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盛夏,我途经法国中央高原,临时决定在奥里亚克住一夜。办完入住手续大约晚6点,太阳还在撒欢,饭馆都未营业,在这迟迟不落的黄昏,我走进旅馆边一个古董市场。穿过一堆堆“废铜烂铁”,总算看到一个旧书摊。被遗弃的文字贱如废纸,一欧元一本甚至三本,绵延不断地堆在眼前。视线掠过一个个思想坟头,大略可以体察人类向暗处云集的未来。我在大纸箱里挑中一本,看到箱壳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欧三本,贪财的心理让我草草再抽出两本,一并付了钱。
直到天黑回旅店,我才翻看,其中一本名为《域外故事》,作者爱德华·陈。书前书后找了个遍,居然没有出版日期,从黄脆的纸页大致判断年头不短,但书看上去一个折皱都没有,好像从未经过人手。翻开即被扼住咽喉,每一个情节都像谜底似地杀回正在疯狂搭建、通天塔一般的谜团。十来个故事看似无秩序,也不知这篇是一切的开始还是全部的结束,以下是故事节录:
2999年元旦前夜,巴黎火烧磨坊岛码头,一个黑影贴在梧桐树下。四周阒无人声,除了天空一弯冷月,方圆数公里不见一线灯火。早在2870年灯火管制便已实行,2908年起冬季晚8点断闸。整个欧洲大地从乌拉尔山到大西洋,最后一座核电站关闭于2726年,封闭核反应堆前,早已没有核动力工程师走出校门。
过往数千年披裹着这颗星球的精致文明,已云衣霓裳般消解剝尽。汉语、俄语、德语相继失去承传者而滚落历史尘埃,只有被各种原始土语渗透的英语成为统一语言,千年前同时被全球最落后地区使用的西班牙语、法语、阿拉伯语凭借庞大的人口也得以延续。
午夜时分,一艘小船悄然驶近码头,树下的人两步走到水边,摸出一根荧光棒,在空中划了三圈。月色配上晃了几下的光影,爱德华·陈的脸在通天接地的黑幕上闪现:象牙色的面庞犹如刀削斧凿于岩石之上,除了柳叶形细长的眼睛守住了祖先的基因,其余线条已失去国界,像在画布上被重彩淡墨反复涂改覆盖过,只剩下文明的冲撞、纠结、吞噬和残缺不全。他大刀形的左眉在刀头转弯处被切掉,眼角和太阳穴之间有一道寸长的深痕。
爱德华·陈是抵抗组织西欧部的执行人,负责走私避孕药,秘密生产于香港、台湾的药丸,由海路偷运到塞纳河口,再由小船运抵火烧磨坊岛。帝国对避孕丸走私的打击远甚于一千年前严禁海洛因的刑法,任何制造、偷运者格杀勿论。
抵抗者由一群华裔组成,他们早已失去大陆,退守台湾。他们的祖先从20纪末离土外移,整个21世纪一百年中,节育和外移已使中原悄无声息地被周边民族及各国剩余人口渗入,断脉换血的过程历时五六百年。至2678年,淮河以北被伊斯兰教统一,以南则是喇嘛教与基督教福音派平分天下。南北大地遍布一种皮肤棕色的新人种,从2080年起大量输入的非洲及南亚、中亚劳工和护工,与逐年减少的华人结合,经过四五百年的混血杂交,形成了一个退化的种族,被抵抗组织的人称为“华胡”。
淮河以北已成大漠荒沙,农耕陆陆续续退出历史舞台,除了几座城池维持贸易,人群基本围绕绿洲以游牧维生。由于缺水及人种的退化,30世纪到来时,这片土地已倒退回一千年前撒哈拉沙漠牧民的生命模式。人种也接近一千年前生活在沙尘里的游牧民族,那是由华人、蒙古人、东南亚土著、黑人、印巴人、突厥和高加索人混合的人种,除了身高明显提升,这场千年大混血并未朝着优胜劣汰的方向发展。
抵抗组织的创建者——爱德华·陈的祖先们,2704年在北美黑人、印地安人大暴乱后,撒退回台湾。那场史无前例的内战爆发于2683年,交战一方盎格鲁-撒克逊阵营寡不敌众,溃败前以同为基督徒的名义投诚,免于屠戮的条件是出卖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异教徒——华裔。只有十分之一的华裔逃出血海,开始了翻山越海的大奔逃,其中半数抵达孤岛台湾。在随后近三百年的时间里,这群人一代接一代试图反攻大陆,均因人口比例悬殊以失败告终。尽管医疗水平后退回20世纪前,但占据大陆的华胡借助宗教信仰,保持着旺盛的生育力。为防止台岛向大陆走私避孕药,华胡对台湾海峡施行封锁。抵抗组织不得不从外海经千岛群岛、库叶岛、东西伯利亚,通过海兰泡或海参崴,偷运至内陆,这条路途漫漫的运输线,每一公里都由抵抗者的牺牲铺垫。协助这条战线的斯拉夫人,也所剩无几,早就从西边撒到乌拉尔山以东,29世纪后,退守库页岛和千岛群岛,在内陆只有一个据点海参威,整个西部均由高加索人控制。
自26世纪,帝国从巅峰逐渐失去对全球的有效管理。从16世纪历时千年构建的帝国,用以往“剪除能人纠结走卒”的夺权术维持统治,已不灵验,因为全球都被带入黑社会垄断形态。28世纪末帝国贵族迁至淡水丰富的格林兰岛,世界各地基本处于无政府和割据状态……
我那一整晚无眠,一直未关的电视机,追时逐点地送来人群狂欢的画面,那是欧盟联手组办旅游彩车游行大接力,影像从一国切换到另一国,盛景不衰。人流在自己制造的画面中忘了身在何处,酒精、鼓乐、色彩和赤裸肌肤的迷醉,让他们抽风似地奔向一个并不知目的的终点。从来没有人将文明的欢笑和泪水像这彩车接力一样连缀起来,那中间有着扑朔迷离的跨度和改朝换代的理由,再说醉生梦死的人有的只是分分秒秒。半夜心坠腹空,下到吧台找食,已经打烊,值班侍者指点,出门转三条街,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我一头钻进夜幕,与其说是填肚子,不如说逃离噩梦。山城街道彼时只有夜雾鬼影似地飘来荡去,路灯、房屋仿佛文明遁逝后的摆设,在停滞的时间里海市蜃楼般在我眼前晃动。
回来在碳水化合物推助下勉强入睡,却见自己抵达奥里亚克前就在山间公路拐角翻车,在坠崖那万劫不追的速度里有一凄厉声音呼啸而过:“没有奥里亚克也没有书!”就这么在时间中止的刹那,窃贼般置换了说书人。惊醒于心脏绝望的突围中,霞光已破窗而入,只见手表停在头天下午5点33分09秒,懵懵懂懂拆不开梦与现实的锁链。
次日上路前,我顺着留在封底的地址找过去,却是一家旅行社。推门打探,均摇头:旅行社二十年前就在此开业了。绕回旅店,古董市场亦不复存在,昨日熙来攘往的一条街,空落得人单影只,问路人集市何在,答此街从未有过古董市场,环顾四周,竟连一根支撑帘篷的桩柱都没有,不禁倒吸凉气。凭记忆转了几条街,昨夜灯火煞白耗掉我最后一点精力的快餐店,竟是一家干洗店,挂满足球明星照片的里墙,已被上下两层整齐排列的衣服遮避。不得已直奔市府,可查资料里空无答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跚跚走出一胖妇,晃头耸眉听完问题,折进屋,再未露面。
没有人知悉作者爱德华·陈何许人也,极有可能只是个笔名。回程中我在坠崖的峡谷前驻足,雨雾苍茫,静得空前绝后,仿佛所有的剧本都已写完,说不清的只是何人读到尾声,以及执笔者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