,师父的存在是那样高贵,甚至令我恐惧。
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昂特迈耶惊讶地看着埃布林格。
埃布林格慢慢地把视线从树林收回,转向昂特迈耶。
我能够被选入威廉斯堡宫,能在第一场演奏会上演奏新的管弦乐曲,也是你的功劳。
昂特迈耶静静地盯着埃布林格。
是你的曲子。
师父!
昂特迈耶单膝跪地。
我要感谢你。
这是师父的曲子。是我太傲慢,太无知。
不是,不是的。该道歉的要道歉,该感谢的要感谢。我现在就是对你表示歉意和感谢。
埃布林格向昂特迈耶伸出了手。
昂特迈耶茫然地仰望着他。
你想跪到什么时候,快起来。
昂特迈耶抓住埃布林格的手,站了起来。
你看那边。
埃布林格指了指树林。
黑鸟飘浮在天空,不用扇动翅膀,鸟儿也能在空中飘浮很久。
鸟儿不可能独自飘浮或飞翔,需要有适当的风,就像鱼离开水就不能游了。
昂特迈耶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听听你对今天的演奏,对曲子的真实感受。
昂特迈耶低下了头。
这是你的曲子。如果我这么说,你又会强烈反对,所以我不说了。这么说吧,如果是你,你会有什么不同的表现方法?
昂特迈耶依然沉默。
看来,要想听到你的一句话,还要等到肚子里的孩子学会识字呢。好吧,今天我就豁出去了,我等着。
埃布林格问的是:“有什么不同?”他问的是昂特迈耶当初按动击弦古钢琴空键盘时的影像和今天的协奏曲有什么不同。昂特迈耶这样认为。
管乐的构成……
说完这几个字,昂特迈耶就停了下来。
继续说下去。虽然已经过了修改的阶段,但我还是想听,我真的很想听听你的感受。
用通奏低音弦乐器代替金管乐器的效果……
圆号或长号的效果并不明显……还有呢?
补充长笛和短笛,放在正面。用最近的声音,清清楚楚。
昂特迈耶只是根据当初描绘出来的音乐主题重新描述罢了。
圆号和长号很远,只是背景。最适合击弦古钢琴、大提琴和中提琴都由古提琴代替……
这样更好,是这个意思吧?
从第一乐章古钢琴独奏之后的协奏部分开始。
当然,当然应该这样。
埃布林格连连点头,哼起了主题部分的两个小节。重复了一次,然后又重复。
他的神情变得清朗。
嗯,是这样的。
这只是我的拙见。如果不是在练习厅,而是在活动场地,也许短笛并不合适。这种想法不适合高官巨爵的宴会。师父经常要在威廉斯堡宫的大厅里演奏。
你理解了大巴赫先生的协奏曲。从一开始就同时演奏所有的乐器,这是因为演奏空间在宫廷,考虑到了高官巨爵入场的时间。
师父是威廉斯堡宫的乐队首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恕我斗胆,今天师父的曲子和演奏,堪称完美。
笑容始终挂在埃布林格的脸上。
好了,走吧,去吃晚饭。肚子饿了。今天我特别交代,要准备好足够的铁板牛肉。而且……
埃布林格拍了拍昂特迈耶的肩膀。
我还有事要问你。
~
“那只乌鸦……”
“嗯?”
“每天都这么叫吗?”
“嗯……”
太郎问,花子回答。花子的房间,1960年8月。
走进家门,太郎迟疑不决。经过走廊上楼梯的时候,他几次停下脚步。
进入花子的房间,太郎还是不知所措,只是不停地转着眼睛,抬头去看陈旧的天花板,看只能容纳一个拳头的推拉门缝。
他不知道该看哪里才好。太郎没有姐妹,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同龄女子的房间。对于花子来说,这也是第一次有同龄男子来访。
花子追随着太郎的视线。太郎的目光游走于迎春花色窗帘、小玻璃门、狭窄的书桌、插在书桌上的教科书和练习册之间。
他站着打量这一切。突然间,花子感觉自己的房间是那么陌生,比平时更小,也更热。她觉得太郎应该闻到了自己闻不到的房间气味。花子也没坐,仿佛永远不可能坐下了。
这时,乌鸦的叫声从门缝传进来。太郎赶紧说:
“那只乌鸦……”
花子大吃一惊。
“嗯?”
“每天都这么叫吗?”
“嗯……”
然后,他们又站了很久。
两个人都是十八岁。
~
花子是学校管弦乐队的成员。自从听了海顿的小号协奏曲之后,她就想拥有一支小号。不是想吹,只想拥有。
小号很贵,而且不可能拿着小号进入家门。你想去战场吗?还是想做监狱看守?听父亲说过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小号的事。
每次从乐器店门前经过,花子都会久久地注视玻璃橱窗里的金色小号。她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乐器都不能像小号这样将声音传到那么远的地方。
那个声音回到世界,插入她的心底。傍晚的声音仿佛能到达黄泉。花子想念母亲。她经常梦见自己抱着小号睡觉。
听过尼尼•罗素的小号之后,小号就成了只限于倾听的乐器。她听了尼尼•罗素的《夜空的小号》,然后就放弃了小号。她觉得自己的小号会毁掉世界上所有的小号。
然而在那之前的几年里,花子吹过小号。
若想触摸或看见小号,那就只能加入管弦乐队。她不能说自己想拥有,或者想看小号,只好说自己想吹。乐队指导教师用毛茸茸的手指头戳花子的小肚子。她拼命在腹部用力,最后以替补身份加入了管弦乐队。
每次鼓号队到外面参加活动的时候,花子要么肚子痛,要么赶上月经。这是为了逃开父亲的眼睛。父亲会出现在所有的活动现场。整个高中时代,花子只能在校内担任替补。生活记录簿上记录的正式业余活动只有刺绣班。
“其实我也是篮球班的。”
他说。山川源太郎。他的名牌上这样写着。
那天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花子曾经两次在远处见过身穿校服的太郎。
他是唯一穿校服的学生。这是校内不公开的聚会,倒也算不上是地下俱乐部,只是喜欢音乐的学生之间的秘密聚会。
男校和女校器乐部的学生们,偶尔会避开周围人们的目光举行联合聚会。在聚会上,他们尽情演奏学校禁止的迈尔斯•戴维斯的冷爵士和佩姬•李的《黑咖啡》,还有保罗•安卡的《疯狂的爱》等曲目。
她不是故意站在后面的。每个人都想抢到前面的位置。这里没有座位。在校内乐队,花子也是替补队员,总是被挤到后面,于是每次就都站在最后。
身穿校服的他也总是站在后面。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三次都是在后面。不知不觉就被挤到后面了,然而花子并不介意。直到发现站在后面的太郎,她才觉得自己很可怜。她不想看到他。
那天,他站在花子身边。山川源太郎。花子第一次看到他的名牌。
“你为什么总是站在后面?”
花子很不友好地问道。她也穿着校服。
“你怎么知道我总是站在后面?”
这个答案很有力。
“你总是在后面的嘛。”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呢?”
“你穿着校服呢。”
傻瓜,这两个字她没有说出口。
“你为什么总是站在后面?”
果然不同凡响。花子不甘示弱。
“我……其实不是器乐部的。”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回答有些牵强。
“我是……刺绣班的。”
他说:
“其实我也是篮球班的。”
刺绣班和篮球班都被挤到后面听器乐部学生们的演奏,尽管看不清楚。悲伤是那么沉重,无法抑制,也没有因为他们的对话而减少。
他个子不高,倒也不算很矮,然而对于篮球班成员来说的确是矮了些。
“你怎么想到加入篮球班呢?”
演奏结束了,掌声和欢呼声汹涌而起。
“你让我在这里说吗?以后再说吧。”
看来还不傻。花子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
“随你好了……”
~
“现在说吧。”
花子说。
“说什么?”
乌鸦又嘎嘎地叫了起来。两个人不再介意这个声音。太郎以“奇怪的姿势”坐在花子房间的榻榻米上。
“你真的是篮球部的吗?”
“两天前退出了。”
“进进出出这么随便?”
“母亲让我退出来。”
母亲?花子决定不再开玩笑,也不再冷嘲热讽。这是在她家,在她的房间。太郎是她邀请的客人。
“原来……是这样啊。”
花子宽厚地点了点头。
“我们学校的篮球班是全国前五名,已经不是业余水平。还没等毕业,就会被实业组选中。高中毕业就能赚很多钱。个子稍微高点儿的学生,都争先恐后地想要加入篮球班。”
“你的个子……不是很高。篮球班也接收了?”
太郎难为情地笑了笑。
他说是篮球部的教练让自己进了篮球部。上体育课的时候,教练在操场上走来走去,忽然就叫住了太郎。喂,这位同学。
想不想加入篮球部?教练没有这样问。从明天开始,你到篮球部来,这是命令。太郎就这样成了篮球部的成员。
至于他为什么会被教练选中,太郎就不得而知了。进入篮球部之后,他每天拖地,往茶壶里倒水。他以为新成员都是如此。
教练长得帅吗?母亲问。问这个干什么?太郎反问。我想见见他。母亲来到学校。那是太郎在篮球部拖地的第三个月。
母亲在教练面前捂着嘴笑了起来。像个新媳妇。虽然教练不算英俊,但是母亲好像很喜欢他。太郎远远地看着。
和教练道过再见之后,母亲走到太郎身边。母亲的表情一直很兴奋。从明天开始就不去篮球部了。母亲说完,又不动声色地问,孩子,阿基里斯腱是什么?
太郎把阿基里斯腱展示给母亲看。
教练说你的阿基里斯腱特别出色,他看出你会成为优秀的篮球运动员。
原来是因为阿基里斯腱,太郎这才知道。然而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的阿基里斯腱到底好在哪里,也不知道母亲怎么能做到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离开篮球班。
到了家,母亲才告诉他。母亲的声音很肉麻,就像在教练面前那样模仿得惟妙惟肖。我不知道他的阿基里斯腱怎么样,但是他的肺很小。你让他试过跳马吗?他连三段都过不了。
教练的确从来没有让太郎试过跳马,三个月的时间。得知这个事实以后,太郎也很吃惊。
那个人真的是教练吗?母亲问道。两次率领球队获得全国冠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用教练的话说,太郎虽然个子小,却能成为了不起的篮球运动员。
可是妈妈为什么总笑?
太郎问。母亲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个人耳朵下面的瘊子应该去掉,它上面竟然有六根长毛。
“你的肺真的小吗?”
花子问道。
“当然正常。”
太郎回答。
“跳马三段也过不去吗?”
“小学时母亲这么说过。”
“三个月里,你一点儿想法也没有吗?”花子盯着太郎,“直到你母亲跑到篮球部,你都什么想法也没有?”
“……嗯。”
“你是这样的人吗?”
“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吧?”
“我这个人,母亲让我出去买豆腐,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脱掉,换上校服,然后再去买豆腐。让我去买炭的时候,当然也是这样。”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总是要穿校服。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必须这样做。也许是吧。”
“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
“……嗯。”
太郎故意转过头,往门缝那边看去。花子房间的推拉门的门缝,能够容纳一个拳头进出。
“现在该轮到你了。”
太郎说。
“什么?”
花子反问。
“随便说说吧,关于你的事情,现在轮到你说了。”
~
∠
一家人尽情地吃着铁板牛肉。涂上厚厚的洋葱汁,牛肉更加松软了。
除了从父母那里继承的城外农场的收入,埃布林格每年至少还能保证四百美元的年薪,还能得到小麦和大麦各二十五蒲式耳。每个月都发柴火和免税啤酒。
管风琴检修费、演奏会谢礼金、教贵族学习键盘音乐赚的上课费、带徒弟的学费收入也上涨了很多,这些家人都知道。克罗迈耶和克赛维特的私人上课费冻结了。
所有人都心满意足地吃着铁板牛肉。直到晚餐结束,埃布林格始终神清气朗,就像靠在伊尔姆河边木栅上哼唱主题部的几个小节的时候。
从今以后,晚餐桌上再多放两支蜡烛。
埃布林格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说道。侍女们异口同声地答应。
克罗迈耶和克赛维特询问了天堂堡音乐厅练习的情况。昂特迈耶回答了他们,他的回答比对埃布林格说的时候更加详细,更加真诚。家人们目光炯炯,莱伊默默地听着。两名弟子很想参加音乐厅的练习。
吃过晚饭,埃布林格把昂特迈耶叫到自己的房间。
上了年纪的侍女给他们倒上了热乎乎的酸枣仁茶。
宫廷乐团的结构,连协奏曲都无法演奏。
埃布林格自言自语道。
不能召集……酒吧乐师。
昂特迈耶说。
应该找市级乐师,至少也应该是教堂认可的器乐师才行。
是应该这样,对吧?
埃布林格默默地喝了口酸枣仁茶。
如果在制作人员名单的时候不事先制定好召集体系,以后的演奏日程说不定会出现差错。
所以这件事要交给你做。
昂特迈耶没有说话。他可以做到,只是没想到埃布林格会爽快地把这件事交给自己。
从明天开始。
我要和克罗迈耶、克赛维特一起做这件事。
昂特迈耶说。
你自己办。你以后要经常在我身边。我要让你做我的副官,让你的名字进入威廉斯堡宫。
昂特迈耶不知所措。埃布林格口中说出来的话,意味着要让他做官。
公爵会计科会为你支付报酬。
斯瓦兹沃特的贫穷农夫,阿恩施塔特的鼓风工,名字要出现在威廉斯堡宫的官方名簿上面。
不安总是如影随形,不适感亲切如顽疾,再度席卷了昂特迈耶的全身。这是埃布林格一个人做出的决定。这个特点后来也没有改变。
他就是随时编入埃布林格的思维和计划,从不抗拒的存在。他刻骨地觉察到了这些。然而面对自己以官员身份出现在威廉斯堡宫官方名簿上的事实,昂特迈耶还是不能不感到震惊。
更大的震惊在后面等着他。
蛇形管。
埃布林格吹了一下,然后闭上嘴巴。那是一个外形酷似蛇的低音管弦乐器。昂特迈耶等待埃布林格继续说下去。
我说过,我有事要问你,就是这个。蛇形管。
蛇形管……
说说这种声音的感觉吧。
观测孔按起来很吃力。尽管粗糙,却不失梦幻的感觉。
还有呢?
灵魂的悲鸣,提醒人们地下世界的存在。这是觉醒的声音,告诉人们,地狱不在远方,它总是与阳间比邻。
我想听的正是这些。双簧管呢?
您说的是蛇形管,不是吗?想要问我的事情。
说说吧,双簧管呢?
除了最低音域,很适合演奏牧歌。簧片锋利,适合较长的连续音。用植物制成。
直笛呢?
……
说说舌簧八孔直笛吧。
泛音很多,适合用作喜剧的伴奏音。这是吹向远方的春风,刺激人们的乡愁,唤起对往事的回忆。
和我猜想的一样。你应该谱曲。
曲子……
作曲。
我对管风琴和古钢琴都不熟悉。
你的乐感和音乐构思都很出色,不是吗?非常准确。巴赫先生也是自学成才。
他是萨克森州最优秀的管风琴家。
起初也是到处疯狂敲打,后来偶然间找到了容身之地。
我连随便敲打都还不会。
大部分都是脱离键盘乐器,在书桌上完成的曲子。直接从儿子埃曼努埃尔那里听过的。
……
斯特里克是声乐家,但是他也创作了巨著《英雄的美丽胜利》,不是吗?
我从来没想过作曲的事。
从现在开始考虑就行。我要演奏和指挥你的曲子。想象一下吧,你的曲子在威廉斯堡宫回响的情景。
难以想象,太遥远了。昂特迈耶浑身颤抖,不仅是因为对于灿烂未来的急切而茫然的梦想。不知来由的恐惧和怪异的战栗撼动着昂特迈耶的关节。
~
“嗯,那我给你讲讲手镯的故事好吗?”
花子说。
“手镯?”
“金手镯。听说是父亲从朝鲜带回来的东西。我觉得肯定不是真品。”
“为什么?”
“父亲关于朝鲜的那番话,我一点儿也不相信。如果是真的,他会给年幼的我吗?”
“是假的吗,确实是假的吗?”
太郎问。
“放在抽屉里好几年了,一点儿也没有变色。我到附近的首饰店去问过。我只想知道究竟是真是假……结果说是纯金的。”
“原来是这样……”
“你知道我是怎么处理的吗?”
太郎只是在听。
卖了,花子说。我用卖金手镯的钱买了两双运动鞋,又买了鸡肉串、海鲜蔬菜饼、薄煎饼、水果冰,还有梳子和瓷漆发夹。以前,我总是在母亲的墓前插很便宜的假花,这次插了一捧新鲜的剑兰。
我叫来朋友,一起看电影,吃盖饭,喝甜美的消食液,直到肚子撑得鼓鼓胀胀。还和朋友去美容院烫了刘海儿。
钱还是没花完,后来的三天,我和朋友一起参观明治神宫,买了价格不菲的化妆品。我们在房间里偷偷地搽,出来的时候就抹掉。我疯狂地花钱。钱花光了,才回过神来。
“肯定挨父亲训了吧?”
“我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他说什么?”
“他说那是朝鲜王室的遗物。”
太郎突然愣住了。
“从我买的那么多东西来看,应该是真品。”
“朝鲜王室……遗物?”
太郎好不容易才问道。
“父亲自己好像也不相信,要不然他不会把这种东西给我。给我之后,连问都没问过。”
“也可能是真品,不是吗?”
太郎的语气近乎呻吟。
“我宁愿相信不是,只是个金手镯罢了……不可能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太郎叹了口气。
“胆子真够大的。”
“我就是这样。”
“你是这样的人吗?”
“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吧?”
“我对我的很多地方也不理解。在街上看到乞丐,我就会心跳加速,很难过。”
“这是同情心。换句话说,就是慈悲心,这是好事。”
“可我并不给他们钱,只是后来才想起,逃回家中以后。下次应该记住才对,可是到了下次我又会忘。只是心跳加速,痛苦不堪。这跟同情心、慈悲心不同,而是条件反射。”
“条件反射?”
“也许是吧……听到轰隆隆的鼓声,我的肚子也会条件反射似的跟着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令我陷入恐慌,一动也不敢动。跟这种情况差不多。”
“真的一动也不敢动吗?”
“变成石头了。”
“看来要想侵略你的嘴唇,只要敲鼓就行了。”
“你见过为了亲吻别人而带着鼓的人吗?”
“不管怎么说,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嗯。”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接吻的场面,两个人良久无言。
“那个门缝。”
花子先开口了。她指着推拉门缝。
“冬天风会从这里吹进来。”
太郎说。
“到了冬天,我会挡上厚厚的门帘。即便这样,父亲也不修理。”
“那是对你卖掉手镯的惩罚吗?”
“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是这样啊。”
“这房子是古董,哪儿都不能碰,就算女儿被冻死了,也不能修理。”
“怎么会这样。”
“这房子看上去不起眼,可是已经有二百五十年的历史了。江户幕府第六代将军德川家宣的……”
“真的吗?”
“……堂叔就出生在这里。”
“堂叔?不是在这里长大,而是在这里出生?”
“直到现在,父亲可能还在偿还买这栋房子欠下的债。”
“你父亲……”
“嗯,他就是这样的人。如果手镯是真品,他是不会给我的。”
“原来你父亲是这样的人。”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些?”花子吃惊地站起身来,“我们应该听音乐的。”
她跑出房间,大步下了楼梯,喊道:
“帮帮我,太重了。”
~
太郎是来听音乐的。
我们家里有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花子说。太郎两眼放光。应该还有肖邦和多尼采蒂。太郎急得近乎崩溃。
这个样子和他被挤到最后的时候截然不同。简易的演出场地挤满了身穿便装的男女学生。我其实也是篮球班的。太郎这样说,仿佛自己被挤到后面是理所当然。
有电唱机吗?
穿着校服的太郎问。仿佛只要有电唱机,就算是去月球他也在所不惜。
父亲不在家。
花子重重点头,说道。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现在就走吧。
“我受够了站在收音机前听音乐。广播需要等到固定的时间,而且只能听一个乐章……”
走进阴暗的客厅,自言自语的太郎猛地停下脚步。
花子找到电线,手忙脚乱地找来唱片。
“你不打算帮忙吗?虽然是在我家,我却感觉自己像个小偷。”
花子压低了声音。太郎停下脚步,打量着客厅。
“这些都是什么?”
“都是父亲的收藏品。”
太郎僵住了。很久以前的吉祥物和各个时代的招财猫、竹耙、七福神、载有宝物的帆船,他好奇地看着这些东西。
花子的父亲收集了很多这样的东西,并把它们视为宝贝。家里到处都是魑魅魍魉。这些东西只是旧了,看起来很暗淡,其实并不陌生。让人感觉不快的是一人高的铠甲和头盔。这是幕府时代的遗物,总是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犀牛甲虫头盔之下,黑色的铁制面具依然疯狂地大笑。熊掌似的鞋子、闪闪发光的铁制绑腿、覆盖着菊花图案的华丽护腕,显得无比滑稽。
让花子感到压抑的是父亲用过的东西。日本帝国军官服、围着红带子的帽子和黑色皮靴、齐胸的裤带、金色纽扣和红色肩章、细长的日本刀、火药管破损的手枪和指挥用短棒、风衣以及太阳镜,父亲竟然保留着这些东西。
士兵用的长枪,靠着客厅墙壁。镶嵌着星星的帽子、水桶和饭盒、写有“大公无私”字样的面粉袋、绷带型绑腿和子弹袋排列在花草架上面。太郎失神地望着这一切。
这也在所难免。每个初次来到这里的人都抑制不住惊愕,即使父亲以前的同事也不例外。惊讶过后他们都会鼓掌,祝贺父亲。十八岁的太郎只是张大嘴巴。
“你得帮帮我。”
花子从角落里拿出留声机。
“不是……电唱机?”
太郎终于回过神来,问道。
“我说过了吧,除了父亲的收藏品以外,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这个房子也是收藏品。幸好其中有唱片。”
“你父亲听这个吗?”
“只是收藏品而已。”
花子抱着沉重的留声机,走上狭窄的楼梯,偶尔向左歪头。花子知道,那是因为留声机散发出旧家具的气味。
~
“这个……”
在小提琴协奏曲的某个部分,太郎自言自语。门德尔松作品64号,第二乐章。
眼珠固定,没有焦点。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朝着留声机伸了出去,指尖轻轻颤抖。他的话似乎不是说给花子听的。
太郎的手指尖又颤抖了一会儿。
“原来你的乐器是这个?”花子问,“小提琴。”
太郎的眼睛恢复了焦点,看着花子。
“嗯。”
“真酷,小提琴。”
“嗯……”
太郎的焦点似乎没有彻底恢复。
“可是你说的是什么?这个……指的是什么?”
太郎放下手,说道:
“音没有断,看起来像是消失了,却没有停止。你看,现在,还在继续。一根弦不停地发出多个声音。”
花子点了点头。她没有听懂,只是点头。太郎说:
“西洋音乐是……点描法,拿在图画中就是‘修拉。”
“修拉……”
“每个声音都是独立的,结合起来就形成了音律,所以和声和对位就显得至关重要。不仅仅是键盘乐器,弦乐器和管乐器归根结底也是一样。虽然延续很长,但依然还是点。只要一个声音是一个要素,这个事实就不会改变。”
“有点儿……复杂。”
“一个声音相当于一个音程。和其他乐器或音程组成和音,才能形成音乐。”
“复调音乐?”
“这似乎是必不可少的前提。就连无伴奏的曲子也无法脱离这个概念。”
“那么……结果怎么样呢?”
花子有点儿后悔。早知道自己会在太郎面前变成聋子,那就不让他来自己家了。
“用拨木弹奏的日本三弦或拉弓的奚琴。一根弦可以发出多个声音。一个声音本身也存在起承转合,就像声音的生命,发生、发展、消灭。生命都有这样的起伏。”
“你说西洋音乐……没有这些吗?”
“有。刚才我们不是听了吗?波开里尼的提琴也有,马克斯•布鲁赫的小提琴也有。这才是新鲜事,问题就在这里。”
“问题?”
“他们在创作音乐的时候,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存在。”
“这是问题吗?”
“如果了解这一点,说不定他们可以创作出更加多样、更加不同的音乐,不是吗?不同层次的音乐。”
“你创作吧。”
“我?”
太郎眼睛的焦点终于完全恢复了。
“对不起,如果这句话让你感觉不快,我向你道歉。”
“如果西方音乐家对东方音乐加以研究,应该能做到。”
“你了解西方音乐,创作起来不是更快吗?我是这个意思。”
太郎怔怔地盯着花子。
“很奇怪吧,花子?”
花子有点儿害怕。
“嗯?”
“这种想法,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过呢?”
花子得意洋洋地说:
“因为你是买豆腐的时候都要穿校服的孩子。”
那你呢,卖了金手镯之后买海鲜蔬菜饼吃的孩子?太郎似乎想要这么说,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我真的可以吗?”
他的表情变得暗淡。门德尔松的音乐结束了。
他们又听了几支曲子。柴可夫斯基和德沃夏克。花子很羡慕拥有自己的小提琴的太郎。虽然是1940年产的阿根廷小提琴,然而她还是羡慕。尽管他为此付出了五年不买衣服的代价。可是你有电唱机和录音机,不是吗?太郎的话也没有安慰花子。
花子把自己加入管弦乐队的原因告诉了太郎。关于小号和小号曲,太郎也了解很多。太郎应该比别人更理解我吧?花子想。
他在音乐方面的造诣不像是十八岁的孩子,他也不是某个高中器乐部的学生。花子愿意依赖他,投降于他,在他面前垂头丧气。她想成为太郎的特别朋友。
走出花子的家门,太郎笑了。
“你可以拥有小号啊。”
“怎么拥有?”
家门前的榆树随风摇摆。
“到二手乐器店里买个就行。”
“我不是因为不会买才不买小号的。”
“听说是大日本帝国军乐队的遗物。”
“啊。”
花子灿烂地笑了。还没等她合上嘴巴,太郎问道:
“看来你们家是传统武士家族吧?”
“我们家?根本不是……听说是部落民,而且是畜民!”
屠宰牲畜的部落民,那是受歧视的阶层。花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不是收藏品……”
“所以我父亲更加拼命地想要得到。”
太郎死死地盯着花子。
“你的回答好坦率。我没问,你就说了。”
“没关系,反正只是父亲的事情。你知道我父亲最珍爱的宝贝是什么吗?”
“……”
“这是秘密。”
“秘密?”
“身份。这个秘密不能泄露出去。我……”
“原来没有什么宝贝。”
“也许吧……你呢?”
“据说没有隐藏宝贝的人才是富有的人,自由而且幸福。”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花子问。太郎说:
“如果是要求我成为你的好朋友,那没问题。”
“我输给你了。”花子说,“做我的朋友吧。”
太郎经过榆树荫,朝大路走去。
“太郎!”
花子叫了一声。太郎转过身来。
“刚才你说……奚琴了吗?那是什么?”
“朝鲜传统乐器。”
“朝鲜?”
“中国也有相似的东西,二胡。”
“原来是这样。”
风吹动他的校服衣角,也吹动了花子的连衣裙,膝盖痒痒的。花子久久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太郎渐渐远去的背影。
第六章
威廉图案研究所虽然国籍是韩国,但是托马斯不会说韩国语。
他在日本生活过,也在德国生活过。
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人,他们不能在自己希望的地方生活。
不是流浪,也不是不流浪。他们只能永远这样。
这种阴郁的命运如同无法治愈的疼痛,陪伴在他们身边。
当然,这不是他们的错……
∠
夏天,野花掉落的地方长出了白色的冠毛。干枯的花瓣带着被风撕扯后剩下的冠毛轻轻摇曳。风从东向西吹。秋日和煦的阳光把远山染成了紫色。万里长空碧蓝如洗。
昂特迈耶坐在摇椅上,头向后仰。好久没这样休息了。他微闭着眼睛,头发弄得额头发痒。
男佣和侍女们在远处有说有笑。克赛维特的小提琴舞曲从远处传来。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很快就飞走了。一切都像梦境般安谧。
没有埃布林格的郊游,这是第三次了。
去年在韦希特,前年在达斯道尔夫,昂特迈耶也想起了布痕瓦尔德。埃布林格已经两年没有参加了。
他曾经路过那儿,然而看到原野里的莱伊,昂特迈耶又想起了那天的布痕瓦尔德。
自从布痕瓦尔德之后,埃布林格再也没有参加郊游。他无法参加。从新年割礼节到复活节、三位一体主日、圣灵降临节、待临节和圣诞节,天堂堡都没有休息日。没有埃布林格参加,大家一起去郊游。他让家人自己去。虽然是命令的语气,但是每个人都很开心。
孤单的昂特迈耶,是离开了埃布林格的影子。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昂特迈耶总是在埃布林格身边。每年只有一天例外,那就是郊游的日子。
昂特迈耶试图在郊游那天寻找自己的存在感,寻找不是埃布林格影子的存在感。坐在摇椅上,头靠着椅背,原来扁扁的影子重新有了体积。
头发搔弄他的额头。温暖的阳光碰到手指。昂特迈耶静静地握拳,松开。吸气,呼气。身体膨胀,感觉复活。皮肤感觉到了世界。他喃喃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不是约翰•昂特迈耶,而是基尔克。他大吃一惊,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被染成紫色的远山。眼睛被刺痛了。
这段时间,昂特迈耶总是陪伴埃布林格到天堂堡上班。宫廷正门的哨兵都跟他友好地打招呼。每天都和宫廷乐团见面,他很快乐。
埃布林格更加严肃,更加热心了。他创作了婚礼和葬礼演奏的康塔塔和安魂曲,经常通宵达旦。他创作宫廷活动用协奏曲和礼拜用管风琴曲,亲自演奏和指挥。他激情四溢,连生病的时间都没有。他还跟着去了大公家的休养地,在那里举行了温泉音乐会。昂特迈耶总是形影不离。两年半的时间里,一直都是这样。
昂特迈耶一丝不苟地钻研谱表、音高、声部音域等音乐体系,以及装饰和运指法。这个过程很难,但他从不懈怠。声部进行细节、主题和动机处理、模仿性多声部技巧等等,他研究得更加深入了,还用三声部严格对位法创作了幻想曲。两年半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这期间,克罗迈耶走了,又来了新弟子。新弟子十八岁,拿着市行政长官的邀请函,从美因茨步行而来。盖奥尔克•弗里德里希•莱姆克。
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莱姆克狼狈不堪地赶到了埃布林格的家。那天,埃布林格很晚才从酒吧回家。
晚饭后,昂特迈耶漫步在门前黑暗的菩提树下。每当想到新的音乐构思,他就在菩提树下走来走去,这成了昂特迈耶的习惯。
一个孩子从黑暗中气喘吁吁地走来。窗户里刚刚透出灯光。那个孩子走到昂特迈耶身边。他的个子很高,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好像马上就要弯腰乞讨,“请给我一分钱吧。”
果然不出所料,孩子走到昂特迈耶跟前,低头弯腰。突然,他扑通跪倒在地。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师父。
孩子没说“请给我一分钱”。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昂特迈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当时正有新的主题如同流星般闪过他的脑海。
这种状态持续了片刻。孩子抬起头来,眨着眼睛。
我在远处一下子就认出您了。
昂特迈耶伸手搭在孩子肩上,把他扶了起来。
你想见的是埃布林格先生。
昂特迈耶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您不是……埃布林格先生吗?
我叫约翰。约翰•昂特迈耶。和你一样,我也是跟随师父学习的。
孩子站在黑暗中,难以置信的样子。
有人从黑暗中出现了。正是埃布林格。埃布林格走到他们两个人身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葡萄酒的芳香。
盖奥尔克•弗里德里希•莱姆克刚刚到达。
昂特迈耶向埃布林格报告。
你就是那个孩子吗?
埃布林格问。
是的……
孩子轮番打量着埃布林格和昂特迈耶。
干什么呢,还不向老师郑重行礼。
昂特迈耶催促着孩子。
孩子冲着埃布林格深深地弯下了腰。
他没有跪下。
这个孩子风餐露宿了整整十天,终于赶到这里。一天之后,莱姆克收拾得干干净净,很快就和家人亲密起来。昂特迈耶的家务事交给了他。
这是莱姆克的第一次郊游。他伴随着克赛维特的小提琴旋律兴致勃勃地扭动身体。他说在二十岁之前连啤酒也不能喝。莱姆克喜欢吃抹了甘蓝沙拉的软面包。
户外餐桌上摆放着丰盛的水果、面包和肉类。回家之前必须全部吃掉……侍女安娜很是担心。
就连安娜的担心也是那么平静。草原上的白天很长。莱伊拿着太阳伞,挑选完整的冠毛,小心翼翼地折下来。昂特迈耶又闭上眼睛。远处羊群咩咩。
现在,他可以心满意足地幻想美好的未来了。前奏曲、托卡塔和变奏曲越来越多。第一首协奏曲的三个乐章已经在一个月前诞生了。埃布林格的古钢琴、克赛维特的小提琴和莱姆克稍显不成熟的大提琴,在客厅里以三重奏的形式首次演奏了他的协奏曲。
用不了多久,你的曲子就会回响在天堂堡。
埃布林格对他赞不绝口。
莱姆克的大提琴差强人意。如果有克罗迈耶在场的话,数字低音部分会更圆满。昂特迈耶这样想着。克罗迈耶精通所有弦乐器。他中途离开了埃布林格的家。
只有埃布林格知道为什么。克罗迈耶并不想离开。
回到米尔豪森的克罗迈耶,现在还好吗?
昂特迈耶半睁开眼睛。
莱伊的背影进入他的视野。
今年春天在庭院里看到的时候,也是这样。
~
“打个电话吧。”花子对我说,“把我的话转达给他,好好观察对方的反应。”
没有必要再拨打艾米莉的电话号码了。那天已经是第二次拨打这个号码。我按了重拨键。
我模仿花子的口型,问道:
“马尔汀•斯坦道尔夫这个人,您知道吗?”
花子和我要去找这个叫做马尔汀•斯坦道尔夫的人。
“……”
没有反应。那天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看着花子,摇了摇头。花子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再问一遍。
“马尔汀•斯坦道尔夫这个人,您知道吗?”
对方回答说:
“只听过名字。”
“我打电话来,并不是要像刚才那样询问地址。”
“他的地址我也不知道。”
我们已经和马尔汀•斯坦道尔夫通过电话。我和花子都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子的嘴,问道:
“吉尔霍夫先生……我是说……吉尔霍夫先生去世那天,是不是独自……去过蒂尔加滕花园的湖边?”
“……”
艾米莉再次沉默。花子着急了。
“和威廉•布冯一起。”
“您是怎么知道的?”
艾米莉的反应很快。我冲花子眨了眨眼睛。
“原来您也知道这件事。从那之后,威廉就销声匿迹了,对吧?”
“是的。”
“我想知道他销声匿迹的原因。您对威廉的怀疑……啊,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所以关于威廉的情况,您不能草率告诉我们,我们很理解,可以理解。”
我没有再看花子的嘴。我觉得她应该想说这些。花子点了点头。
“那个叫威廉的人,那天肯定是和我父亲在一起。警察也看到了,但是找不到他,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到。您说我还能怎么看他?您说理解我,谢天谢地。”
“换作谁都会这么想。听说斯坦道尔夫和威廉走得很近。我们现在就是要去找威廉。您还记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
“见面之前,我们想做个参考,所以给您打电话。”
“……”
没有回答。我和花子只能等待。
“我觉得他是一个不太……”终于听到了艾米莉的声音,“值得信任的人。这不仅是我个人的看法。”
“这就够了,谢谢您。花子需要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她从东京远道而来,不是吗?还可以再给您打电话吗?”
当然……随时都可以……虽然不是很痛快,但艾米莉还是这样说了。合上手机盖,花子笑了。
像吉尔霍夫先生一样和金尚浩亲近的威廉,关于他的情况,艾米莉只字不提,拉殷高的昆拉德•迈克巴赫先生对此感到惊讶。现在,疑团解开了。
艾米莉怀疑威廉。吉尔霍夫先生去世之前和威廉在一起,然后他就销声匿迹了。警察也找不到他。
花子自己解开了疑团。艾米莉之所以不愿提及威廉,那是因为她认为是威廉害死了吉尔霍夫先生。在威廉图案研究所,花子的直觉察觉到了一切,然后她通过对艾米莉旁敲侧击,对于自己的直觉更加确信无疑。
如果像艾米莉猜测的那样,威廉害死了吉尔霍夫先生,那么会是什么原因呢?吉尔霍夫、金尚浩、威廉,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现在,他们三个人,非但他们三个人见不到彼此,任何人都见不到他们了。两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失踪。
马尔汀•斯坦道尔夫也知道这些事吗?花子加快脚步。斯坦道尔夫住在奥拉宁堡,在柏林北边。
“艾米莉之所以怀疑威廉,”花子说,“除了出事当天威廉和她父亲在一起,还有其他根据吗?”
“你的直觉呢?”
她的直觉令我吃惊。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仅仅因为那天在一起就怀疑,未免有些……”
“应该是因为威廉的销声匿迹,偏偏赶在那件事之后。”
“那倒是……还有斯坦道尔夫,艾米莉说他这个人不值得信任,不知道这话有多少可信度。”
“斯坦道尔夫也很想知道艾米莉怎么说吉尔霍夫先生。”
“是这样吧,李庚奥?”
“是的。”
“我们不是追踪吉尔霍夫先生的死亡,而是太郎。”
“是太郎。”
花子叹了口气。
“吉尔霍夫先生死了,威廉失踪了,太郎肯定很痛苦。警察和记者疯狂地纠缠艾米莉,何况太郎呢?”
“最亲密的两个人,一个死了,另一个失踪了,都在一夜之间。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沉重的打击了。”
“我能想象得到,太郎有多么失意。”
难道是失意最终将金尚浩逼向了死亡?
“一下子失去两个人还不够,还要被各种残忍的提问折磨。”
“每说一句话,心里肯定都充满恐惧。”
提问和回答,这本身就是恐惧。有时候连自己都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也许这是金尚浩最大的痛苦,也许他因此想要永远隐藏起来。那么三个人就都不存在了。
“是奥拉宁堡吧?走吧,先去那里!”
花子背对着威廉图案研究所,走在前面。
小小的个子,花白的头发,看上去很容易摔倒,然而六十七岁的花子还是坚持寻找金尚浩的足迹。她的脚步那么有力,甚至透出几分悲伤。
~
威廉曾经住过的奥斯特克罗伊茨。
从魏玛布痕瓦尔德出发时打过电话,前往柏林的火车上三次,柏林中央站下车时两次,到达奥斯特克罗伊茨之后三次,然而都没有人接。我自然而然地背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拉殷高的迈克巴赫先生也不知道威廉的准确居住地。进入柏克维克,我们吃了三明治,喝了咖啡。又打了三次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我给艾米莉打了电话。
“我们在奥斯特克罗伊茨,来找威廉•布冯。这里是地铁站。请告诉我们该怎么走。”
我没有问,您认识威廉吧?花子说过,不要这样问。我把艾米莉知道威廉这件事当成既定事实,故意不提,这就意味着艾米莉知道他,而且非常了解。
“……”
没有反应。
“我们在站前柏克维克,他是住在附近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肯定知道,我们毫不怀疑。
“……”
“现在走出柏克维克了,左边是土耳其烤串店,右边是香肠店,规模很大。我们是该往左边走吗?”
我继续追问。
“没有这个必要。”艾米莉说,“你就在柏克维克打听打听吧。他在那附近很有名。威廉……图案研究所。”
“好的。威廉图案研究所。”
威廉图案研究所在距离柏克维克两条街的地方。经过土耳其烤串店向前,第二个胡同里面就是了。那是一栋看上去足有几百年历史的红砖房,规模不是很大。
电锯和电刨的声音很吵闹。四个男人埋头工作。木刻招牌上面蒙上了灰尘。INSTITUT不像是文字,只是木头排列而成的图案。
工厂角落里传来广播声,混合着机器的喧嚣,简直令人头晕。六盏大灯悬挂在高高的天棚上,室内充满木屑粉尘,不是很明亮。
戴着手套的手甩一甩就尘土飞扬。广播旁边的男人专心致志地雕刻着草叶形的图案,应该可以用做高品位文化会馆的装饰门。四个人都不是雅利安人,即使在迷雾般的粉尘中也可以断定。
“我们也在等你们。”
看上去年龄最大的男人说道。他们对两名东方人充满警惕。
“我们不是警察,不是记者,也不是什么狗腿子。”
花子笑了,男人也笑了。
“我没说你们是狗腿子。”
她又开始公关了吗?笑容公关。
“我们想知道威廉在什么地方。因为我们想了解太郎的事情。”
“太……”
“托马斯,托马斯•金。听说过吗?”
“看来你们是东方人吧,托马斯也是。威廉的确认识几名东方朋友,我也见过几次,但是不记得他们的名字。”
“从日本来的。”
“应该是吧。”
“不是我,我说的是那个人,托马斯。”
“是谁又怎么样?”
花子悄悄地打量着男人的背后。大木桌上面放着四开的纸。桌子伤痕累累。
“我是日本人,托马斯是在日本出生,在韩国长大的韩国人,国籍是韩国。”
男人好像在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花子的沙哑低音很独特,而且说得有条不紊。男人轻轻拉下发动机开关。太安静了,耳朵都感觉疼痛。
“虽然国籍是韩国,但是托马斯不会说韩国语。他在日本生活过,也在德国生活过。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人,他们不能在自己希望的地方生活。不是流浪,也不是不流浪。他们只能永远这样。这种阴郁的命运如同无法治愈的疼痛,陪伴在他们身边。当然,这不是他们的错……”
说到这里,发动机开关已经拉下来了。
“我必须了解托马斯的行踪。威廉应该很清楚。我找威廉,就是为了这个。在德国的土地上,和托马斯最亲近的人就是威廉。”
桌子上面的纸上画着细密的图案。那是用打印机也无法打印的图案,看起来有些凌乱,其实很有秩序。这是专家的手艺。广播旁边的男人雕刻出来的图案。花子接着说了下去:
“我们不想到意大利去找威廉。只要能找到了解托马斯情况的人就行。威廉认识的人,应该也会说些关于托马斯的事吧?这就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
花子凝视着男人。男人似乎掩饰不住慌乱的眼神。
~
马尔汀•斯坦道尔夫。
这是威廉图案研究所的男人告诉我们的名字。他住在柏林北边的奥拉宁堡。
“有个瞬间,那个男人难掩慌张。”
我说。在弗里德里希大街站,我们换乘SI。
“那又怎么样?”
花子漫不经心地说。
“也许是你的某一点打动了他。”
“应该是犹太人大离散吧,要么就是意大利。”
“我也知道,他们四个人并不都是德国人。会不会是不能在自己希望的地方生活的处境引起了他们的共鸣?他们爽快地把斯坦道尔夫介绍给我们。如同无法治愈的疼痛……啊,你的修辞太绝了。当然我的翻译也不错,嘿嘿。”
“你翻译得好像真的很不错。”
“意大利呢?你猜威廉可能在意大利,不是吗?会不会是这句话产生了效果?”
“桌子上的那张纸,那个图案,在罗马风格建筑物的石墙上经常可以看到。应该是威廉在意大利用邮件发给他们的。这里是威廉图案研究所,会随便设计别的图案吗?”
“整个欧洲到处都有罗马风格的建筑,不是意大利特有的样式。”
“是他们自己心虚了……而且布冯,这是意大利姓氏。”
“你对意大利了解得很多啊。”
“我不是说了吗?住在意大利的日本作家是比我早五年的大学前辈。这位作家在日本人气很旺,我也曾经迷恋过她。她对意大利的了解要比意大利人更深百倍。”
“马基雅维里?”
“嗯,她写的马基雅维里也很有魅力。”
花子也不确信威廉是否在意大利。但是,我们这次访问威廉图案研究所的确有收获,那就是斯坦道尔夫。还有就是知道了艾米莉为什么不肯提及威廉。
倒在蒂尔加滕花园湖畔的吉尔霍夫,以为当天和他在一起而受到怀疑的威廉,金尚浩就处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三个人之间的关系都很亲密,金尚浩自杀的原因会不会就在这种关系中间?
我们按照斯坦道尔夫在电话中说的路线走。在奥拉宁堡站下车,往右侧步行五分钟左右,在T字形路口再向右转,步行十分钟。
“到了,就是这里!”
有人叫我们。一个男人站在简洁的二层住宅窗边挥手。他就是斯坦道尔夫。墙壁和房顶都是青灰色。
庭院里杂草丛生。鲜花也长得很茂盛。龙舌兰的叶子上结了白色的蜘蛛网。干枯的昆虫壳摇摇欲坠。
“请上楼!”
他的声音大得出奇。
我们上了二楼。斯坦道尔夫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满面笑容地迎接我们。
“请进。”
他少了一条腿。
~
∠
昂特迈耶把克罗迈耶送到弗里德里希大街。放在马车上的克罗迈耶的行李,只有一个中号尺寸的旅行箱。
克罗迈耶要在弗里德里希大街上等待邮车。乘坐邮车到达爱森纳赫,再到米尔豪森就只能步行了。行李不能太大。
克罗迈耶的口袋里有87美元20美分。这些钱相当于半年的学费。其实这个时候不必返还学费,但是埃布林格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一年的学费,而且坚持递给了克罗迈耶。
前去弗里德里希大街的时候,克罗迈耶什么也没说。昂特迈耶也不能问他为什么离开。或许克罗迈耶自己也不知道。只有埃布林格知道。就这样,克罗迈耶离开了魏玛。
克罗迈耶把马甲留给了昂特迈耶。那是镶嵌着细致花纹的立领天鹅绒马甲。他把宽檐高冠的帽子留给了克赛维特。他不能全部带走,而且也不想都带走。剩下的要么扔掉,要么留给男佣。
一年半,昂特迈耶和克罗迈耶共处了一年半。昂特迈耶想起他豪爽的动作和爽朗的笑声。他是市乐团里不可或缺的客座小提琴演奏者。
成为正式团员,成为第一小提琴手的日子似乎并不遥远。他有在魏玛长期居住的打算。他公开宣称,这一切都得益于师父。
埃布林格把他送回米尔豪森。
∠
昂特迈耶回想起春天的庭院。
冬天有很多阴冷的日子。撒了花种的花坛里,泥土松软如面包。春光落在柔软的土壤上面。
播下的花种已经盖好了。男佣们仍然留在院子里。侍女们也在花坛间走来走去。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关在家里度过的冬天无比漫长。
露出新绿的柳树枝头长出了鸟喙般大小的叶子。性急的草已经长出了半拃。夹在风中的湿气甜美而温暖。
埃布林格站在自己位于三楼的房间里,双手交叉在背后,俯视着庭院。他的手里握着小提琴的琴弦。春光明媚,玻璃窗上的污垢显得格外明显。
师父。
昂特迈耶叫了一声。他没有回头。
他似乎在沉思什么。复活节圣枝主日礼拜的选曲工作交给了昂特迈耶。他从埃布林格多乐章康塔塔中选择了C大调合唱曲、器乐第一部分和协奏部的F大调咏叹调,还准备了三曲赞美诗,需要埃布林格审核。
师父。
昂特迈耶又叫了一声,他还是没有回头。
昂特迈耶静静地下了楼梯。
他在二楼客厅的窗边稍作停留。
正准备继续上三楼,他突然停下脚步。
庭院中间,出现了莱伊的身影。
她怔怔地坐在长了干蘑菇的树桩上,尽管身着披肩,肩膀却还是很冷的样子。从远处似乎也能看到莱伊发青的脸颊。
克罗迈耶总是在她的左边或右边,往返于她的面前和背后之间。他总是在莱伊周围转来转去,冲着莱伊笑,或者冲着庭院外面大声喊几句。
莱伊总是没有反应。克罗迈耶知道莱伊不可能有反应,也不期待她做出反应。
柳枝不时在风中摇摆。莱伊的头发也随风飘舞。她把视线抛向远处的某个地方。克罗迈耶的表情很明朗。
播种后靠在树上休息的男佣们,像孩子似的在花坛间嬉笑的侍女们,落在他们头上、肩上和背上的春光、潮湿的风,一切都那么悠闲。看起来没有什么东西不悠闲。
然而有什么东西使正要上三楼的昂特迈耶停下了脚步。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庭院。会是什么呢?他又往下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他没有发现令他停下脚步的原因。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那就是风景。悠闲,不能不悠闲的庭院风景。可是春日的庭院不知哪里显得有点儿不自然和不安,像是对尚未到来的某个瞬间的预感。
克罗迈耶摘下半掌高的草叶,放到鼻子前面,闭上眼睛,闻着草香。他像是在闻草香,又像是在搔挠莱伊的额头和鼻尖。昂特迈耶只能看到莱伊的背影。
克罗迈耶一直在笑。看不到莱伊的表情。他们之间被春光填满了。
某个瞬间,莱伊转过头来。仿佛听到了克罗迈耶的笑声。他分明是用草尖儿搔了莱伊面部的某个地方。
预感的瞬间比料想的来得更快。昂特迈耶想,所谓的预感,是过往的岁月和苏醒的回忆,就像破土而出的春芽对刚刚过去的冬天里漫长的寒冷和黑暗的回忆。
克罗迈耶恶作剧地躲到莱伊身后。莱伊没有反应。不是漠视,而是没有感觉。莱伊就是这样,对周围漠不关心。昂特迈耶不止一次因为莱伊不懂关注周围而遗憾不已。克罗迈耶也知道。
男佣们无聊地交谈,侍女们兴高采烈地争相踩踏对方的影子。谁都没有刻意关注什么。春天,庭院,白昼。世界就这样休憩。
克罗迈耶的手沿着莱伊的后背轻轻滑落。刹那间,他的手到达了臀部。刹那之间,连天空、风、云都没能看出来。说不定连莱伊也不知道。
然后就又是阳光普照了。男佣们的窃窃私语声和侍女们温柔的笑声弥漫四面八方。瞬间,世界又恢复了平静悠然。这短暂的瞬间如同肿瘤,刻在昂特迈耶的脑海里。
如果莱伊有感觉,如果莱伊有反应,如果莱伊关注周围的情况,那个短暂的瞬间会是什么样呢?抚摸没有感觉、没有反应、也不关注周围的莱伊,就是把莱伊当成了事物。昂特迈耶这样想道。
即便想摸,克罗迈耶也应该抚摸有感觉的莱伊。应该预料到她的正常反应,承受结果。这才是把莱伊当成生命并加以尊重的态度。否则,不可以抚摸莱伊。
克罗迈耶的手就像蛇,沿着莱伊的后背滑落。莱伊仍然失神地坐在长出干蘑菇的树桩上。这样的场面真让人忍无可忍。
昂特迈耶俯视着佯装不知的庭院,俯视着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和痕迹让他责怪或质问克罗迈耶的白天的宁静庭院。
他无力地迈开脚步,艰难地上楼。
埃布林格仍然以不变的姿势,俯视着庭院。
师父。
还是没有回应。
不同的是埃布林格握在手里的小提琴弦。
小提琴弦被折成两段。
∠
一个月后,撒在庭院里的种子长出了新芽。猪牙花和光叶楠开花了。米尔豪森来信了,克罗迈耶准备回家。
这是他的父亲发来的信。
克罗迈耶不想回去。昂特迈耶和克赛维特知道,他想留在魏玛。昂特迈耶到达魏玛的前一年,以及和昂特迈耶共处的一年半里,克罗迈耶一直在苦心研磨。
过分的贪欲和频繁的失误使克罗迈耶痛苦不堪。并不是实力没有提高,也不是进步缓慢,只是没有满足他的野心罢了。也许这种粗暴的激情最终给他自己带来了痛苦,结果却足以令克赛维特羡慕。
两年半时间便成为市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这并非易事。克罗迈耶也很清楚。埃布林格鼓励他。最终,与生俱来的性格将他逼向痛苦和苦闷。
他发自内心地尊敬埃布林格,想要追随师父走过的路。他的梦想是成为莱比锡或者德累斯顿的指挥家。对于他的未来,昂特迈耶和克赛维特从不怀疑。然而他的父亲,却把他召回了家。
昂特迈耶和克赛维特很想知道缘由。
克罗迈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把米尔豪森的来信递给他们。
见信即回。
这样的内容不适合高档的厚纸。简短的语句里隐藏着不容多问的坚定。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回家了。克罗迈耶没有回信,默默地做起了离开的准备。
有资格回信的人,只有埃布林格。他有足够的理由和证据说服和劝阻克罗迈耶的父亲。没有谁比埃布林格更了解克罗迈耶。他是克罗迈耶的师父。
师父没有观察情况,也没有采取必要的措施。沉默。埃布林格表现得很冷淡,季节又退回到冬天了。克罗迈耶在凄冷的寂静中收拾行李。他把天鹅绒马甲留给昂特迈耶,把三棱帽子留给了克赛维特。
每天晚上,克罗迈耶都会去埃布林格的房间。三楼听不到任何动静。克罗迈耶怀抱着黑暗沉重的寂静,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后来,他再也没有这样做。让克罗迈耶离开的人不是他的父亲,而是埃布林格。
就这样,克罗迈耶走了。他在弗里德里希大街上等待邮车。昂特迈耶久久地注视着渐行渐远的邮车。邮车几乎从视野里消失的时候,克罗迈耶转过身,冲昂特迈耶挥手。一次又一次地挥手。
回到家里,克赛维特递给他一封信。
克罗迈耶留下的信。
他说。
给我的吗?
昂特迈耶问。
给我们的。
昂特迈耶打开信封。信已经拆开了。
信很简短,只有一句话,就像米尔豪森的来信。
昂特迈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和克罗迈耶共同生活了一年半,却无法理解他留下来的话。昂特迈耶看了看克赛维特。克赛维特在摇头。
面对密码般的文字,两人沉默良久。
接着,他们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这不是克罗迈耶的字体。
克赛维特说。
是师父的……字体。
昂特迈耶说。
所有的秘密终于解开了。
昂特迈耶和卡赛维特不由得瞠目结舌了。他们不明白,不明白埃布林格这个人,但也不是完全不懂。
这是埃布林格的信。这封信到达米尔豪森,和克罗迈耶的父亲写给儿子的信封在一起。
信中写着这样的话:
大哥匠人:
克里斯多夫•克罗迈耶要回米尔豪森。这封信的内容很难理解,主要问题在于“大哥匠人”这个称呼。原文写的是“Der Sltere Bruder Meister”,信头常用的“尊敬的”省略掉了。徒弟想要加入行业总会,成为匠人,需要两年到六年的实习时间,有时还需要拥有一定数量的财产。但是,很少有人能够支付足够的金钱,所以最容易也最快捷的途径就是和匠人的遗孀结婚。因此,结婚的匠人有大约三分之一都娶了年龄比自己大很多的女人为妻。社会对这种现象不是没有反应,人们把娶了大龄女人成为匠人的人贬称为“大哥匠人”。昂特迈耶和克赛维特的反应,以及接下来的无礼、侮辱、傲慢等单词也就不难理解了。毫不犹豫地对弟子的父亲使用社会禁忌语“大哥匠人”,这样的性格用“残忍”、“卑鄙”形容也未尝不可。另从“无法恢复的关系”可以看出,埃布林格和克罗迈耶的父亲还可能有私交,他也很了解克罗迈耶父亲的性格、脾气和经历,于是残酷地加以利用。他们把这种想法说给专修德国文化的法兰克福女朋友爱尼卡,她的回答是“并不牵强的解读”。
他们从这句话中读出了卑鄙感。无法恢复,也没有必要恢复的关系,通过直截了当的说法,而不是暗示的方式表现出来。
不说理由的无礼、单方面的侮辱、源自身份的傲慢和残忍暴露无遗。
昂特迈耶和卡赛维特面面相觑。他们感觉到了彼此眼中掠过的阴影。克罗迈耶离开了。留下的是昂特迈耶和克赛维特。埃布林格还是他们两个人的师父。突然间,这个事实变成了悲剧。
∠
没有了克罗迈耶,家里一度显得更宽敞了。庭院里的花草依然生长。
郊游的时候,掷马桩也没意思了。
克赛维特偶尔这样说。
克罗迈耶掷马桩的技术很高。
夏天,莱姆克来了。
在第一次郊游中,莱姆克战胜了昂特迈耶和克赛维特。莱姆克掷马桩的技术比克罗迈耶更强。
不管是在布痕瓦尔德,在韦希特,还是在达斯道尔夫,莱伊都是在旷野上独自游走。看花、散步,看花、散步。
转眼间,秋天过去了。庭院里的树木相继换上了冬装。距离圣诞节前的第四主日不远了。那天,昂特迈耶的曲子将在天堂堡演奏。
第七章
光芒照耀我漫步在菩提树下,脑海里浮现出构思和音符。
激情汹涌澎湃,不分昼夜。
唯恐旋律烟消云散,于是紧握在手,飞奔回家,记录在乐谱上。
瞬间的激情和喜悦在埃布林格律动的指尖爆发成光芒,流淌。
太郎家的上野胡同里到处都是大小如孩子拳头的坑。有坑,太郎说。
“现在修好了,当时还是土路。”
“应该是吧,既然有坑。”
“水坑有这么大,很光滑。”
太郎在花子胸前画了个圆圈,在乳晕周围。
裸体。二十二岁那年的春日夜晚,汗水冷却之后,花子的乳房光滑而圆润。
“比这更深吗?”
花子用手指尖按了按太郎的肚脐眼。
“太多的人用脚后跟踩过,所以变得光滑。孩子们把脚后跟放在小坑里弹玻璃球。总共有六个坑,纵四个,横三个,十字架形状,或者说是稻草人的形状。”
“不是说有六个吗?”
“横向纵向重合的地方一个,说六个也对,说七个也对。轮流往六个坑里弹玻璃球。从稻草人脚下开始,经过肚脐眼、心脏、双臂,然后到达头部,再从头部反过来到达心脏、双臂、肚脐眼和腿部。”
太郎有条不紊地说道。
樱花的影子在天花板上若隐若现。
“玻璃球进了坑里,就向下一个坑移动。如果没进去,就轮到对方。这就是游戏规则。从脚尖开始,再到脚尖,先回来的人取胜。”
花子听着。
有时太郎说话铺垫太长。
“有一次,邻村的孩子来我们这里玩儿,好像是住在不忍池对面的孩子。我们在同一所小学读书,不过他们很少到我们村里玩儿。我们和他们玩经常玩的弹玻璃球游戏。孩子们回去之后,我被村里的长辈训斥。我一个人。”
“训斥?”
花子问。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训斥,反正心情很不好受。我和那位长辈心情都不好。如果因为做错了什么事而批评我,应该说出理由才行。可是那个人,他只是这样对我。”
“只是这样对你?”
“就是发脾气,好像很生气。”
“看来是个奇怪的人。”
“我回家跟母亲说了,母亲很快明白了。我只是说我弹玻璃球遭到训斥。”
“你的母亲总是反应很快。”
“母亲哈哈大笑。是不是‘朝鲜一着太多了。母亲说。”
“你的母亲也很爱笑。”
“于是我回答,是有点儿多。”
“朝鲜一着?我不会弹玻璃球。”
“按顺序挨个经过那些坑,如果玻璃球滚进还没轮到的坑里,或者碰到对方的玻璃球,就算犯规,要回到出发点,也就是稻草人的脚尖,进度变得很缓慢。这是对犯规者的惩罚。稻草人脚尖是一着,肚脐眼是二着,心脏是三着……也就是让犯规者回到一着。出现错误或者犯规的时候,大家就戏弄那个人,大声喊着‘朝鲜一着,朝鲜一着,同时还吐舌头。”
“那又怎么样?”
“心情当然很糟糕。本来走得好好的,却要回到一着。”
“我明白什么是一着了。”
“所以说……”
太郎转过头,看了看花子。花子也看着太郎。外面很静,很暗。
花子和太郎走在樱花路上,直到最后一班地铁停发。
虽然是春天,但是樱花盛开的时间很短,飘落如雪的时间更短。夜里樱花凋落的场面就更短暂了。拉着恋人的手,走过樱花凋落的小路,走过黑夜,这是人生中很罕见的事情。那是在1960年代。那天,他们在一起。
他们手拉手走在一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拉手的,也不知道末班车的时间将过。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在意。花子想,这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和恋人一起走在樱花纷飞的夜里是生命中的罕见场面,那么两个人共同度过这样的通宵,则可以成为更加罕见的回忆。他们没有说,只是走着。
没有必要刻意去想自己正在度过非常罕见的瞬间。两个人都对末班车的时间毫不在意。他们只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度过生命中最重要、最真挚、最严肃的瞬间。理所当然地挡在他们面前的东西,一个挂着红色纸灯笼的旅馆。
“朝鲜一着,这就是。”
太郎又转过头,看天花板。樱花的影子依然若隐若现。花子没有反应。
“我的话,完了。”
太郎用力说道。
“笨蛋,说着说着就停了?”
花子故意逗太郎。太郎盯着花子。
“说完了……你不知道吗?我也和孩子们一起喊朝鲜一着。因为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结果被胡同里的那位长辈教训了一顿。他是朝鲜人。”
“应该是这样。”
“是不是挺气人?朝鲜人跟着日本人傻乎乎地喊,朝鲜一着,朝鲜一着。”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来。山川源太郎是朝鲜人。他没有刻意隐瞒,然而直到现在才说出来。
“然后呢?”
花子问。
“我都说完了。我的父母都是朝鲜人。”
“这就完了?”
“嗯。”
“真没劲。”
花子把手放在太郎胸前。
“你不介意吗?”
太郎问。花子没有立刻作答。她把鼻子放到太郎腋窝下,笑了笑。
“我是部落民的女儿,而且是畜民。你不介意吗?”
“……”
“朝鲜也有这种人吗?”
“听说这种人……叫屠夫。”
“我是屠夫的女儿,你不介意吗?我也应该早点儿问你这个问题,是不是?”
“对不起,”太郎说,“我真傻。”
花子捧起自己的脸。
“我猜到了,朝鲜一着,果然……是这个意思。”
花子说。
花子家门前有个山坡。有一个山坡,花子说。楼梯状的工程结束之后,这里建起了高档住宅。视野非常好,不过以前只是个山坡,没有人居住。只有一个不能称作房子的简陋窝棚岌岌可危地贴在上面。
窝棚是空的,里面总是很暗。门框也脱落了,犹如张开黑色嘴巴的庞大野兽。孩子们不敢靠近,而是把这个窝棚叫做鬼屋。大人们说那是朝鲜家屋。
后来,有人进入窝棚。大多是身份不明的流浪者。村里人谁都不和他们说话。不到一季,他们就离开了。然后,窝棚又要空很长时间。
周围没有朝鲜人,也没有朝鲜人住的房子。我很想知道那个窝棚里是不是真的住着朝鲜人。我问母亲,那时候母亲已经生病了,总是躺在家里。
那里真是朝鲜人的家吗?
母亲摇头。
那为什么叫朝鲜家屋?
随便叫的。
母亲艰难地回答。她的回答听起来也很吃力。
没有朝鲜人住,为什么叫朝鲜家屋?
没什么,随便叫的。
第二个问题不是问母亲,是我自言自语。我对母亲感到歉疚。只要说一句话,母亲就气喘吁吁。我不能总让母亲说话。第二年,母亲去世了。
没过多久,山坡上的房子也消失了。每当我想起山坡上的房子,就会想起“随便”这个词。村里的人们“随便”、“理所当然”地那样称呼,然而隐藏在“随便”和“理所当然”背后的不恰当理由,千方百计回避这个理由的更不恰当的理由,直到后来我才知道。
我压根就没问父亲。我不问父亲的理由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随便叫的。父亲不可能像母亲那样回答。他根本不能接受这个问题本身。
那里没有叫部落民家屋,这对父亲来说是多么幸运的事情。看到父亲得寸进尺地称其为“朝鲜家屋”,我太理解他的心情了。正因为太理解,所以我不想理解。
从那之后,花子对所有的“随便”和“理所当然”都心存怀疑。而且她认为世界上不存在“随便”和“理所当然”。她反对这种不恰当的确信。
把朝鲜家屋视为理所当然的父亲,他的内心里蠕动着尚未消失的部落民的亡灵。那么,把朝鲜人的狼狈视为理所当然的日本人,他们的内心里蠕动着什么亡灵,什么伤痛和什么悲怨呢?这些东西来自哪里,父亲和日本人视为“随便”和“理所当然”的东西又是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太郎问,“产生这些乱七八糟想法的?”
“父亲是部落民。当我厚颜无耻地这样说的时候,就已经有这种想法了。”
“不是厚颜无耻,而是理直气壮,三年前。”
“嗯,就是那个时候。”
“我认识了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只是认识吗?”
花子在太郎的裸胸上轻轻掐了一把。外面仍然很暗,很安静。纸灯的红色驱走了小块的黑暗。
“说到朝鲜一着的时候,我非常紧张。”
“我理解。”
“可是我的预想彻底错了。”
“你知道你有多傻吗?”
“……”
花子瞪了太郎一眼。
“你应该预料到这个结果的。”
“也许已经预料到了,所以才能厚着脸皮说起朝鲜一着的事。”
“不是厚脸皮,而是理直气壮。”
“我之所以敢这样做……”
“是因为你相信我花子对你的爱!”
太郎转身面向花子。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是朝鲜人了?”
“看来你还不是太傻。”
“什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第一次进我房间的时候。”
“怎么知道的?”
“你的坐姿很独特,盘着腿。”
“那你怎么什么话都没说……”
“我要说什么才算理所当然呢?我说过了,我不喜欢理所当然。”
“我对你的喜欢更多了九倍。”
黑夜静静地、温暖地流过。
早晨起床的时候,花子哭丧着脸。
“外面可能刮风下雨了。”
花子站在窗边。太郎走到花子身旁。
樱花都落了。湿漉漉的落花堆了一地,闪闪发光。一排排的樱树,枝头空空荡荡。
“早知道这样,我们应该连夜祈祷,让樱花再多陪我们一会儿。”
花子说道。早晨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凄凉的景象。太郎的手放在花子瘦小的肩头。手很热,花子的身体却在颤抖。
~
∠
你的曲子……让我冷汗直冒。
埃布林格说。他摘掉显现威严的白色假发套,用毛巾擦了擦额头。那是在回家的路上。
昂特迈耶只是看了看埃布林格,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并不觉得额头上的汗水是冷汗,而是因为演奏结束后喝的两杯葡萄酒。
今天我也很紧张……
埃布林格抖了抖毛巾,放进口袋。昂特迈耶没有错过埃布林格抖毛巾和放毛巾的手指。
圣诞节前第四主日的纪念礼拜结束了。天堂堡做出决定,每个主日的礼拜康塔塔分为四个部分,合唱、抒情曲、赞美诗和朗诵调,每个部分演奏一曲。在圣诞节之前,就是这样的计划。这也是为圣诞节正式演出进行的部分排练。
圣诞节前的第四主日正巧也是大公母后的诞生纪念日,分别准备了生日康塔塔和前奏曲。生日康塔塔选用的是埃布林格的曲子,前奏曲选用的是第一次在威廉斯堡宫演奏的昂特迈耶的曲子。
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
埃布林格又拿出毛巾,擦了擦额头。他看起来有些忙乱。是为自己介绍和指挥了昂特迈耶的曲子而邀功吗?正式初演在威廉斯堡宫,而且是在母后面前。
怎么感谢他都不为过,昂特迈耶不可能不知道。可是现在,他不同于在宫廷的时候了,嘴巴张不开。埃布林格的语气、动作、眼神都不同寻常。
你的曲子像是没有蔷薇栅栏指的是肖恩•马丁(Schon Martin)的油画《蔷薇栅栏里的麦当娜》(1473年)。静止的蔷薇藤图案构成了怀抱小耶稣的玛利亚的背景。的画。如果不能保持平衡,就会令人头晕目眩。
谈论乐谱的时候,试演奏古钢琴的时候,埃布林格都是连连点头。前一天在宗派联唱,这点他也没说。
蔷薇栅栏,只是必须填满画面的强迫观念而已。
昂特迈耶说完,自己也忍不住大吃一惊。这是他不知不觉脱口而出的话。埃布林格的眼神在闪烁。
哦,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是你,就不会画蔷薇栅栏了。
对于自己在威廉斯堡宫的突然出道,有没有向埃布林格表达足够的谢意?昂特迈耶仔细想了想。他觉得自己已经表达过了。演奏之后昂特迈耶含泪的双眼,埃布林格也看到了。
他用尽各种礼数,反复对埃布林格的恩惠表达感激和祝福。他是发自内心的谢意。离开宫廷后,埃布林格制止了他无休无止的感激。埃布林格的语气很冷淡,不像平时严格而热心的他了。
满溢等于空白。
昂特迈耶说道。
如果不能保持平衡,人就会头晕目眩。
如果将满溢腾空,反而能够保持平衡。
昂特迈耶没有退下。他没有退下去,不是和埃布林格对峙。站在前面的人不是埃布林格,而是一个失去平衡、头晕目眩的人。就算为了帮他恢复平衡,昂特迈耶感觉自己也不能离开。
你想想看。行板《庄严》的第一部分,低音和高音形成对照,轮流出现,因此增加了立体感,这部分很好。那么在后面部分,是不是应该用四分音符切分音作为和声,配合和强调八分音符的主题?
太严肃了。
昂特迈耶希望埃布林格快点儿回到师父的位置,这样自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表达弟子的礼仪了。
总比乱糟糟的东西好。你的曲子就像需要支撑的部位没有支撑,因此摇摇晃晃的桌子。
因为缺少了平时存在的要素,所以感觉陌生和异常,并不是失去平衡。
原来你自己也觉得陌生和异常。
这不是错,也没什么不好。不熟悉并不代表错误,异常也并不一定不好。
你觉得好吗?
……
说吧,你觉得好吗?
熟悉的东西使人只能看到熟悉的东西,遮蔽了很多别的东西。连应该看到的东西也遮挡住了。这没必要,也不合理。是的……
昂特迈耶咬紧牙关。
这样……不好。
∠
那天,结束礼拜仪式之后,乐团转移到了威廉斯堡宫西宫的宴会场。他们要在大公家亲友聚会的场合演奏生日康塔塔和前奏曲。
母后起身鼓掌。前奏曲刚刚结束。那是昂特迈耶的曲子。
宴会场里所有的人都齐声鼓掌,直到母后停下来。比起别的生日演奏会,这次的风景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只是掌声更长,远远超出了预料的长度。
随着掌声的持续,宴会场里逐渐萌生出某种期待。人人都很关注母后的鼓掌。终于,母后抬手向宾客们回礼。然后,她问埃布林格:
你说这是谁的曲子?
掌声停了,如同渐渐平息的风。
埃布林格抬起手来,指了指宴会场的某个角落。
约翰•昂特迈耶,他是小人的副官。
埃布林格和昂特迈耶向母后深深鞠躬。
曲名是什么?
埃布林格回答:
只是G大调。
光芒照耀我。
母后说:
光芒照耀我。叫这个名字,可以吗?
十分荣幸,娘娘。
埃布林格和昂特迈耶仍然弯着腰。母后赐名,《光芒照耀我》。昂特迈耶的第一首曲子在这个瞬间成为赐题曲。埃布林格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礼遇。
宫廷乐团的实际支持者是母后。先王并没有留下关于乐团的特别遗志,然而公爵继承了先王的气质,维持着乐团的原有规模,管理和后勤工作则由母后负责。
公爵夫人不喜欢音乐。预算和规模也渐渐减少,还不及安哈尔特哥登堡公国以前的乐团。因此,这不是公爵将管理和后勤工作交给母后,而是母后主动承担下来的。
母后甚至连作曲家的报酬也算得清清楚楚。作曲家的人数增加到四人,也是母后的意思。室内乐的人数也增加了,小号和定音鼓不用再从军乐队借了,还安排了舞蹈负责人。
以前每到大规模演奏的时候,埃布林格和昂特迈耶都要扩充人员,现在可以轻松些了。母后确定了团员的薪酬和级别,调整了活动日程。她对音乐的理解和鉴赏能力高过历代君主,作为决定者,母后对整个乐团的职员也是绝对和全方位的领袖。
昂特迈耶得到了母后罕见的漫长掌声,而且还得到了赐题。他掩饰不住兴奋。
这都是埃布林格的功劳。昂特迈耶没有别的想法。他没交一分钱的学费,却拥有舒适的睡床、美味的食物和最好的乐器。埃布林格教他音乐,鼓励他,帮他创造机会。
埃布林格是他的幸运星。宫廷里没有人知道昂特迈耶曾经是阿恩施塔特的管风琴鼓风工。昂特迈耶自己也难以相信。
他在心里轻轻地呼唤自己的名字,约翰•昂特迈耶……埃布林格创造的新名字、新存在。他不再是基尔克。
漫步在菩提树下,脑海里浮现出构思和音符。激情汹涌澎湃,不分昼夜。唯恐旋律烟消云散,于是紧握在手,飞奔回家,记录在乐谱上。瞬间的激情和喜悦在埃布林格律动的指尖爆发成光芒,流淌。
团员们的手和肩膀,如同流动的云彩和摇曳的菩提树叶般匆匆起伏。连日来拂过额头的风和热情,在埃布林格出色的指挥和演奏者们默契的配合下复活了。
短笛唤来了比想象中更敏捷的小鸟的鸣叫声。小号越近,天空越高远,越深邃。昂特迈耶屡屡被自己制造的锋利的小提琴E弦划破,喜悦得近乎昏厥。
光芒照耀我……
如果光芒照耀着母后,那么这道光芒应该属于埃布林格。唤醒纸上的音符,使其焕发出灵药之光的人,也是埃布林格。昂特迈耶毫不怀疑。无以言表的感激和尊敬之情把昂特迈耶的瞳孔烧得滚烫。
他碰到了埃布林格的目光,从埃布林格恍惚的眼睛里鲜明地捕捉到了灿烂微笑的模样。昂特迈耶由衷地向埃布林格表达自己的感激和祝福。他的自尊就是观看最优秀的乐团和最优秀的演奏时不可动摇的权威。
埃布林格是这样的人。威廉斯堡宫的乐队首席,宫廷管风琴师,同时也是昂特迈耶和莱姆克,以及其他很多人的师父。下午离开宫廷回家的时候,这些也不会改变。
埃布林格不耐烦地摘掉假发套,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然后开始挑剔昂特迈耶的曲子。
昂特迈耶想要扶起埃布林格。如果他不能迅速回到师父的位置,悲伤就不会宽恕自己。昂特迈耶回过神来。
∠
不好?
埃布林格停下脚步。
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反复的样式会形成习惯,习惯引起中毒,中毒使人迷失双眼……不是吗?
是……的。
埃布林格的嗓门儿更高了。
艺术不是中毒,要在防止中毒的前提下谈论艺术。你是不是太极端了?
关于防止中毒,我的想法和师父一样。
那你说说看。
埃布林格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喉咙。
不是世界上的一切都能成为音乐。你需要自己设定界限,然后努力在界限之内实现。不仅音乐,任何艺术都是这样。你承认吗?
承认。
如果没有界限,就算有声音,也不会有音乐的存在。有了区别,“这是音乐,这不是音乐”的说法才得以成立。
是的。
艺术有什么特别吗?只是稍微不同于别的事物罢了。换句话说,就是艺术和非艺术的差别。
汗水继续在埃布林格的额头上流淌。这不是自然流汗的季节。圣诞节前的第四主日。
需要保持一定的形式才行,如果不保持形式,就等于漠视差别。注意形式并没什么不自然。在固定的形式中追求最大的自律性,这正是艺术的天职,不是吗?
师父。
说吧。
形式的确要保持。因为音乐是声音的艺术。我认为音乐和音乐之外的事物仅仅区别于它是不是声音。声音本身已经是不同于非声音的形式,也是有区别的存在。所有由声音构成的艺术形式都可以看成是音乐。只要素材能够构成音乐,音乐内部的形式、五线谱、段落和小节、音符和谱表、和声、对位等等,不必刻意遵守。
哈……
眼前的昂特迈耶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昂特迈耶了,埃布林格没有意识到。他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争论不是师父和弟子的探讨,而是弟子之间的争论。这都怪埃布林格内心深处难以释怀的激情。
你知道这种想法有多么危险吗?任何声音你都称作音乐,这太随便了吧?
不可能,因为音乐不属于我个人,有作曲家,有演奏者,还有听众。音乐属于所有人。只有我自己了解和满足的音乐不是音乐。
原来你也知道。
所以我才创作了今天的前奏曲。我想听众不会感觉太陌生。您可能觉得差别很大。从今往后,我的音乐将会逐渐出现更大的差异。
听你这么说,好像我这个人不懂变化、反对变化、墨守成规,其实我……
我不这么认为。师父您早就看过我的乐谱,通过反复的排练,才有了今天这样感人的演奏。以前您从来没说过像今天这样的话,于是我就理解为师父您认可了我对音乐的粗浅看法。
埃布林格沉默片刻,接着说道:
可是你……认为只要画上圣母玛利亚,其他部分都留余白,也能称作绘画。
师父您没看过日本画吗?他们把余白也看成色彩。无声和沉默也是声音。我家里有些和日本画相似的画,所以我看过。作为工人歌手的成员,我的曾祖父从您的先辈那里学到了这种画法。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所以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陌生。像这种如画的音乐,我想也有可能吧。
我举例说说音乐这个词吧。musik这个单词,一眼就能认出来,而且能记得住,也容易写。许多个熟悉的单词合起来,就能组成新的句子。但是,如果写成iuskm,还会这样吗?不容易记住,也不容易写。按照你的方式,将来恐怕连乐谱也很难读懂了。更何况还不遵守语法规则呢。
法语和意大利语不同于我们的字母体系,语法也不同。虽然陌生,但是每个国家的语言都发挥各自的作用。印度语和阿拉伯语更陌生。但是不管什么人,只要学会了这种语言,就能顺利地使用它们。学习多种语言,其实就是理解和表达多个世界。理解东方语言,也就意味着进入另外的世界。语言都一样,音乐也是。不能,也没有必要局限于某种形式和层次。
生日康塔塔,或者变奏曲、前奏曲之类,还不好说……
埃布林格的声音突然变得神秘。
你创作教会音乐……恐怕会很吃力。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主动放弃某个领域,这不是很委屈的事吗?教会音乐不会允许你自作主张。
教会是神圣的场所,也叫做圣域。如果自己本身并不神圣,却顽固地强求神圣,结果就会失去神圣。
小心点儿。这不是玛利亚•拉姆潘达的话吗?玛利亚•拉姆潘达(Maria Rampendal),莱姆戈市长赫尔曼•考特曼(Hermann Cothmann)利用魔女审判实施恐怖政策,被称为“魔女市长”。他把所有的政敌都送上了火刑架。理发师的妻子玛利亚•拉姆潘达面对严刑拷打,坚持不肯说出其他魔女的名字。她奇迹般地从火刑架上幸存下来,后被流放,离开莱姆戈,上诉到帝国法庭,使考特曼市长遭到解雇。
有余白,才有色彩;有沉默,才有声音;有庸俗,才有神圣。如果说余白和沉默分别是色彩和声音的话,那么庸俗也是神圣。
俗就是圣?你竟然在我面前说这种话。难道世界真的变了?这种话不可宽恕。你说教堂里面和外面没什么不同,就是对教堂使命的否定。如果俗即圣,那么我们这些罪人和天主之子就无从区分了。这话太放肆了,简直难以启齿。
我的意思是说,没有教堂之外,就没有教堂之内。如果没有我们这样的罪人,耶稣也就不会被钉上十字架了。我想以后我的音乐在教堂里也能找到立足之地。因为教堂也是会变的。
这不是天主的中心信仰。
中心随处都是。每个国家都拥有地球的肚脐眼。
看来你的天主也不止一位。真是令人发指。
这话和天主只有一位,却身居多处是同样的意思。拉姆潘达不是取胜了吗?
看你说的什么话……
我不是说拉姆潘达战胜了天主,而是说她战胜了考特曼市长。
有个瞬间,埃布林格的眼珠没有眨动。
他没看昂特迈耶。
他似乎站着睡着了。
昂特迈耶说:
问题好像在于怎样表达固守形式的意志。像师父这样试图在既有形式中追求最大音乐自律性的意志,我认为这是艺术意志。可是,如果连自律也要受到压迫,只为了强求形式的话,那就只能看做权力意志了。就像有人发自内心地信仰神灵,有人则是因为恐惧而服从神灵。
埃布林格的眼睛依然不动。
他真的站着睡着了。
埃布林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师父您知道吗?您创作了不少托卡塔和赋格,我也创作了几首。师父的托卡塔总是比赋格短。我的赋格总是比托卡塔短……这并非刻意为之,是的。师父和我只是在具体的音乐中表现出了这种程度的差异,仅此而已。小也好,大也好,我相信在音乐的世界里都是一体的。不管长短,托卡塔和赋格都是同时创作出来,它们并不对立,而是以暗示和启发的关系共存。最重要的是,我是您的徒弟,您是我的师父。您是我唯一可敬的师父。
埃布林格醒了。
埃布林格打了个寒战,仿佛自己被矗立在面前的石像挡住了。
回家吧。
埃布林格先转身走了,自言自语道:
突然长大的孩子令人欣慰,同时也让人恐惧和惊讶。
与此同时,埃布林格沉重的大手突然放在了昂特迈耶的肩上。昂特迈耶不知如何是好。
也许是因为葡萄酒吧,这该死的汗,不是吗?
应该……是吧。
昂特迈耶连忙点头。
只能这么想了,嗯?
肯定是因为喝了宫廷葡萄酒。
呵呵……你这个人啊。
哈哈……师父您也是。
埃布林格绝对没有变矮。难道是昂特迈耶长高了?肩膀肯定是埃布林格的更高,因为他们肩并肩,所以看得很清楚。
不过,他们这样并肩走路并不感觉别扭。回到师父位置的埃布林格,使昂特迈耶感觉无比亲近,就像朋友。
那么宽容的人,却对克罗迈耶冷漠得近乎可怕。在埃布林格眼里,克罗迈耶和昂特迈耶有什么区别呢?一个被赶走,另一个却得到了奢侈的机会。昂特迈耶觉得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这种区别之间有着莱伊的身影。
第八章
阿尔比诺尼柔板小提琴声骤然消失又回来,汹涌之后再远去。
躺在草地上,花子仰望旋转的天空。眼睛被刺痛了。
背靠的大地也在慢慢地移动。
花子躺在巨大的帆船甲板上。
向着遥远的大洋深处,整座山峰,慢慢地滑远了。
“当然了!全部!”
斯坦道尔夫使劲张开双臂。他的胳膊很长。
看上去很长。尽情舒展的双臂仿佛能拥抱房间里的一切。也许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从他怀里掉落出来的。
因为他的大嗓门,房间显得更大了。“全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尤其响亮。四壁都是书架,一半是书,一半是纸。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插着参差不齐的书和纸。书是著述参考书或者发表文章的样书,其他的是稿纸。他是自由撰稿人。
“这些都写完了吗?”
花子问。
“没写的更多,在这里。”
他戳了戳自己的头,很骄傲,或者说很痛苦的样子。
“一辈子也写不完的东西都在脑子里?”花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架,“用余生写出来就行了。”
他看起来比花子大几岁。
“不可能。你知道我的外号叫什么吗?”他扑通坐到椅子上,“曼。”
“曼?”
“既是‘人(Mensch)的缩略语,也接近Vernehmen。”
听,听取。我翻译给花子听。
“听的人……是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吧。”
“听的人嗓门为什么这么高?耳朵都震疼了。”
不愧是花子。
“也有相反的意思。Vernehmen。”
审问。我翻译。
“这个词来源于Verneinen。”
对某件事给予否定。我这样翻译。
“太复杂了。”
“什么复杂?”
“听,审问,否定,写这些的人?”
“很棒。”
他啪啪鼓掌。
“还用得着拍手吗……”
“总不能用脚踢吧,你也看到了。”
他是个左脚残疾的人;高声说话,却吹嘘自己喜欢倾听的人;像患了某种亢奋症似的动作过多的人;因为只有一只脚,所以只能拍手的人;大眼睛像牛一样悲伤的人;整体看来有点儿荒唐,又很可爱的人。斯坦道尔夫就是这样的人。
“腿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花子也不可能大胆地问这样的问题。
“见面还不到五分钟就问这个问题,你是第一个。哈哈,很高兴见到你。”
“看来我也是‘曼。”
“是的,曼。针对某个问题予以否定的人是我。听别人说话,边听边问,然后写下来,以否定的方式写。不是像你们所了解的那样。我这样写。也就是说,你们不懂,或者你们没有真正了解。”
“揭露?”
“为什么说是揭露呢,因为它会对某个人构成暴力。正确的语言或文字可能成为暴力。对于试图隐藏或歪曲的人们来说……正当的揭露不就是暴力吗?我这点得到了认可。被揭发的人对我的报复,这才能称其为暴力。”
“针对正当揭露的暴力?”
“我写过一篇精彩的文章,因此沦入被人追逐的地步。国家和警察只承认我的文章不是人身攻击,也不构成对他人名誉的损毁,只是保护我的文章,却不能每天二十四小时保护我的躯体。所以,我的一条腿先去了阴间。”
“原来是这样。”
“我正在库达姆大街的某个楼顶吃着三明治。那是天气晴好的春日,蜷缩在室内吃东西太可惜了。我有些大意。幸好那个建筑物只有三层,所以我没有死。如果更高点儿,我很可能当场死亡。因为我跳楼了。”
“应该寻求帮助啊,你不是在库达姆大街吗?”
“那天街上也有很多人。不过,即使我大声喊叫,也不会有人上来救我。就算我报警,也需要一个小时,到时候我已经死了。楼顶只有我和那家伙。他是个年轻人,为几分钱而奔波。我奋不顾身地跳进人群。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追上来。在这个时候,我也还是不想伤到人,于是先扔了个可乐瓶下去。啊,我就是这样的人。砰!可乐瓶爆裂了。啊!人们纷纷躲开。咣当!我掉下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一只脚没了。”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没事吗?”
“如果我怕死,还会做这种工作吗?无处不在的保安系统比一百条狗更有用……什么都会详细地拍下来,所以你也别想伤害我。”
花子环顾房间四周,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说说托马斯的事吧,今天我是‘曼。”
“来吧,先坐下。”他又张开双臂,“我的身体这个样子,你们就自己倒茶吧。”
花子痛痛快快地喝了啤酒。火候恰到好处的咖啡味道很好。啊,花子不由得大声赞叹。
斯坦道尔夫拿起一本杂志。《R&T》,Redlichkeit und Tatsache。题目应该是《真实与事实》。杂志很厚。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写一辈子。说不定明天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你看看吧。”
他好像总是以这种方式说话。看似玩笑,事实上却支撑着很大程度的真心和悲壮的重量。
“我看不懂……给他吧。”
花子坐在木椅上,抿了口啤酒。
书很厚,纸很薄,字很小,收录了多位作者的很多故事。不同于杂志题目的是,印刷和版面设计都透露出专业杂志特有的时尚美,刊登了很多明显非常高贵或宝贵的照片。杂志很重。
斯坦道尔夫翻开的地方写着题目《柏林狂想曲》,还有他的名字。
“书架里的稿子看起来很多吧?”他说,“我的作品数量要想达到波兰灭绝集中营里的鞋子数量,还差得远呢。”
“鞋子……”
花子刚刚参观过布痕瓦尔德纪念馆。
“纳粹预感到自己的灭亡,于是向所有集中营下达了灭绝作战命令,要求消除所有收容和屠杀的痕迹。不过还是留下了很多东西,你们看到了吧?我希望我的文章能像其中数量最少的鞋子那么多。”
“你打算什么时候说托马斯的事?”
花子问。
“听我说了这些,你应该先问,‘你是犹太人吗?这样才正常,可是花……”
“……子,花子。”
“花子你没有问。”
“揭发纳粹劣行的岂止是犹太人?你是纯粹的雅利安血统吧。”
“花子你不同于那些声称朝鲜人往井里投毒而抓捕朝鲜人的日本人。”
“你打算什么时候说托马斯的事?”
花子又问。
“修行僧多米尼克也是这样。人们都相信犹太人往井里投了毒,因此引发鼠疫,但是他说不是。做出否定答案的人,赫尔福德、我、花子。”
“所以说,我也是‘曼。说说托马斯的事吧。我听着呢。”
“先看看这个吧。曼应该服从说话者的要求,这点很重要。说不定也会有效果,不是吗?”
“效果?”
“前奏的效果。毕竟是狂想曲嘛。啤酒还没喝完呢。”
“那就在喝光啤酒之前……”
花子轻轻举起啤酒瓶。
~
∠
那只猴子算是有五条腿。
昂特迈耶说。
一名男佣、两名侍女、克赛维特、莱姆克和公子都坐在客厅里。他们围着昂特迈耶,认真听他说。
展开四条腿,让人们放心,这时候胸前突然又伸出手来,夺走人们的食物。是这样吧?
公子问道。初秋的正午。
是的。它的动作太快了,谁都束手无策。
喝过茶,秋天的阳光落在客厅地板上。
猴子竟然把一只手藏在胸前,藏得严严实实。
侍女安娜说。午饭后的短暂休息,舒适而悠闲。
后来抓住这只猴子,剖开肚子一看……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昂特迈耶的嘴唇。
那不是胳膊……竟然是一条蛇。蛇盘踞在猴子的肚子里,把自己夺来的食物分给猴子。
天啊,猴子竟然在胸膛里养蛇?
另一名侍女说道。
昨天,昂特迈耶的新曲在赫尔德教堂里演奏,教会康塔塔、D短调管风琴托卡塔、C短调帕萨卡利亚各一曲。
担任指挥的教堂音乐指导向埃布林格传达了演奏会大获成功的消息。这是由埃布林格选曲的昂特迈耶作品。那段时间,昂特迈耶作起曲来既像舀水,又像纺线。
作品越来越多。但是,如果没有埃布林格的亲荐,绝对不能演奏。这是昂特迈耶自己制定的原则。他固守着自己的决定。
埃布林格为音乐指导传达的消息而心满意足。昂特迈耶没有忘记为选曲和亲荐而对埃布林格表示感谢。这是无比从容和温暖的秋日正午。他在家人面前轻声细语地讲述遥远国度里的陌生故事。
昂特迈耶先生从哪儿听说的这个故事?
公子问。
听祖父讲的。
祖父呢?
祖父听他的祖父讲的。
啊,看来您的祖先喜欢旅行。
听说英国有个名叫考也特的人,徒步走了三千五百英里。这是很惊人的壮举。可是我听说我的祖先们走的路比他们多两倍。
您继续说。
安娜说道。上了年纪的侍女笑了。
东方有一座叫做托卡的山,从那里向西五百英里就是唐希尔山。
说到这里,昂特迈耶的眼睛变得模糊了。
山上有很多金块和玉石,在泥土外面堆得很高。墨绿的水从地下涌出。这里有一种鸟,名字叫邦,长得像鸡,身上有五彩的斑纹。这种鸟不需要吃东西,不需要喝水,就能唱歌和跳舞。只要这种鸟出现,天下就会太平。
不吃不喝也能活?
莱姆克问。
东方还有一种很大的鸟,翅膀很长,人在上面奔跑一生也到不了尽头。扇一下翅膀,它就能飞出五万英里。据说这种鸟由鱼变成,可见这种鱼应该也很大。这种鸟挥一下翅膀,就能遮住天空,像是几天都不消散的乌云。它掀起的风浪能覆盖五万英里的海面。既然说到鸟,我再讲个黑色的故事,好不好?
您讲吧。
我想听。
安娜和公子立刻回答。
昂特迈耶清了清喉咙。飘浮在空气里的灰尘也在明亮的秋光中沉淀了。客厅的空气暖融融的。昂特迈耶轮流看了看六个人闪烁的眼睛,面带微笑地开口了。
海边的村庄里有一种叫做秋尔的树。这也是祖父听他的祖父讲的故事。这种树有三人高,每年只能从春天长到秋天,是一年生树木。
这种树没有树枝,只是笨拙地向上伸展。每到冬天,树干就在冷气和寒风中弯折,形成了齐向大海行礼的场面。
这种树的种子比芥末种子还小。那么小的种子,怎么会长成那么高的大树,谁也不知道。树的里面是空的,无法抵抗冬天的寒冷,就像腐烂的桅杆似的很容易弯曲。
走进树林,可以听到树木生长的声音。树木吃女人的小便生长。
海边村庄里有很多女人。男人几乎都是孩子。男人们每天去或远或近的海上,有时插着满船的旗帜归来,有时永不归来。
女人们在风浪和波涛中失去了男人,于是盼望自己的儿子能像秋尔那样快快长大。尽管她们也知道,长大的孩子最后也要出海。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命运,悲伤也好,不悲伤也好。
女人们并不认为男人们死了,或者消失了。她们认为丈夫被囚禁在遥远的海岛上,那是调皮的海神搞的恶作剧。她们相信,男人们只是被关在那里,永远都不会死。
孤独的女人们的小便成了秋尔的养料。即使出远门,女人们也会坚持到秋尔林中小便。如果秋尔不充分长大,就开不出美丽的花朵。
花开得太多,花朵太大,甚至有些危险。红色的花,像球一样滚动,夜里也发出淡淡的光芒。弥漫在秋尔树林里的花色将深夜的沙滩染得通红。
某一天,那些花忽然都凋落了。那天的涨潮创下了年度最高海面记录,海水摇晃着秋尔树干,又大又圆的花朵连同红色的光芒,清清楚楚地落进了海水,丝毫没有枯萎。
这样的场景蔚为壮观,同时也无比惨淡。仿佛年轻人的头颅被砍去,扔进了大海。小伙沸腾的热血和少女红通通的嘴唇落到海里。尚未烧完的爱情火焰,无穷无尽。
村子里的人们并不难过。因为当无数的花朵落下去,碰到海水的瞬间,出现在眼前的是惊人的场面。
昂特迈耶稍作停顿。
围坐在他身旁的家人们眼睛眨也不眨。
昂特迈耶看了看他们的眼睛。
落在客厅地板上的阳光也冻结了。
昂特迈耶缓缓地开口说道:
无数的花朵落下去,碰到海水的瞬间,花瓣无一例外,真的是在转瞬之间,变成了巨大的鸻鸟。鸻鸟拍打水面,生机勃勃地飞了起来,像乌云似的笼罩天空,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朝着远方的大海飞去。
人们久久地注视着渐渐远去的鸻鸟的群舞。
第二年春天,鸻鸟们扇动着疲惫的翅膀飞回到海边的村庄。它们的身体更大了,羽毛颜色更淡了。每只鸟的嘴里都衔着一粒小小的种子。
鸟儿发出悲鸣般的声音。虽然只有一次,但是无数的鸣叫汇集起来,变成了悲壮的歌声。伴着歌声,种子涌上海边的堤坝,犹如倾盆大雨。
那是被调皮的海神关在遥远海岛上的男人们送来的种子,充满了爱和深情。海边的女人们都这样认为。她们深信不疑。那木啦,达那达啦,呀呀。今天我的故事就讲到这里。
昂特迈耶耸了耸肩膀,有些难为情,也有点儿调皮。
昂特迈耶总是这样结束自己的故事。那木啦,达那达啦,呀呀。今天我的故事就讲到这里。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现在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吧。其他奇怪的声音,连昂特迈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祖父讲故事的时候,习惯性地发出这些声音。那木啦,达那达啦,呀呀。
还有一句话他也经常说,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家人们很想知道他画在乐谱后面的空白处的纹章是什么意思。昂特迈耶并不把那个图案称为纹章。那也是他的祖父的祖父画过的图案。
故事结束了,家人们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他们似乎在看渐渐远去的鸻鸟。客厅里的阳光又变得温暖起来。
侍女安娜的目光盯着另一个方向。昂特迈耶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
莱伊,站在那里。
不是客厅里,也不是客厅外,莱伊就站在门槛上。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了。
莱伊的目光和昂特迈耶的目光相遇,她没有躲避。她的视线似乎也穿过昂特迈耶,凝视着飞过水平线的鸻鸟。
长长地落在地板上的阳光打湿了莱伊苍白的脚尖。
~
阳光落在太郎躺着的身体上。他不时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向下抚摸。
“你在干什么?”
花子问。太郎只是盯着天花板。
他们在芦之湖坐了游船,爬上驹岳山顶,眺望远处的富士山。在那里,花子听到了太郎演奏的小提琴曲。她走在箱根町的花间小路上。
在绵长的花路中间,太郎突然化作抢劫犯,抓住花子的手腕,不分青红皂白地拉着他朝住处走去。
通过住所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刚才去过的驹岳山顶。这时,仿佛依然听得见太郎的小提琴的旋律。天高云淡,太郎没拉窗帘就想要得到花子。他以前从不这样。
怀抱花子,太郎紧绷的脸还是没有舒展。激情过后,太郎的胸脯仍然长久而剧烈地起伏。在驹岳山顶,花子也很好奇,为什么是柔板呢?
“你没事吧?”
花子又问。
“我可能,”太郎回答,“有点儿消化不良。”
“要不要给你买药?”
花子坐起身来。秋光也落上了花子赤裸的肩膀和后背。
“想找药店,要去东京才行啊。”
太郎慢吞吞地站起来,打开了抽屉柜。
“你找什么?”
“什么都有。”
“什么?”
“纱布、消毒液、指甲刀,啊,还有扑克牌……纽扣也有,还有针线。”
太郎从里面拿出了针。
“你想干什么?”
“我要挑开,这儿。”
太郎指了指自己的拇指。指甲和皮肤相连的部分。
“挑开?”
“就是刺破。”
啊,花子失声尖叫。
“不会吧?”
“五分钟就好了。”
“不可思议。怎么能用针扎那儿呢。”
“这在朝鲜和中国很正常,安全,没有副作用。”
“谁来刺?”
“你。”
花子再度大叫,连忙用手捂住眼睛,逃到角落去了。等她再回来的时候,眼睛瞪着针尖儿,不知所措。
她忘了自己还光着身子。
“我自己来,你不用担心。”
太郎说。
“一定要这样吗?”
“这不算什么。试过多次了,不过都是母亲帮我扎的。”
“如果一定……要这样做……那还是我……来吧。”
“两边都要刺破。”
花子又尖叫着逃开了。
“还是我自己来吧。”
“我……试试看。”
花子回来,手里抓着针,哭丧着脸。
“弄不好只会让我疼,没有效果。闭上眼睛,猛地刺下去。”
花子一反刚才的娇气,使劲戳了下去。
“啊……出血了。”
花子眉头紧皱。
“义务帮助患者的人,却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做不好。”
“要不然我连这种程度都做不到。”
尖叫、赤裸、折腾之后,两人之间的沉重气氛不翼而飞了。
他们又并排躺下。
“你看看,你太急了,所以消化不良。”
花子说。
“S,E,X也会消化不良吗?”
太郎笑了。
“你这不是消化不良了吗?”
~
我想去看芦之湖的水波。有一次,花子这样说。
“用毛笔画几下,好像就能成为夏加尔的天空。”
“那时你才多大,就知道夏加尔?”
“湖水颜色太深了。”
“快走吧。”
太郎拉起花子的手就跑。今年夏天在新宿,两个人在充满烤肉烟雾的狭窄胡同里游荡到深夜。花子卖掉金手镯和朋友们游荡、买东西吃,也是在这条胡同。
“因为是秋天……要秋天才行呢。”
花子说。箱根町并不是很近。太郎虚张声势地说要马上去,样子看上去很可笑。
真正到了秋天的时候,花子似乎忘记了芦之湖。
“榆树的叶子什么时候能变黄,我翘首以待。”
“为什么?”
花子问。
“到了秋天,我才能和你去芦之湖。”太郎说,“现在好了,走吧。”
到了芦之湖,太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纸放进水里。
“没有被染成任何颜色啊。”
太郎故意从写生本中撕了一张纸,真的很滑稽。他一次次地把纸放进湖水,肩上的小提琴差点儿也掉到水里了。
“难道因为不是一起?”花子说,“当时,我是和母亲一起来的。”
太郎这才停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你的母亲……”
他们穿过杉树林,爬到驹岳山顶端。上面一棵树也没有,四周很空旷。失去水分的小草和黄绿色的地衣类植物密密麻麻地贴在地表上,像毛毯一样柔软。花子和太郎四仰八叉地躺下。
蔚蓝的天空落在眼前。风拂过额头。低头可见的芦之湖像巨大的墨水盒。太郎的小提琴声流淌开来。
太郎直挺挺地站着,衣角随风飞舞,像从漫画里跳出来的孩子。他拉着琴弦。蜷缩的肩膀和黑色的眼睛,太郎沉浸在自己的旋律里。
摇曳的发丝和衣角,弹出阳光的四根琴弦,琴弦的白色马尾毛,都能感觉到漫画家兴奋的笔触。这是柔板,阿尔米诺尼柔板。
竟然是柔板。在只有天空,只有风的广阔的驹岳山顶端,似乎不太谐调。花子觉得不谐调。太郎的旋律已经唤来了天空和风,轻柔地抚摸,遗憾地作别,不断地吐出什么东西。
不过,没有什么能像互不协调的东西形成绝妙组合那样令人刻骨铭心。四根琴弦吐出的单旋律在秋天的宁静中渐渐成熟,延续,再延续,没有丝毫的牵绊。
小提琴声骤然消失又回来,汹涌之后再远去。躺在草地上,花子仰望旋转的天空。眼睛被刺痛了。背靠的大地也在慢慢地移动。花子躺在巨大的帆船甲板上。向着遥远的大洋深处,整座山峰,慢慢地滑远了。
母亲临终时对悲伤的小花子说:
——人不是带着什么目的出生。
这句话是为了引出下一句话。
——死也不一定有什么原因。
花子无法理解母亲的话。她觉得母亲只是想安慰年幼的女儿。
——所以你……
母亲咽了口唾沫。瘦削的喉骨艰难地轻轻动了动。
——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
花子不可能知道,怎样才是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
——想做什么尽管做,不想做的事情死也不要做。
我会的,花子答应母亲。母亲很快就咽了气。面对母亲,她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什么承诺都可以遵守。
母亲竭尽全力,断断续续地留下最后一句话,就永远地结束了生命。
——不要看别人的脸色……要坦率……你的良心就是你自己……你走的路就是路。
冬夜的病房,花子和母亲作别。太郎的柔板从冰冷的窗缝里传来。母亲的脸色很平静。像护送亡者去阴间的焚香的幽蓝气息,柔板久久地回荡,虔诚而恳切。
这是适用于离别的曲子。驹岳山顶没有什么刺激这种感伤的东西。只有花子和太郎,只有天空和风。
然而太郎的小提琴声怎么会如此无力,随风流淌呢?花子闭上眼睛,睁开,闭上,睁开。这首曲子太适合离别了。天空、风和湖水被小提琴的旋律染成了紫色。轻爽的忧郁刺痛了她的心,痛痛快快地穿过她的心田。那是什么?花子不知道。
~
太郎总是坐起来。他把手放在心窝,深呼吸。也许去趟卫生间会好些。
“五分钟早就过了。”
花子说。
“消化不良的可能不是胃,而是灵魂。”
尽管肚子不舒服,太郎还是在说笑话。
“也许是我消化不良。”花子摸着自己的胸口,“看到有人痛苦,我就会心跳加速,痛苦不堪。”
“所以在街上看到乞丐,你就逃跑?”
“现在不这样了。”
“我不是批评你。”
“从事慈善活动的时候,渐渐有了好转。我不再逃跑,而是拿出口袋里的东西给乞丐。”
“你怎么照顾患者?”
“跟他们聊天。”
“聊什么?”
“随便聊。患者并不是喜欢有趣的故事,他们喜欢聊天本身,喜欢说话、倾听和问答。”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嗯。”
“也帮他们清理污物?”
“嗯。”
“那你应该做护士。”
“不行!”花子大惊失色,“我不会打针。”
“扎得不错嘛。”
“那是因为给你扎……如果再让我扎第二次,我宁愿不用降落伞直接从飞机上跳下来。”
“你是不是相信,如果你跳下来,腋窝下面就会长出翅膀?”
“难道不会长出来吗?”
“傻瓜。”
“看来你没事了,说这么多话。”
“最舒服的时候……是坐在马桶上面。”
“据说有这种效果。很多患者坐在马桶上就感觉不到疼痛了。走吧。”
“浴室?”
“你不是要坐马桶吗?坐在上面聊吧。”
“太奇怪了。”
“总要好过疼痛吧。”
他们去了浴室。太郎坐在马桶盖上,花子站在镜子前。他们就这样聊天。太郎想知道,花子是不是也给患者洗澡,是不是也给男性患者擦洗身体。花子有时回答,有时不回答。
他们赤裸裸地在狭窄的浴室里或坐或站,含情脉脉地聊天。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花子预感到这个瞬间将会长久地留在记忆中。
手放在心口,坐在马桶盖上的太郎,至少在那个瞬间,他是需要花子照料的患者。对太郎的爱,虽然强度稍弱,但是很像令她心跳加速,痛苦不堪的原因。
是什么呢?那个模糊的东西,盘踞在太郎身体深处,使花子痛苦的东西是什么呢?通过悲痛的旋律一次又一次地吐出去,却还是有所剩余的淤血,怀抱着心爱的女人,却仍然解不开的心结,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俩在这里,小提琴在房间里会很无聊。”
花子说。太郎以五年不买衣服为条件得到这把1940年产的阿根廷小提琴,每次外出都只穿校服。花子想起了他像抓稻草那样感知门德尔松旋律的手指。
旧小提琴上面粘了很多手垢,油光锃亮。那不是以前用过这把小提琴的其他人的痕迹,是太郎的。形成于二十三岁,像是度过两辈子的微妙的阴影,又是来自哪里呢?
父亲的收藏品也都带着阴影。尽管已经过了很久,却依然很真实的影子,它们的感觉和太郎的阴影有所不同。截然不同。不过,它们都是黑暗,也是在黑暗中秘密相遇的东西。
“父亲了解黑暗的本质吗?”
花子自言自语。太郎看了看她。
花子冲着太郎笑了。我不会被黑暗束缚。她没说这句话,只是走到太郎身边,静静地抚摸他的肩膀。太郎的肩膀冰凉。
~
∠
深受蔑视的农民啊
反正在这片土地上你们最好……
在月光皎洁的军营里,昂特迈耶低声哼唱。
你们理应得到高度的赞扬
亚当也凭借铁镐活命
帝王将相也是他的后代……
绝望和悔恨融会在月光之中。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带出了多远的距离?铁甲骑兵的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昂特迈耶耸了耸肩膀。
他正走过黑暗的威登堡市政厅门前的时候,被突然扑上来的士兵逮捕了。士兵们扭住他的双臂,将他带到身穿制服的贵族军官战时以长官身份参战的地方大地主或土地贵族的子弟。面前。
你住在哪儿?
长官问道。
昂特迈耶没有回答。哪里都没有他的住处。魏玛太遥远了。他已经不再是埃布林格家的成员。
你叫什么名字?
长官问。
昂特迈耶回答不出来。基尔克这个名字早就被遗忘了,约翰•昂特迈耶不是他的名字。
原来是流浪汉,长官说。
低沉而简短。话音未落,士兵们就把他带到了队伍后面。昂特迈耶这才看出来,黑暗中出现了和自己同样处境的年轻人。他们被捆在一起。昂特迈耶良久说不出话来。
队伍通宵行进,直到黎明。走过草丛,蹚过河流,队伍在只能看到星星的原野上绕了十圈,二十圈。绕过某个场所,然后继续茫然前行。他判断不出方向。
天空微白的时候,队伍到达了军营。十几顶移动帐篷被水雾笼罩了。昂特迈耶被关在帐篷里,睡了一整天。
这不是根据联邦州制度进行的征兵。七年战争已经进入尾声了。击退人数超过自己两倍的法军和帝国军队之后,普鲁士还是不能放心地喘口气。他们在库勒斯道夫战役中惨败。
按照行政规则,普鲁士不能征兵了,再也不能在大街上像捡东西似的挑选壮丁。俄罗斯的叶卡捷琳娜二世也宣布与普鲁士之间的和平条约失效。普鲁士的弗里德里希二世说,下一步马上要攻打西里西亚和萨克森。帐篷里面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三十年的战争死了很多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士兵们占领城市,疯狂地掠夺、屠杀和强奸妇女,然后他们也被杀害。昂特迈耶即将成为这样的士兵。
他被登记为威廉斯堡宫的共同男佣,每天在宫廷哨兵的问候声中入宫,辅佐埃布林格,料理威廉斯堡宫里里外外的事务,管理宫廷乐团。他创作的作品当中有十几部在天堂堡主日礼拜和威廉斯堡宫宴会上演奏。
军营之外是疯狂的战场。他将被五名敌军刺中,以无名氏的身份流血而死。他不愿意相信,然而这是事实。如果是梦,那就是永远不可能醒来的梦。
听说天一亮,他们就要出发去某个地方。一切都是通过传闻得知,传闻总是很准确。
帐篷里面不允许出声交谈,只能通过感觉做出判断。就像通过波浪和风的气息预感沉没的帆船里的老鼠,被抓来的壮丁们拼命地用眼神交流。血红的眼睛不会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长官的喊声和士兵们的动静,以及萦绕在帐篷里的怪异气息,这一切都是传闻。不明来路的气味、拉大炮的马匹的粗声喘息,也都是非常优秀的传闻。壮丁们很快就要被移送到训练队,在那里摆弄刀枪,练习战斗队形和阵法。
天主赐给我们的皇帝
也要靠你们的手活命
深受蔑视的农民啊
反正在这片土地上你们最好……
就像叼着樱桃在舌尖上旋转,昂特迈耶在嘴里哼着歌。这是斯瓦兹沃特的祖母和母亲唱过的歌。疲惫、痛苦,看不到未来的时候,虔诚地唱这首歌,就会恢复生机。
月光皎洁,军营里的空气更清新了。
昂特迈耶想起走在菩提树荫下的魏玛的夜晚,轻松的古钢琴的余音、抖动衣襟的管风琴的叹息、热乎乎的晚餐、侍女们的笑声。
亲切的克赛维特和可爱而又自信的莱姆克、四季鲜花盛开的后院,以及埃布林……格和莱……
昂特迈耶摇了摇头。他用力摇头,像是要甩掉头上的雨水。再也,再也不要想这些了,他下定决心。埃布林格和莱伊。
克罗迈耶离开魏玛的时候,昂特迈耶把他送到弗里德里希大街。自己赶着马车,穿过晨雾弥漫的街道。尽管没有说话,然而在到达弗里德里希大街的不短的时间里,他们也算是告别了。
昂特迈耶离开魏玛的时候,没有人送他。他在夜里溜出了后院的小柴门。所有的人都睡了。他像脱离长眠者的身体的灵魂那样消失了。
他首先回了斯瓦兹沃特的家。家里还有年迈的祖母和母亲、生病的父亲。这是时隔十三年后的还乡。
他在河里洗澡,尽情地吃了以前舍不得吃的李子。他在凉爽的树荫下睡懒觉,睡了很长时间,十一天的舟车劳顿终于得以缓解。换上新衣服和新鞋子,他径直走向通往家门口的路。
祖母和母亲伸开双臂,拥抱昂特迈耶。她们用粗糙的手掌抚摸孩子的额头、鼻子和凹陷的眼睛。看着长大成人,威风凛凛的他,祖母和母亲露出灿烂的笑容。
停留在斯瓦兹沃特的日子里,昂特迈耶经常躺到生病的父亲身边。父亲用纤弱的声音讲了很多故事。来自遥远国家的疲惫的鸟,落在黑色的树林里;一代代的子孙生老病死;一寸寸扩展耕地的祖先们。
遥远古老的故事或悲泣或伤感。昂特迈耶久久不愿离开父亲身边。遥远的国家并不是想象中的土地。从那里飞来的疲惫的鸟,就是最初定居在斯瓦兹沃特的祖先。
不是飞来,是乘船而来,经过很多国家,最后到达斯瓦兹沃特。逃离主人的家,风餐露宿了几十天,终于找到了藏身之地,斯瓦兹沃特。
祖先们终于可以在斯瓦兹沃特的树林里住下了,却也只能像野兽那样生活。树林很大,很深,终日不见阳光。就连罗马士兵都不愿理会这片树林。这里可以躲避人的毒打和虐待,却要和凶猛的野兽斗争,为此只能成为比它们更粗暴的野兽。
砍树烧火,逐步扩大田地,播种。杂草汹涌,覆盖了耕地。野猪成群结队地出现。于是,他们和后来陆陆续续逃到树林里的人们合力对抗杂草和野猪。
村庄像是林中的小岛,又像碗,终于冒出了祥和的烟气。他们在这里生老病死,结婚生子。他们就这样过了一百七十年。
现在,林中小岛开始变小了。人们离开树林,在斯图加特和海德尔堡做起了商人。树林的气息蚕食了村庄。父亲生病了。不久以后,破旧的房子、祖母和母亲也将被黑色的树林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要吐出最后的生命气息,父亲说,地球对面的遥远国家,是无法回归的祖先的土地,那里叫鲜(sun)。一百七十年来,用钉子刻在柱子上面,用针绣在衣角,昂特迈耶在乐谱后面画的图案,就是那片土地的文字,也是它的名字。
父亲如痴如醉地回想着那些故事,那些世代相传,像梦境般美丽的国家的故事。
现在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农夫懒于耕作
高城和地位都只是过眼云烟
如果死在战场上,斯瓦兹沃特也将成为无法回归的土地。躺在父亲身边听故事的那个夜里,祖母和母亲的歌声显得那么疲惫。
云彩飞快地掠过月亮。死在这条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去向何方的路上,谈不上丝毫的忠诚之心。昂特迈耶想起了在遥远的国家担任乐工的祖先。他被邻国抓做战争俘虏,最后被卖做奴隶,抛在比地狱更遥远的异国他乡,因为语言、食物、长相不同而被当作牛马。
远远离开的根本,鲜……那个国家在哪儿?他在黑暗的路上被抓到死亡的战场,命运和一百七十年前的祖先并无不同。昂特迈耶想,这真是从没断过的漫长宿命。
魏玛。昂特迈耶对斯瓦兹沃特的家人说,他还要回到魏玛。那里有音乐,有亲切和蔼的人们,有宠爱自己曲子的母后,这个地方就是魏玛。他说自己必须回到那里。
但是,昂特迈耶并没有回到魏玛。他无路可走了。他在深更半夜打开后院的柴门,像烟雾般消失了。
离开斯瓦兹沃特的时候,他独自站在路边,直到被普鲁士军人抓走。他只是路过阿恩施塔特,跟以前诺伊埃教堂的同事们见了个面。
同事们很讲义气,为曾经的鼓风工准备了工作岗位。爱森纳赫托马斯教堂,埃尔福特大教堂,为管风琴加风。他未能停留太久,只能在缺少人手的时候填补空缺。
他暂住在年轻实习鼓风工的小宿舍里,夜里常常躺在教堂旁边的榆树下面。太阳落山的时候,教堂前面的广场空荡荡的,是一片广阔苍茫的原野。额头上沾了露珠,衣服湿了,身体冰冷。
他经过瑙姆堡,去了威登堡。仍然是孤身一人,站在路上。他总是想起宫廷合奏团铿锵有力的演奏。他的最后一曲E大调幻想曲在耳边回荡。他可以辗转各地做鼓风工,只是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不是因为鼓风工的身份,也不是因为拥挤的宿舍,也不是因为露宿的痛苦。
现在,他正打算酣畅淋漓地创作各种风格的乐曲,无法接受E大调幻想曲成为最后的绝响。走路的时候,拉风箱的时候,在太阳底下睡觉的时候,他的手指也在摸索音符。
昂特迈耶在作曲、鼓风工和魏玛之间无尽徘徊,直到他成为威登堡教堂的临时鼓风工。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在市政厅门前的黑暗街头被强行征兵的瞬间,他仍然走在魏玛的菩提树下。
月亮落下去,黑夜结束的时候,充满杀戮的战场就将呈现在眼前。没有音乐,没有风箱,那是粗暴杀戮的极地,不能容纳凄凉流浪的地方。
真想跑回到家人围坐在餐桌旁的魏玛。他想起水果、肉类和阳光都很丰盛的秋游,想起不绝于耳的歌声和乐器声,想起市民们活力四射的脚步,想起教堂钟塔之上高高飞起的鸟儿。
凝视着军营的黑暗,昂特迈耶连连摇头,眼睛猛地就热了。他不想再回忆魏玛,不想了。
洋葱节的第二天,男女老少聚集在魏玛的市政厅门前。除了莱伊,全家人都去观看庆典了。
那天,他并不是去拿风笛,真的不是。
第九章
赤裸裸的生命1我只是在发现事例,记录下来。
这些事例让人怀疑音乐是人类必不可少的美丽事物。
单就这个事例而言,音乐对于创作者、演奏者和听众来说又算什么呢?
帐篷盘踞于疯狂的黑暗之中,音乐在这里又以怎样的方式存在呢?
我在探寻答案。
《柏林狂想曲》
马尔汀•斯坦道尔夫
我不会说出他的名字。我没有权力公开出场人物的姓名。
也没有陈述者的名字,陈述对象的名字我同样没有权力公开。这是保护个人法律权利的司法部的权限。陈述对象根据法律程序提出异议或受害事实的时候,姓名会在有限范围内公开。
我希望是这样。如果你确信关于时间、场所、事件、人物穿着打扮、特定活动的具体描写有损你的名誉,希望你毫不犹豫地告发笔者。我会等待在同一时间同一场所受到同一人物的同样伤害,或者目睹这种伤害的人们提供信息。
这个事实是1944年5月到9月收容在“萨克森豪森”的囚犯一家的陈述。陈述者当时只有十岁,也被收容在萨克森豪森。陈述者的父亲,受害当事人的“他”,于当年10月被选中Selekcja,选择,拉丁语和波兰语的合成语。被选中以后,移送到灭绝集中营,在瓦斯室里死亡。处死。
他是米兰图拉提的乐师,精通鼓和小号,1937年和家人一起移居柏林,在动物园站附近乌兰德街宝拉娜通道的地下酒吧里做乐师。1944年4月受到审查,被关进了萨克森豪森。
关进萨克森豪森的第十天,他被选为集中营乐队的预备队员。集中营里竟然存在由囚犯组成的乐队,这个事实令他震惊,也给了他一线希望。乐队负责人是SS下级长官。人们叫他蛇。
——你是不是喜欢无聊的东西?
在第一天的面试中,蛇这样问道。32号帐篷。
——我喜欢的曲子是小号协奏曲D大调。
这是事实,不是针对问题做出的回答。
——格奥尔格•菲利普•泰勒曼?
蛇问。
——因为小号,古钢琴伴奏显得很模糊。
蛇眼睛一亮。他觉得自己的回答不错。蛇递给他一支小号。
——咬住。
蛇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正要把吹口放到嘴边,蛇大声叫道:
——不要……咬住喇叭口。
蛇不了解喇叭结构,这里不能咬。他把嘴巴塞进喇叭里面,下巴和鼻子也塞了进去。
这时,一个尖锐锋利的东西刺中了他的后背。
——不要放进里面,咬住,用嘴。
又一个尖锐的东西刺向他的后背。
他的嘴巴张到最大了。喇叭口不可能进入嘴巴,他还是极尽努力。集中营里总是需要这样。
那天,他终于知道蛇为什么叫蛇了。短指挥棒的尽头真的镶嵌着蛇的毒牙,白色,闪闪发光。平时被木套筒包住了,看不到。
试着把喇叭口放进嘴里,不能把不可能的事情当成不可能。这样想的瞬间,尝试就变成了装腔作势。不能“装腔作势”,而是要“诚实地努力”。蛇和SS,以及集中营里所有的特权阶层都这样要求。诚实性。
如果诚实性没有得到认可,就永远无法摆脱痛苦的煎熬。
——你说喜欢泰勒曼,却连咬小号都不会?
蛇夺过小号,让他咬住吹口。
——小号,是这样咬的。
蛇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像是窃窃私语。如果仅凭声音判断,蛇更像是亲切和蔼的音乐老师。
知道泰勒曼的D大调,又以吹小号为职业的人却努力咬住小号的喇叭口,必须“诚实”地承认这个事实,才能摆脱这种状况。尽管被关进集中营只有十天,然而他已经很清楚了。
十天时间足以了解集中营的全部规则。这期间他经历了很多事情,甚至连想象不到的事情都经历了。
——我再问你。你说你喜欢泰勒曼?
——是的。
这次的回答看来不太准确。同样的问题被问到两遍,通常意味着灾难。然而这是乐队,是面试。他竭力安慰自己。
——十次。
蛇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脚,露出脚掌。
他后退五步。不能迟疑。他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前去,额头碰到蛇的鞋后跟。碰撞之前,蛇活动脚腕和膝盖,巧妙地制造出弹力。
弹力让蛇保持平衡的同时,也成倍地加重了对他的打击。蛇的脚部发挥出了具有最敏锐反射神经的专业运动员的动作。他默默后退,跑上前去。默默后退,再跑上前去。
这是需要认真完成的工作,或者说是任务。不管是挨打的人,还是打人的人,都没有什么被害和加害的意识。AA或班长们连打囚犯都觉得又累又烦。
打石头或者打木头是很无聊也很累人的事。囚犯不是人,而是事物,是会动的事物。不管犯不犯错误,都要定期殴打。殴打不是惩罚,而是仪式。
仪式进行得真诚而严肃。集中营的管理者们知道怎样不动手,不费力,就能有效地进行仪式。
用拳头打腹部,或者用手掌打耳光,这是新手或素质较差的班长才做的事。经验丰富的长官不用费力,也能获得几倍的效果。他们认为接触囚犯的身体是不祥之事。“幸运的是”,匆匆赶造的集中营里有太多素质较差的新手班长。
——七!
他大声喊着数字,朝蛇的皮靴后跟撞去。
——八!
——八,重来。
蛇说。如果撞击力度太弱,就要反复重来,直到蛇满意为止。十次也不仅是十次,第九次可能重复几十遍。这要看蛇的心情。
殴打成为仪式,仪式成为游戏。
立正、稍息、立正、向后转。
转身的瞬间,拳头飞来,或者木棍袭来。
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
转身的瞬间,脸颊像燃烧般疼痛,或者鼻子被打歪。
挨打的人和打人的人都疲惫不堪,向右转的时候转向左边,或者向左转的时候转向了右边,打人的人笑,挨打的人也笑。还有左向右或者右向左。笑声和暴力交融无间。
那天,他和蛇都没笑。撞鞋跟结束后,殴打仍在继续。他不知道为什么遭到殴打。即使知道,也很快就忘了。集中营里不需要“理由”,“理由”并不重要。
蛇从上到下挥舞着指挥短棒,像是在甩沾水的牙刷。这个动作没有间断,视线固定在窗外。
外面传来进出坎提纳Kantine,分发香烟、杀虫剂和其他物品的场所。的人们漫不经心的脚步声。指挥棒机械地舞动,从上到下。他赶在指挥棒落下的瞬间及时地送上脑袋,让指挥棒打在自己的头顶。这需要把薄金属板插入剪板机的准确性,如果出现偏差,蛇的机械动作就永远停不下来了。
外面春意正浓。新绿和花香没有避开萨克森豪森。蛇的眼里也充满了春光,或许是想起了故乡的爱人?他的目光一直盯着窗外,似乎带着忧愁。只有指挥棒仍然在无心地起起落落。
他蹲在地上,眼睛瞪得很大,盯住落下的短棒,像德甲联赛上最优秀的运动员似的毫无偏差地用头顶住。松球般的包越来越大,脸破得像煮沸的水壶。这是他被叫到乐队的第一天。
那天,他趴在地上,朝着蛇叫了妈妈。当然,他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他的意识恍惚了,忽然间失去了直觉。好不容易醒来的时候,蛇的短棒已经停止了。
关于叫蛇妈妈这件事,也是在他成为乐队成员之后才知道。蛇很隐秘,很“和蔼”地亲口告诉了他。
——你叫我妈妈,我怎么能继续打你?
蛇像蛇一样笑了。
他没有说过。即便说了,也不记得。他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的时候,蛇低头看着他说:
——你竟敢喜欢泰勒曼……
他为什么不可以喜欢泰勒曼?除了他是囚犯这点,蛇对他一无所知。因为一无所知,也就无法衡量他的资格。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囚犯是不具备任何资格的。犹太人就更不可以喜欢德国血统的大音乐家了。不能喜欢。这是对德国人的侮辱。
早知如此,他就可以避免这场毒打了。直到被打得头破血流才明白。难道是异常膨胀的脑血管唤醒了迟钝的大脑?
他并不后悔,也不怪自己。即便不是因为泰勒曼,他在那个时间也会因为别的理由挨打,而且这样的事情还会经常发生。
第一天,仅仅是开始。
果然不出所料,不到一周,这样的事情就再次发生了。更加残忍,更加可怕。我之所以把这件事写在这里,却不是因为这件事残忍和可怕。
残忍的事情屡见不鲜。世人已经见过和听过残忍的极致,几百年的人类史犯下的罪恶,短短几年时间就在德国和波兰的土地上以浓缩的形式重新上演。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这个事件发生在集中营内的某个集团里。该集团说特别,也的确有点儿特别。乐队就是使用乐器,演奏音乐的集团。打人骂人、拷打致死在集中营里的各个角落都经常发生。从这个角度来看,乐队帐篷也没什么两样。
我只是在发现事例,记录下来。这些事例让人怀疑音乐是人类必不可少的美丽事物。单就这个事例而言,音乐对于创作者、演奏者和听众来说又算什么呢?帐篷盘踞于疯狂的黑暗之中,音乐在这里又以怎样的方式存在呢?我在探寻答案。
现在,SS下级长官仍然住在柏林市中心,他是乐队负责人。因为身材高大,所以最适合穿制服。蛇以熨烫得没有皱褶的亲卫队制服为荣耀,某个晴朗春日的早餐之后,他组建了乐队。
早晨的天空晴朗清净,连恶魔都忍不住露出笑容。囚犯们每天都站在生与死的岔路口。每天都是特别的日子,所以不存在特别的对话。
天空是集中营内唯一的开放空间。天空的高度和亮度,云和风的流向是唯一的变化。早晨的天空晴朗清净,这与囚犯们的生活毫无关系。即便这样,天气也还是会给囚犯的脚步带去稍许的影响。
接到长官的命令,队员们陆陆续续地聚集到32号帐篷。队员们的脚步稍显轻松。这完全是因为春天的气息和晴朗的天气。他们的个子似乎比平时稍微矮了点儿,显得更加祥和,这并不是错觉。
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练习,什么演奏。他们只是用舌头舔着因为吃得太急而流到嘴边的粥,朝着帐篷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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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本来可以交给男佣去做。四名侍女都受到庆典气氛的感染,兴奋不已。来到广场的酒吧乐师们纷纷亮出华丽的演奏技艺。两名男佣、莱姆克、克赛维特和公子也对他们轻松的幽默报以掌声。
莱姆克的风笛足以征服全场。虽然结构简单,但是风笛的原理和管风琴没有什么不同。鼓风、储藏、入管;可以战胜所有暴风雨的声音;时而平缓,时而迅速穿过人群的呼吸;箭一般飞向远方的草原的呼唤。
若要迅速吸引众多听众的耳目,并让他们兴奋,没有比风笛更合适的乐器了。风笛就像是摘下管风琴的高音部,放到户外的乐器。真正想听风笛声音的人也许正是昂特迈耶自己。那是个天高云淡的日子。
比起弦乐器,莱姆克更喜欢管乐器,并且在原始音效果上表现出卓越的才华和亲和力。那天,莱姆克敦厚的肩膀显得格外空虚。他想把风笛放在莱姆克年轻而健壮的肩头,把风笛留给他。
昂特迈耶不声不响地离开人群,去拿风笛。这件事本来可以交给男佣去做,然而他还是悄悄地回了家。他觉得应该能赶在别人发现自己离开之前到家。这里离家很近。
群众的欢呼声和歌声在身后越来越远了。街上很冷清。狂躁的庆典热度如同媚药的香气,回荡在小巷和建筑物的缝隙之间。
昂特迈耶感觉有点儿头晕。强烈的秋日阳光不时落在滚落着垃圾的石头路上。这不是经常可以看到的光芒。来自外星的陌生的光芒积满了回家的路。
更黄、更耀眼的光芒,趁着人们聚集在庆典广场的时间,这些发光的粒子偷袭、占领了回家的路,让人感觉到原生动物特有的光滑。昂特迈耶不由自主地伸开双臂,高高举起,以此保持平衡。
光芒让所有看得见的东西显得尴尬和不自然。他第一次走这条路。他像做梦似的迈开脚步。耳边嗡嗡作响。好不容易到了家,他朝室内的阴影迈了一步,感觉自己变成了艰难地爬进船里的漂流者。他恍然大悟。
他站了一会儿,直到适应房间里的黑暗。他深吸一口气。窗外白花花的,光芒夺目。仿佛马上就要溢入房间了,尽管没有形状,没有声音,却是那么锋利。他缓缓吐出刚才深深吸入的气息,然后又吸了一口。
广场里的骚动感变得恍惚了,就像发生在遥远国家的事情。激昂的小号声无可奈何地被空气淹没。他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回家。风笛……在二层尽头的库房里。
昂特迈耶刚想迈步,突然停下了。
充满房间的怪异气氛让他停下了脚步。
若有若无,独自待在某个房间里的莱伊,她的存在无比微弱,不足以充满这个大房子。但是,某种令人不悦,沉重累赘,却又激动得叫人想哭的热气萦绕在家里的每个角落。那是什么呢?
呼吸变得急促,皮肤好痛。
整个三层木制建筑都在呼出热气。
马上就要爆炸,或者消散。
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昂特迈耶很悲伤。不可救药的疼痛切割着他的皮肤。过往岁月的危险而不祥的回忆和迹象,成为无法回避的预感,向他袭来。
无法回避的不仅是预感。急促的呼吸和痛苦、恶心和尴尬、不祥和悲伤……他想彻底拂去这一切,了结此生。昂特迈耶无力抵抗。他像在梦中似的走上死亡的楼梯。
∠
光从三层埃布林格的房间里流出来。明亮、白皙、耀眼、混乱的黄色光芒。昂特迈耶绝望了。他透过门缝张望,感觉似乎有绳索缠住了脖子。
昂特迈耶不知道这种委屈感从何而来。他用悲壮、傲气和愤慨驱赶着心里的委屈。
真希望房间里的强烈光芒能灼伤自己的眼球,彻底烧毁,这样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真希望自己死于看到之前……他的内心深处涌起某种带腥味的东西。
黏液状的光芒打在昂特迈耶的脸上。腥味也是光芒的气味。袭过昂特迈耶的脸,光芒流向楼梯,在客厅里稍作停留,爬到外面去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淌呢?回家的路被光芒覆盖了,很光滑。到底泛滥到什么程度呢?眼睛看得到的树木、建筑、柱子都闪闪发光。现在它们流到哪里去了?液体的光芒控制不住自己的炽热体温,充斥了小巷和河沟。光芒流淌得太久,太多,太满,昂特迈耶的身体摇晃起来。
他瞪大眼睛,看到了埃布林格。
他在房间里。
他今天要去见市乐团的指挥。这个时间他应该正在选择最后一次庆典活动的进行曲,交换乐谱,讨论作曲事宜。活动结束,昂特迈耶就要去接他,一起路过宫廷,迎接来自莱比锡的管风琴检查团。
但是,埃布林格还在自己的房间里。
光芒中忽隐忽现的是他的手和胳膊。
还有……莱伊也在。
翻过来的裙角,放在莱伊蓬乱的头发上面。她像神话中被按压在残酷刑罚脚下的。莱伊好像很痛苦,嘴唇翕张。
张开的嘴里发出的不是尖叫,而是光芒。不间断地迸发。可疑的热气充满房间。莱伊宿命般呼吸着光和热。她的脸色凄然,却掩饰不住润湿脸颊的红潮。
埃布林格气咻咻地摇晃着莱伊,嗔怒似的呼吸,哀求似的抚摸着莱伊纤弱的肩膀。强烈的光芒从窗户进来,所有的事物轮廓都不清晰。混合着热气流淌的桑葚的芳香,房间里喷发出令人眩晕的呼吸声和粗重的叹息,揪紧了昂特迈耶的心。
埃布林格低沉的倾诉和动作幽幽地延续,搔挠着昂特迈耶混沌的意识。莱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仍然半蜷着身体。她的额头迸出青筋,绣在衣角的黄金装饰也变得更加鲜明。紧接着,一切都模糊了。昂特迈耶徘徊在生死边缘。
他祈祷,祈祷自己被热气按压,被可疑的光芒残忍地掩埋,祈祷自己悄无声息地咽气,祈祷自己被狂风扯碎,像尘埃一样消散。
最后的呼吸竟然还徒劳地留在眼外肌,拨弄着昂特迈耶的瞳孔。窗户、天花板和地板都在旋转。埃布林格的衣袖,像船帆飘舞的莱伊的裙子令他眼花缭乱。
月光飞快地掠过。独自在冰冷的冬夜发光的月亮,清幽、冰冷、白皙的硕大的月亮,飞到昂特迈耶身边。翻出内衬,皱皱巴巴地缠在腰上的莱伊的裙子,下面是圆圆的苍白的月亮,光滑得近乎残忍的表面,正在颤抖。
就算死了,就算灵魂消失了,他也会清清楚楚地记得柔软的月亮的肌肤。美得令人伤感的皮肤,半圆形的深邃的阴影,引发了他的愤怒,就算对准神的心脏刺上几刀,也难以平息的愤怒。
埃布林格的身体在啜泣,碰到了白得耀眼的月亮的阴影。每次碰到的时候,昂特迈耶都昏厥。就算死了,昂特迈耶也要诅咒这场秋日正午的灾难。终于,黑色的帷幕笼罩了世界。
昂特迈耶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水,混合在光和水中流淌,滑过楼梯,穿过客厅,落到门外,在路上翻滚。然后经过树底,冲向广场。
乐队的演奏声和人们的欢呼声传入水底。眼睛模糊,耳朵嗡嗡作响。是什么,为什么,自己被夺走了什么,昂特迈耶全然不知,只有空荡荡的身体深深潜入水底。
他好像丢了魂,这种状态持续到深夜。庆典结束,全世界都沉睡的时候,他突然起身,推开后院的柴门,离开了家。
宫廷哨楼的灯光渐渐远了。以后再也看不到的魏玛夜空突然令他感慨万端。走在克罗迈耶离开时走过的弗里德里希大街,没过多久,路灯也变得模糊了。
终于迎来了彻底的黑暗。他跪在干燥的土地上,膝盖破了。昂特迈耶紧紧抓住痛苦欲裂的胸膛。为什么?他问。他不是问埃布林格,也不是问莱伊,而是在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想要离开魏玛?没有提问,没有回答,他已经离开了。面无表情的莱伊的身影出现在挡着昂特迈耶的黑暗对面,像是对他的回答。
他没有对她说什么。她听不到。她是自己必须离开的理由。昂特迈耶从后面绕了一圈,凝视着家方向的天空。如果她真的是离开的理由,那么离开就是卑鄙的逃避。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抛下莱伊继续前行。埃布林格的妹妹,埃布林格的爱,除非自私之神消灭,否则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夜慢慢流走了。昂特迈耶在干燥冰冷的地上跪了一整夜。
~
“也就是说……嗯……所以太郎的祖父以代表故国山川的‘山川作为姓氏。”
太郎的母亲说。
“原来……是这样。”
花子点了点头。她去了太郎的家,等了太郎两个小时,太郎也没有出现在约定的场所。花子不是特意要去,她的脚步却朝着太郎家走去。
“所以太郎也姓山川。”
家里只有太郎的母亲。她是个身材高挑、皮肤黝黑的女人,眼睛炯炯有神,嘴角始终带着笑容。
“好像是参加集会去了。”花子说,“他看起来没有去那种地方的意思,也没有不到约定场所来的感觉。昨天还是这样。难道是因为故国山川……的缘故?”
“山川是故国山川的缩略语。我从来没这样对他说过,因为他要和祖父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朝鲜学生集会的日子,太郎总是会出现头晕等问题。为什么呢?花子问。他说,你不用在意。虽然他话不多,但他很喜欢和花子在一起。
韩国发生军事政变,领导者变成总统,参加以与日本实现正常外交为目的的会谈。朝鲜学生的集会越来越频繁。虽然和花子在一起,但太郎的心却飞到了韩国。花子不可能不知道,只是没想到太郎会背弃和自己的约会。真没想到,花子说。
“虽然你用的是日本名字,但是一刻也不要忘了自己的韩国名字。太郎的祖父这样说。他是好人。太郎两岁的时候,祖父去世了。太郎是我养大的,我没想过要把他当成朝鲜人培养。”
“我是日本人,也被当成日本人养大。我考上学习院大学皇族和华族的教育机关,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取消了对入学者的身份限制。也完全是父亲的意思。”
花子轻轻地笑了。窗边的红色天竺葵开得正艳。
太郎的母亲点了点头。她应该听太郎说过了。
“我不是说要把太郎培养成日本人的意思。他要在日本生活,也只能在日本生活,我只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我觉得没有必要顽固地说朝鲜语,也没有必要刻意延续朝鲜的服饰和风俗,当然也没有必要故意忽视。我希望太郎像一棵在日本土地上自然生长的小树,不要排斥所有的东西,首先是没有这个必要。我就是这么想的。国家,这个人造自然也是自然。不要觉得只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嗯……喝吧,很爽快的。”
要说爽快,太郎的母亲更爽快。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呢?花子认真地打量着太郎的母亲。挂在肩上的围裙、粗糙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光滑的黑皮肤、朴素的指尖、慈祥的微笑、醇香的荞麦茶,典型的家庭主妇。
花子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母亲也是家庭主妇,跟太郎的母亲没什么两样,虽然是日本人,却没有笑容,每天都在黑暗里生活,早早地离开了人世。父亲是日本人,却觉得自己应该更像日本人。花子本人是学习院大学的学生。太郎的母亲身上没有这种“亡灵”,看样子没有。
“太郎好像不是很自由。尽管您这么想……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要受到国家、民族的牵制。只要陷入其中,很长时间都走不出来。”
“这也是很自然的事。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但是身边的人都用不同的眼光看他,他就会发生变化。当然,这并非出于他的本意。”
“这两者……有什么差别?”
花子又喝了口荞麦茶。
“太郎受到牵制,并不是出于我和他父亲的要求和灌输。如果祖父在世,或许会要求他。不过祖父早就去世了,不是吗?是日本人和社会把太郎变成这个样子。这就是差别。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都不在意。但是我不会告诉太郎,太郎,你也不要在意。这之后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态度……太郎和你好像不太一样吧。”
太郎母亲的眼睛里闪过调皮的神色。
“和我不一样,您是说……”
“很不一样。花子,真的是最棒的……这是太郎挂在嘴边的话。”
花子没有笑。
“我的态度像开玩笑,对不起。不过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是真心话。”
花子的母亲看上去会健康长寿。花子不想受到父亲的亡灵或母亲的阴郁的牵绊。
“你看看我,这是刚烤出来的点心,尝尝吧,很好吃。不要太吃惊哦。”
太郎的母亲跑进厨房。你能不能也像你母亲这样?这句话恐怕不能对太郎说。这是对太郎的不尊重。花子从太郎母亲身上学会了尊重。
~
约定时间过去一小时了,太郎还是没有出现。西饼屋里人不多。花子孤身一人,很引人注目。她点了土豆饼,认真地吃了起来。
三十分钟后,人开始多了。人一多,孤单的花子就更显眼了。她又点了份土豆饼,吃得依然认真。每当西饼屋的门打开,花子都情不自禁地祈祷。
吃得太认真,吃得太卖力,她好像有点儿积食了。想起叽叽喳喳地扎手的箱根町的秋天,她很勉强地笑了。等太郎来了要告诉他,我吃了一百个,让他送我去医院。花子真的打算让太郎背自己去医院。
花子在想象中生气和微笑,心情舒畅。一个小时过去了,连想象也变得无聊。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只盼着太郎快点儿出现。
她等不下去了,于是转移到对面的茶馆。喝了一杯苦咖啡,再加上勃拉姆斯的音乐,胃里舒服些了。她感谢那些独自喝咖啡的人们。隔着茶馆窗户,她偷偷往西饼屋里面看去。
太郎最后也没有出现。通过军事政变掌权的韩国政府为了得到金钱而向日本伸手,太郎这样说过。前一天,两个人吃了炒猪肉。
有乐町站和东京桥之间的铁路高架桥下面,有一家简陋的猪肉馆。辣得令人流泪。炒猪肉就是这样,越辣越想吃。太郎大口吃着,像示威。花子也不停地吃。
吃着吃着,太郎就说了这样的话。韩国军事政权和卑鄙的日本政府。他说得不是很清楚。两个人都辣得嘴巴发麻。
那天,太郎在中央邮局门前遇见一名朝鲜人。那是高中器乐部的前辈。他送给太郎两张演奏会门票。总同门会主办的毕业生定期演奏会。第二天下午两点,在帝国剧场。他们约好一起去,然后就分开了。
辣得令人流泪的红色调料,太郎说那是朝鲜辣椒酱。辣椒酱味道很甜,可是这肉太辣了。花子瞪了太郎一眼。因为那是用糯米和红辣椒做的。太郎满头大汗。
太郎什么时候知道这地方有这样的食物呢?花子不知不觉,太郎已经渐渐地接近了陌生的事物。也许花子永远都无法知道。
像猪肉馆这样狭窄阴暗,无比简陋却又深不可测的领域;如果未能体验相当程度的人类史,思维就不可能达到的范围;不同于母亲的阴郁,也不同于父亲亡灵的阴影;不同于梦想的期待;不同于希望的理想,某种无法命名的怨气……就像进入孵卵期的鸟,那段时间里太郎总是蜷缩着身体。
关于太郎所说,韩国政府为了得到金钱而向日本伸手的事,因为有了住在浅草的朝鲜朋友李淑子而有了头绪。李淑子提到了很多关于韩国的事情。
关于试图承认过去与日本签订屈辱协议的动向,关于放弃对殖民统治的正当赔偿要求,关于以无偿提供经济合作资金的经济优惠方式蒙混过关的尝试,关于试图把韩国渔业纳入日本渔业资本而放弃和平线的问题等等,李淑子的解释有条不紊,同时也很辛辣。
听说两国政权试图把征兵或征用等强制劳力引发的全部结果转嫁给受害者,也就是在日朝鲜人,而且对于日本政府不想偿还掠夺的文化遗产的奸计,韩国政府甚至自暴自弃,放弃返还要求。
太郎没有说这些。他无法控制阴郁或兴奋的表情,显得有些难堪。某种感情在整理成为语言之前,先行压抑了他的声带。
太郎不同于李淑子。他不是很辛辣,态度也不鲜明。太郎努力调整呼吸,可是并不如意。于是,他要么转头,要么仰望天空,要么起身踱来踱去。
古典音乐磁带转了一圈。茶馆里又荡漾起勃拉姆斯的旋律。杯子里的咖啡残渣干了。花子站起身来。直到下了楼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最后她走到太郎家门前,深深地叹了口气。
~
“世界上哪有清清楚楚的事?因为不清楚,所以也不能太尖锐。不分青红皂白就尖锐,这是很危险的。”
太郎的母亲说。点心很好吃,不过也没到吃惊的地步。
“不是很明确,也不是很尖锐,但是……他有反应。我独自走在路上,可以感觉到太郎的动静,尽管缓慢。这样下去,应该会变得很快。”
“政治外交问题可能不是本质。花子,就算这些问题解决了,我们的忧虑也不会消失,还有很多东西比政治之类更重要。看到有什么东西进入自己的窝,畜生也会撕咬,也会驱赶。我们是人,法律不允许我们这样做,但是法律诞生之前的人们并没有因此而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不是吗?再吃点儿。”
“您好像是……宿命论者。”
太郎的母亲盯着花子。
“对不起,失礼了,不过……”
花子说。
太郎的母亲用眼神对花子微笑,笑得很灿烂。
“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看我。大部分宿命论者并不是真正的宿命论者,所以有很多烦恼。真正的宿命论者都没有烦恼。那些伪装成宿命论者的人给宿命论者带来了耻辱。”
她笑出了声,接着说道:
“日本人,其实也需要朝鲜人,就像纳粹需要犹太人。问题是他们伪装成不需要的样子。明明需要,却假装不需要。如果地球上的朝鲜人和犹太人全部消失,那会怎么样?如果部落民都消失呢?”
花子的神情为之一振。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没有必要想,因为不可能彻底消失,还要留下一部分。因为他们不同于其他动物,是为人所需的。如果真的灭绝……”
花子咽下嘴里的点心。太郎的母亲说:
“……还要再制造。”
“有辣椒酱吗?”
花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迫切地需要辣椒酱。
“辣椒酱?”
“用糯米和辣椒粉做成的……”
“啊哈。”
太郎的母亲得意洋洋地去了厨房。
盛在碗里的辣椒酱是深红色。花子拿点心蘸满辣椒酱,一口塞进嘴里。
“哎,哎呀……”
太郎的母亲大吃一惊,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您的意思是说,太郎不该涉足政治事件?”
花子问。
“在政治之前,还有别的问题,所以对政治现状不可能置之不理。因为这些都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直接面对的事情,跟我们紧密相连。这些事没有明确的答案和解决方法,所以不能草率地让自己变得太尖锐。不过我渐渐地明白了,我以我的方式生活,太郎以太郎的方式生活,还有……”
花子嘴里好像着火了。
“……花子按照花子的方式生活。这样一来,也许我们发现的世界各不相同,但是我们应该互相尊重……这是宿命论者的说法。”
花子流下了眼泪。她又咬了一口。
“世界上充斥着总论和分论,两者混合。教授们常常把这两者分开来讲,这样很轻松,很简单。这种有实际性的问题,我竟然不是听教授讲的,而是听太郎的母亲……”
“因为我不是学习院大学的教授,因为我是太郎的母亲。”
“因为您是太郎的母亲……”
“嗯,我是在日本受到歧视的朝鲜女人。朝鲜分为南北两半,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如果没有受到殖民统治,朝鲜不会分成两半,也就不会有战争了。我也不可能在这儿。因为朝鲜战争,日本在战败的濒死状态下崛起,我的祖国朝鲜没有消失,也没有恢复原样,而是互相对立。每当提到‘朝鲜,我就像陷入了恐慌状态,感觉很茫然。祖父、父亲和子女的国家可能不一样,可是朝鲜人的身份仍然会受到歧视。太郎在日本出生长大,努力表现得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然而周围的人们断言他和其他人不同,日本和韩国只是试图在政权方面恢复从前的关系……是的,太乱了。我是站在这种复杂关系中间的太郎的母亲。换句话说,太郎是站在这种复杂关系中间的我的儿子。也许我可以成为宿命论者,可是现在,太郎还是处于被抛弃的状态。他艰难地走在充满乌云、黑暗和狂风的茫茫原野。对于太郎来说,也许花子你就是在没有前途的路上遇到的清晰路标。请你多多照顾我的太郎,拜托了。”
太郎的母亲灿烂地笑着,低头说道,拜托了。好像她刚才什么话都没说,就像不假思索地跟随朋友第一次参加聚会的新生。
花子稀里糊涂地低下了头。
“这可怎么办啊?竟然吃了这么多辣椒酱。”
花子的母亲皱起眉头。花子的嘴里燃烧着火焰,眼泪流到脸颊。
“越吃越想吃。这是太郎说的。虽然很辣,却有种奇妙的美味。”
“不是美味,是疼痛。”
太郎的母亲端来了水。
“是美味。”
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黑色的物体冲进来。他是太郎的弟弟浩史。应该是浩史。
看到餐桌上的风景,浩史愣住了。他问:
“怎么哭了?”
他比太郎高很多。
花子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背揉了揉眼圈。
“哥哥的女朋友?”
浩史突然大叫起来。
太郎的母亲莞尔一笑。
“哇,我得另眼看我大哥了。”
泪眼婆娑的花子还是清晰地看到了浩史炯炯有神的眼睛。
花子艰难地抬起头,和浩史打招呼。
“大哥逃跑了吗?这个混蛋,我不会放过他的。”
他的声音很大,几乎掀翻了房顶。
“是因为辣椒酱。”太郎的母亲打了一下浩史的肩膀,“你小点儿声说话。”
直到太郎真的逃往德国以后,花子才明白了浩史眼神里的秘密。因为辣椒酱而不知所措的那天,浩史表现得无比轻狂。浩史问自己怎么轻狂,花子只回答了一句话:“啊,太幼稚了,我无话可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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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个国家来的百姓都穿白色的衣服。无论春夏秋冬,即使盛夏时节,街头也像覆盖着白雪。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唱歌跳舞,在农田里也从不停止唱歌。
外面暗下来,好像要下雪。像往常一样,昂特迈耶给家人们讲遥远国家的故事。窗户都关着,四周静悄悄的。昂特迈耶的声音在客厅里缓缓回荡。
他们排成一排,一边插苗一边唱歌。有人直起腰来先唱,其他人都跟着挺起腰来对唱。他们扭动双臂和肩膀,翩翩起舞。那个国家的土地上总是充满兴致勃勃的笑声和轻歌曼舞,直到秋收结束。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把活儿干完呀……
侍女面带忧虑。旁边的男佣笑了。
外面黑了,那是因为黑夜即将来临。安娜点燃蜡烛。家里哪个地方都找不到昂特迈耶不在的感觉。
他们不紧不慢地种田,没有什么野心,每个人都很幸福。他们喜欢唱歌跳舞,也经常吃吃喝喝。虽然没什么美味佳肴,但是所有的人都幸福快乐。
从这片原野向那片原野移动的时候,他们扛着大旗,敲锣打鼓,吹着喇叭。舞蹈的队伍络绎不绝。谁也不觉得慢。只有早餐、午餐和晚餐的时间,第二天也只有早餐、午餐和晚餐的时间。
那个国家的时间并不向前流淌,而是原地打转。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两样。即使过了约定时间,他们也无所事事地等待,绝对不会责怪迟到的人。即使一天的时间都耗尽了,他们也不会生气。
他们没有钟表,只有天上旋转的太阳和月亮。他们不受时间约束。到了第二天,昨天的太阳还会升起,早晨还是会来,夜晚也不会爽约。他们说,我们不懂得岁月。
笑容和歌声在不懂岁月的他们脸上刻下了皱纹。皱纹抹不掉,延续到后代子孙。因为文身样的笑纹,这个国家的百姓忽然就变得引人注目了。死亡的时候,皱纹也在尽情地笑。没有人恐惧死亡。
因为哭泣很快就会变成歌唱,悠长哀婉的歌声可以到达阴曹地府,与亡者相遇。阳间和阴间总是紧密相连。因为歌声不会停止。这就是那个国家的音乐。任何事都无法阻止他们的歌声。那里没有时间,没有欲望。
怎么可能呢……
莱姆克说。昂特迈耶不在家的日子里,他和克赛维特默默地做了很多事。
听从埃布林格的吩咐,莱姆克去了斯瓦兹沃特和斯图加特,去了阿恩施塔特和爱森纳赫。克赛维特去了瑙姆堡和莱比锡,还有威登堡。发现昂特迈耶从城内教堂消失的人是克赛维特。昂特迈耶不停地向莱姆克和克赛维特表达真心的感谢和歉意。谁也不再重提那件事。
如果不受时间和欲望的约束,时间和欲望就不存在。不管什么事情,不管什么时候,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听说别的地方有这样的生活,人们只是感觉新鲜,并不愿意相信。
这样的生活之所以可能,是因为有了音乐。那个国家的音乐,对待死去的祖先像对活人似的供奉,摆上餐桌,磕头行礼,也不忘记唱歌和跳舞。不管是在王宫,还是在寻常百姓的家里,都是终日摆桌,唱歌跳舞。尤其是王宫祭祀,最优秀的乐师和舞者齐聚一堂,蔚为壮观,百姓犹如白云般簇拥围观。
就连治病的时候,人们也唱歌跳舞,弹奏乐器。寺院里也有钟鼓和锣,修道的僧侣们挥舞着长长的衣袖,缓慢而长久地跳舞。所有的百姓,所有人的灵魂里都流淌着动人的旋律,而不是贪欲。
昂特迈耶感觉到了,莱伊站在摇曳的烛光尽头,站在光明与黑暗的界限。
不是客厅和外部的界限,她已经进到客厅里了。门关着,她停在烛光尽头,一动也不动了。昂特迈耶感觉到了呆呆站着的莱伊。
他稍微提高嗓音,继续讲故事。
百姓们永远都想保护宝贵的国家和宝贵的歌声。他们必须防止外敌侵入,防止他们妨碍自己的美好生活。他们每天投掷石头,练习打击外敌。
每年有一天,所有的百姓隔着江扔石头。相邻村庄之间的斗争是为了检验一年来的练习。石头比箭还快,越过江面,插入对方的阵营,出现很多伤者。
男女老少没有人不会扔石头。他们可以扔出很远,远得令人难以相信,而且准确命中目标。黑色的石头笼罩天空。石头像雷阵雨,又像冰雹似的轮番射向两侧的阵营。石头落地,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受伤的人当然也很多。他们觉得这是为了捍卫宁静的天国而必须付出的悲壮牺牲。战斗结束后,他们跑向对方,互相拥抱,治疗伤口,互相鼓励,彻夜歌唱。
很长时间里,外敌都不敢来入侵。因为这个国家的人们不需要任何准备,随时随处都能立刻作战。扔石头也是有效的战争手段。
他们从田地里收集石头,堆放在一起。村与村之间的山坡上都有个大大的石头堆,毫无例外。石堆一圈圈地扩大,远远超过了大教堂的穹顶。
因为有了大量的石堆和悲壮的抛石内功,这个国家在很长时间里都很太平。他们不需要扔石头对抗敌人。石头和石头间长出树木,鲜花盛开,鸟儿筑巢。
有一天,来自南部的外敌越过海洋,沿着江河入侵。百姓们爬上江岸,开始扔石头。他们用马车搬运石头,女人们用裙子包住石头。战斗持续了几天几夜。
石头同时飞出的时候,天空仿佛笼罩了乌云。石头落在敌船甲板上的声音不绝于耳。
昂特迈耶顿了顿。
这个故事听祖父讲了无数遍。享受着早春阳光的时候,烤菊芋的时候,睡觉前枕着祖父膝盖或者趴在祖父背上的时候,他都听过这个故事。
石头落在敌船甲板上的声音不绝于耳。祖父顿了顿,做几次深呼吸,让自己心情平静。这是从祖父的祖父那里延续下来的莫名的激情;这是来自未曾看到也不了解的遥远国家,只能口口相传的悔恨;这是延续了百余年的叹息;这是藏在漫长的故事中间,流淌了几代的忧愁。
从祖父那里听来的故事,他以前从来没有讲过。魏玛的家人们也是第一次听到。家人们喜欢听他讲故事。莱伊……也喜欢。
……不绝于耳。他像祖父那样略作停顿。他很自然地停了下来,只是心跳有些加快了。
他不知道祖父为什么会停顿。无法形容的感情在心底汹涌,伤感油然而生。昂特迈耶静静地喘息,直到伤感结束。
敌军没有退缩。
昂特迈耶继续讲了下去,声音很沉重。祖父也是这样。
百姓们继续扔石头,手裂了,流血了。为了挖石头,手指甲都脱落了。戴着头盔的敌军爬上了江岸。他们的武器很新奇,百姓们以前从未见过。
眼睛能看得到的只有小小的烟雾。他们的棍棒尽头冒出青色的烟雾。他们的武器不像云彩遮住天空,也不像冰雹那样飞来,落在地面。
那些穿过清澈透明的空气飞来的东西,肉眼看不见。只是青烟缭绕,接着发出巨大的声音。二十多名百姓同时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又一阵烟雾和狂音,朝着对岸扔石头和运送石头的百姓们谎言般地倒下,一命呜呼。他们没有挨打,也没有被刺,却流血而死。
那个国家的百姓都穿白色的衣服。
昂特迈耶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抬起头,挺直腰,脸上明显露出绝望的神情。
山坡都是白色的。战争最后一天,山坡染成了红色。鲜血流入山谷。一半死了,一半残疾。江水也被染红了。其他人像柴火般被抬走,不知带到什么地方去了。百姓们经过鲜血四溢的江海,被带到无限遥远的地方。那木啦,达那达啦,呀呀。
后来怎么样了?
男佣问道。
歌声……当然结束了。
昂特迈耶说。
好伤心,这个故事。
安娜说。
莱伊似乎向前迈了一步。昂特迈耶转过头,看到了莱伊瞪大的眼睛。她的黑眼珠里闪烁着烛光。仿佛丢了什么东西,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如从前。
莱伊是怎么失去歌声的呢?
昂特迈耶情不自禁地嘀咕道。
占据了半个客厅的黑暗令人尴尬。故事的悲伤结局让每个人都无话可说。
盘子里盛满了新出炉的饼干。故事结束,年老的侍女穿过客厅,大步走了过来。默默站着的莱伊,看起来不是那么陌生了。
为了我们家人和睦的晚餐,我特意放了很多黏米面。
他不能期待事情得到解决,一切都保持现在的平稳状态。教堂法庭的讯问报告到达天堂堡的瞬间,昂特迈耶非但不能进入宫廷半步,而且将以渎神罪被魏玛放逐,或者被关在犹太人强制隔离区。
没有办法收回已经出口的话,也没有办法挽回。埃布林格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几年来他们都是无所顾忌地对话,他还营救了被带入死地的昂特迈耶,并以他的宽厚和关怀包容昂特迈耶,毫无私心地向教堂和宫廷推荐昂特迈耶的曲子,主动要求担任演奏和指挥。现在,埃布林格却成了无法忍受也无法挽回的重压的根源。
昂特迈耶理应为自己的轻率深刻反思和叹息,但是埃布林格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什么原因让他跨过卢比孔河。昂特迈耶不得不反复思量。
他的思考不得不落到莱伊身上,就像早已准备好的总结。也许他早就预料到了,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埃布林格在赶走克罗迈耶时表现出来的冷漠无情,不是埃布林格的本性,那是因为莱伊而突然爆发。恐怕连埃布林格本人都无法预测的激情引出了陌生的面孔。莱伊不容侵犯,没有任何理由。如果有,那也是理由之前的理由。
莱伊是他悟性的极致,这里不需要宽容和厚重,也不需要照顾和安排。他对莱伊的执著持续不断,从来没有放松。
克罗迈耶的父亲对埃布林格的厚颜无耻和背信弃义发起攻击,穷追不舍的时候,埃布林格也没有退缩,挺身与他对峙。他说他是米尔豪森的龌龊牧师托马斯•闵采尔托马斯•闵采尔,声称千年王国即将到来,污蔑马丁•路德是疯狂的信徒。他是米尔豪森的牧师,举起绸缎旗帜,煽动农民军攻击领主和富有贵族。克罗迈耶父亲的居住地是米尔豪森,所以埃布林格这样说他。,对他骂不绝口。这时候的埃布林格不是魏玛宫廷的管风琴师,也不是构思音乐和钻研旋律的乐队首席,而是张牙舞爪保护自己心脏的可怕的牲畜。
那时,埃布林格突然对昂特迈耶充满警惕,有时露骨地冷嘲热讽,和谈论音乐与神学的时候判若两人。昂特迈耶不是不知道原因。除了莱伊,没有什么能让埃布林格这样对昂特迈耶。
从《飘散着语言芬芳的小盒子》和《世界游览记》开始,一直到《变形记》和《鲁滨逊漂流记》,埃布林格未能掩饰他的不悦。这是昂特迈耶从法兰克福买来的书。
莱伊喜欢这几本书,爱不释手。昂特迈耶不得不自然而然地,或者心甘情愿地继续为她买书。问题在于他在埃布林格之前,而且事先没有和埃布林格商量。
看出埃布林格的心思之后,昂特迈耶没有继续买书。然而埃布林格过于敏感的反应并没有丝毫减弱,继而开始对昂特迈耶表现出警惕和挑衅的举动。太迟了。
埃布林格也不再掩饰自己和莱伊共赴卧室了。进入房间之前,还要故意叫昂特迈耶把守。这应该是给年长男佣的指示。
埃布林格毫不掩饰地暴露自己和莱伊的关系,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莱伊的眼神。莱伊时而幽怨,时而急切地看着昂特迈耶。两个人看似漫不经心地交织的视线总是被埃布林格残忍地阻隔开来。每次,昂特迈耶都瘫倒在走廊里清幽冰冷的月光下。
卧室门关了,走廊的黑暗就包裹了昂特迈耶的全身。昂特迈耶的身体在月光里瘫倒了,僵硬得像冰块。房间里传出莱伊的叹息,残酷地按压着昂特迈耶的意识和神经……他好想逃离。床和地板的呻吟,翻滚碰撞的鲜明呼吸,他好想逃离。
昂特迈耶又被房间里面的暴风骤雨和波涛澎湃深深吸引,难以自拔。死亡的黑幕牢牢地揪住他的灵魂。他屏住呼吸,直到气力衰弱、崩溃。他想甩掉悲痛,然而悲痛却膨胀为难以忍受的战栗,回到他的身体。昂特迈耶渐渐走近死亡,奄奄一息地埋怨神灵。
也许是因为这些?昂特迈耶想。
创造光的神灵也对阴影无可奈何。深深陷入盘踞在阴影里的恶魔的残忍诅咒,无法摆脱的埃布林格;莱伊的惨淡……这些将昂特迈耶逼入无法遮掩也无法挽回的窘境吗?四本书,莱伊深情的目光。
如果埃布林格不站出来力挽狂澜,昨天的情形还将重复。不,现在已经晚了。情况已经脱离了埃布林格的手,掌握在教堂法院之手了。
埃布林格在河对岸。昂特迈耶在这边。这和昂特迈耶在河对岸,埃布林格在这边没什么两样。昂特迈耶被埃布林格推到彼岸了。
不管这是否出于埃布林格的悖论和过分的执著,昂特迈耶的名字都叫基尔克,他对家人和祖先无力争辩。既然埃布林格在教堂法庭里举报了他,不管是否出于本意,昂特迈耶都不可能继续生活在威廉斯堡宫,也不可能留在魏玛,更不可能留在莱伊的身边。
∠
柔软的雪花从天空飘落,丝毫不顾昂特迈耶的心情。黑暗的街头没有一丝风。缓缓飘落的雪花流下昂特迈耶热乎乎的脸颊,像眼泪。
埃布林格不在房间里。
他呆呆地站着,凝望窗外的风景。
他想离开房间的时候,目光突然落在书桌的乐谱上面。
那是埃布林格的新合奏协奏曲。
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埃布林格上楼梯的脚步声。昂特迈耶崩溃似的走出房间。
看来扫雪会很辛苦了。
埃布林格说。他似乎并不讨厌下雪。声音很清亮,稍微有点儿高。
去教堂法庭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叫我,而是叫你?
昂特迈耶没有回答。
有什么事需要转告我吗?
他的声音依然很兴奋,似乎是因为他贪婪的目光。
昂特迈耶无法回答。他像没听见,也没看见似的,摇摇晃晃地下了楼梯。
喂,约翰,约翰!
昂特迈耶感觉他的呼唤声那么遥远。也许是因为雪。他没有回头。
虽然有些事已经很明白了,但昂特迈耶还是无法摆脱混沌状态。无法摆脱也是幸运。
他的魂魄已经离开魏玛下雪的天空。无法追踪行迹……那是他将要去的地方,也是埃布林格希望他去的地方。这是唯一确定的。不完全是因为莱伊。
~
过了一会儿,花子终于开口了。
我合上稿子。
斯坦道尔夫看了看花子。
花子累了,坐着发呆。她坐在游船前面,高高的船头,好像在凝视水平线。蔚蓝的天空,朵朵浮云,宁静的沧海,踉踉跄跄地哭泣着远去的海鸟,花子茫然地望着这一切。花子好像是在望着这一切。
花子很轻,很危险,看上去像生命气息全部溜走的气泡,仿佛稍稍碰触就破了,只能等待飞散的灵魂回来。我合上稿子,盯着她看了很久。斯坦道尔夫也没有说话。
我的手机响了。铃声短暂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拉殷高的迈克巴赫先生。是吗?好的,我会转告的。我静静地说完,就合上了手机盖。
~
花子又坐了很久。看似睁着眼睛熟睡的她,终于有了动静。她静静地问,非常安静。
四个问题。两个问我,另外两个问斯坦道尔夫先生。
“是谁?”
“迈克巴赫先生。”
花子没有继续问。
“邀请我们参加……演奏会。”
我说。花子点头,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开口说道:
“刚才……”
我等着她继续说。
“你在书架里看到了什么?”
她还记得我怔怔地盯着书架的事。
“就是这个。”
我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薄书,递给花子。
“上面写着什么?”
花子低头看了看封面。
“……”
我没有立刻回答。
“赤裸裸的生活!”
斯坦道尔夫说。他的声音也很平静。原来没有的墨香在房间里萦绕。
花子眼睛一亮。
“赤裸裸的生活……?”
“他是生活在克罗伊茨贝格的奇怪诗人,普通人受不了他。诗人,你知道吗?”
花子没有回答。赤裸裸的生活……她只是默默地念着这句话。我和花子都不能说知道。
~
花子的声音良久没有恢复生机。
“是关于蛇的故事。”
她说得不是特别艰难,只是在沉思。
“狂想曲……为什么不是别的地方,而是柏林呢?柏林狂想曲。”
“这个嘛……”
斯坦道尔夫说:
“因为是在柏林,萨克森豪森,在柏林。”
“不是在法兰克福吗?”
如果没有昂特迈耶,如果没有两个人之间长久的对话,就不可能有这些文字。昂特迈耶和莱伊,这是他们两个人写的。他们在一起。
花子即将到达的大陆最东端,他们至少在二百二十五年前就已经到达了。至于他们在那里过得怎么样,就不清楚了。根据金尚浩的调查结果,从他们的后代,也就是平壤当地人那里并没有发现西方的遗传基因。但是,不能说没有血统就必然不是后代。
从TNF的内容推测,离开魏玛的昂特迈耶不可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无论在朝鲜,还是在任何地方。也许是无休无止的流浪,也许是隐居,不过这些都只能是推测。这种推测对谁来说都没有必要,不论是金尚浩,还是花子。
他们只是这样生活过了。后面的生活没有记录,也许无法用语言记录,也许是没有必要记录。
请带我走,求求你。莱伊恳切的语句又在我的眼前忽隐忽现。
去哪?日本?花子转头看我,像是在问我。我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我想停留的地方不是父亲的国家韩国,也不是母亲的国家日本,也不是我生活六年的德国。那应该不是某个国家,至于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为和花子的离别而感到遗憾和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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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茨坦郊外纳德利大街九号,六个坟墓之中,有一个属于金尚浩。教堂很小很旧,后院生长着绿油油的野生常青藤。
教堂后院连接着广袤的草地和公共住宅的前院。大树又粗又直,树干呈白色,犹如仪仗队般默默地立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树种。
下午五点钟,阳光拉长了树的影子。绿叶干干净净,树枝整整齐齐。刚刚修剪过不久,毛毯似的草地散发出清香。
六个墓地的墓碑上都没有我们要找的名字。金尚浩、山川源太郎、托马斯•金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出生和死亡时间。不过,我们一眼就找到了他的坟墓。我原以为上面应该写着类似“终生渴望抵达的地方”之类的铭文,结果也错了。
上面没有任何国家的文字。只有密码似的简短符号默默地支撑在那儿,大概只有花子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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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子僵住了。
我知道她在吞噬激情。我看到她的喉骨动了几下。
随着时间的流逝,肯定谁也看不出这是金尚浩的坟墓。或许他不希望别人知道?只希望花子自己知道?除了花子,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如果花子不来,就怀抱沉默,永远消失在沉默之中?
正因为这样,花子的情绪迟迟不能平静。墓碑上的数字固守着四十年来的痛苦和孤独,爱与别离的真相,思念和沮丧的瞬间。我茫然地低头看着写在窄小而朴素的大理石上的单纯符号。
我等待花子的激情冷却。
树影更长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悄悄转身,打开手机盖。
艾米莉。手机里传来激昂的语气。她劈头盖脸地问我,从哪儿得知她父亲从前的情况。她好像有点儿慌张,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事情。难道是她刚刚得知的新情况让她发生了变化吗?我不知道,然而事实终归是事实。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事实也不会改变。
我看了看花子。花子注视着墓碑,缓缓地摇头。
“她……不想接电话。”
我平静地说道。艾米莉哽咽了。关于她的父亲,她让我把了解到的事情都如实相告。
“你已经知道了,我们了解的并不比你多。不管是什么事实,都有可能一辈子不知道,也可能知道。这是你应该承受的。花子只是想理解托马斯。今天晚上,花子就要离开德国了。”
怎么能这么痛苦地走呢,艾米莉说。我说,每个人都很痛苦,计算谁的痛苦多,谁的痛苦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艾米莉的痛苦并非自找。我安慰了她几句,合上了手机。痛苦就是这样。不管是对金尚浩,对花子,还是对威廉。
“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我走到花子身边,说道。
“太郎并不是一辈子都想到达花子身边,他不是要寻找花子,而是等待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理解自己真心的那个人。寻找和抵达的意义就是这样,永远等待。这样孤独地,等待一个人。”
花子的眼睛仍然盯着碑石,低声呻吟着说道:
“李庚奥,不要说了……”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要妨碍花子的思念和悔恨,这是此刻我唯一能做的事。花子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如果我现在才想起总结她的心事,非但没有意义,而且也超出了我的本分。
纳德利大街九号静得出奇,树影越来越浓。易北河支流,也就是哈弗尔河和湖水在远处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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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玛市政厅旁边的G.Z.S.B西餐厅,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花子。矮小的身材,满头白发,细弱的胳膊,吓我一跳的沙哑低音。
坐在西餐厅窗边的她冲我举起手来。白色的衣袖像节拍器似的飘舞。
还和那时一模一样,花子冲我挥手。机场大厅里到处都是推着行李车的旅客。国际出发大厅前的队伍骤然变短。花子前面只有三四个人。花子笑了,我没有笑。我也想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我不想停在这里。即使我想停留,也无法停留。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和目的地,所以我总是赶路,却从来不曾离开。如果我不知道自己该停留在哪里,不管我怎样赶路,也无法离开。我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呢?花子?是花子这个地方?我变成金尚浩,注视着花子。
花子从金尚浩的眼睛里消失了。
她走进了国际出发大厅的玻璃门。
就这样,她又跨越了一个界限。
她要去的真是东方吗?真是日本这个国家吗?昂特迈耶真的去了东方吗?真是朝鲜这个国家吗?
金尚浩死了,花子还活在人间。他们就像东方和西方,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如果人生的开始就是死亡的开始,人生的结束就是死亡的结束,那么他们只是方向不同而已,做出的选择很可能相同。我这样想。金尚浩死亡的理由就是花子生存的理由。说这两者互不相同,无异于不负责任地嘲笑生与死的严肃性。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他们都共同走过,花子也跨越语言的界限,选择了离开……
也许我想记录这个夏天的想法就在这个瞬间萌生了。花子的身影刚刚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思念就扑面而来。
她投身慈善活动的一生近乎盲目,而且总是那么平淡,仿佛吞噬了荒芜。任何绝望都没能动摇她。我越是羡慕她,就越为自己而惭愧。我的智慧不够,无法追赶她的直观和洞察力。我的性情又太吝啬,无法模仿她的幽默。
痛彻心扉的思念,就是这些东西的结晶,最强烈的羡慕、最严重的愧疚、渴望依赖、渴望被宠爱的幼稚、想要离开的欲望。
我觉得我需要某种长期思念花子的特殊方法。最后,我开始记录这个夏天的回忆。怀念她的时候,我期待着羞愧感会减轻,有一天我也能翻山越岭,踏上遥远的路途。
今天,我要把这件事做个了结。记录到此为止,然而我对花子的深切怀念却通过思维得以延续,我独自忍受孤独,渴望有一天和他们做出同样的选择,不管什么方向。
花子不想束缚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束缚。正因为她不束缚别人,所以自己也未被束缚。然而从来没有犯过错误的她,却不得不和相爱的人分别四十年,怀抱着永远不能重逢的痛苦归来。花子的痛苦将成为治愈很多人的良药,可是分手那天,我黯然神伤,久久地注视着她离开的那道门。
尾声
背后传来小提琴的旋律,
时而夹杂着大提琴的声音。
我已经到达诺伊埃教堂。
我将要推门进入的地方,
那是哪儿,又是什么?
秋去冬来,炎热的夏天留下了隐约的痕迹。想起花子就难过的症状也渐渐好转了。如果能再见到她,不管何时何地,我应该都可以笑脸相迎。
我能做到。
她给我寄了一封信。
信有两页。一页是问候平安,另一页是音乐会的节目单。
音乐会的节目单由她自己画线,自己填写。
第一部
赋格A大调……安德雷亚斯•埃布林格
管风琴:克鲁尼•克里斯扎特
开场白………………昆拉德•迈克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