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建 虹飞
时空消失,郑蔼龄就坐在我们的面前。脖子上,西方女人通常垂着项链坠的地方,挂着一枚老玉扳指。曾经那样遥远的她,此时近得似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她携《妾的儿女》登上文坛,是在我们生活的地球的另一端,白天与黑夜是我们之间的时空距离。《妾的儿女》一直未能进入中国大陆读者的视野,时空的阻隔远不敌历史、文化的隔膜,这部书在问世后的二十年中出版了十四种文本,但却始终没有中文版。郑蔼龄用英文抒写的加拿大华人用生命承载的凄婉、真实的故事,更多的中国读者却是通过其他作家的中文写作得以知晓。但是,因为《妾的儿女》,郑蔼龄寻了回来,我们找了过去。血浓于水,世界在这种找寻中变小。
郑蔼龄:一直想当一个作家,从小的时候就想。但我来自一个移民家庭,这样一个家庭想在异国立足,充满艰辛。我是家里第一代上大学的人,家族的期待是压在身上的重担。没钱上大学,也不可能在文化、艺术领域发展。怎么有时间去写作?那是闲适的事情。我选择了读经济,不知道自己可以当一个华裔作家。
我在经济方面发展,事业非常好。我是特鲁多(加拿大前总理)的好朋友,在经济学方面为特鲁多做事。我告诉特鲁多,我真想当一个作家,得到了他的鼓励。在加拿大,政治领域很少有女人涉足,我是第一个在政府里工作的亚裔女性,而且当时很年轻。我打了前锋,不仅在政府,而且在经济学领域,尤其是作为第一个加拿大亚裔作家。正因为此,我在这领域变得很孤独,是一个独行者。
记者:从小的时候,郑蔼龄就对外公、外婆的生活经历充满好奇。她十三岁时,一场车祸,夺去了外婆的生命。小蔼龄只记得,妈妈接到警察局打来的电话,取回了外婆有价值的遗物:一只皮包,里面有一些硬币和一张当票。母亲拿当票到典当行赎回了东西——一个金块,一块玉。母亲用它们换了钱,葬了外婆。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提起过外婆。
郑蔼龄:上大学时,加拿大政府开始大力清理中国城,我一直没有机会学中国文化和中国语言。我有一个很深的感触,中国历史与我的关系断线了。我有了更强烈的好奇心,想知道自己的祖先。
我成长时,母亲对家庭的秘密从来不说。母亲是过往生活的守门人,我颤抖着试图打开那扇门,可她一直守候在那里。无论问什么,母亲只说一句话:我一无所有。别人的只言片语,拼成了我对外婆的记忆:酒鬼,赌徒,然而也非常漂亮。
还有一些照片,留了下来。母亲小时候穿的是男生的制服,这是为什么?
记者:我们已经走到去看外婆的历史之门入口,预感让我们充满期待。
郑蔼龄:1913年,外公和成千上万的男人一起,从中国广东来到加拿大淘金,许多人的妻子留在了中国。单身男人在加拿大难耐孤单,纳妾成为当时极普遍的现象。外公在中国有妻子,又拿钱从中国买回一个妾,他们的两个女儿出生在温哥华。原配妻子发现外公纳妾,寻死觅活。外公只得带着温哥华的家人回到广东中山,一个叫张家边的村子。外公和两个老婆、两个女儿住在一起。外婆在中国又怀孕了。瞎子算命师告诉外婆,你身上怀着一个男孩。身孕八个半月的外婆一定要把孩子生在加拿大,她说服外公回加拿大,把两个女儿留在了中山。
后来,外婆生在温哥华的孩子仍然是女儿,就是我的妈妈。外婆一直把她当男孩养,小时候她的衣服便全是男装。
记者:郑蔼龄打开手上英文版的《妾的儿女》翻找着。1987年,她带妈妈回到广东中山张家边寻根。找到了大姨妈。那个小姨妈,被日本兵轮奸后惨死。“除了姨妈,还找到了这幢房子。”照片上,是一栋有着高门阳台的二层碉楼,白墙黑瓦。
郑蔼龄:我找到了答案——为何外婆去世时,身无分文。她把所有的积蓄都寄回中山修那座碉楼了。年轻美貌的外婆被外公抵押到茶楼做“小妹”,赚的钱全部交到外公手里。那时,温哥华华工男女比例是25比1,男人来茶楼喝茶,醉翁之意不在酒,外婆在当地的名声因之非常不好。
开始写家族历史的时候,亲戚、朋友以及社区里的很多人都反对。他们说,为何要把这么丑陋、可耻的人写出来,而不去写风光些的?我找到了一张照片,是母亲结婚时伴娘的照片,想放在书中。那个伴娘找到了律师,说:“照片不能上,书也不能出。”她反对的理由,冠冕堂皇而且强硬:为何要把人性中最黑暗的、不堪入目的丑恶写进书里,把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
我的书刚出来时,加拿大的华人并不高兴。不仅因为外婆是酒鬼,干的工作不光彩,而且故事道出了华人群体生活的挣扎。书中有这样的细节:外婆花三百元买了一个儿子。我母亲告诉她的弟弟,他是被领养的,他不相信。因为他有出生证明,但他不知道那证明是靠送钱给医生、医院后得到的。两个姨妈的出生证明也是这样被外公卖掉的。这折射出了加拿大移民历史上的龌龊与血腥。
记者:外婆的故事,是一部海外华人苦难史的缩影。它像一面多棱镜,折射出加拿大历史中正在远去的、被忘却的碎片。书出版后,许多华人家庭的后代跑来感谢郑蔼龄,说自己的父母开始愿意把发生在自己身上最悲惨的故事,与后人分享。被尘封的历史,被淹没的故事,在新一代华人中复原了,它让家族复兴,让家庭更有向心力。正如郑蔼龄所说,从加拿大文化与历史发展来看,她和她的祖先们走了一段很遥远的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外公、外婆不会想到,他们的外孙女做了特鲁多总理的智囊,这个跨度是巨大的!
在此意义上,加拿大文化历史上一段被遮蔽的、遥远漫长的道路,开始得到重现。
郑蔼龄:找外婆的故事很不容易,故事正在随着人死亡。外公、外婆不识字。写书时,我找到四个当年与外婆一起在茶楼工作的“小妹”。四个人中,有两个快一百岁了。从她们的口中,我艰难地掏出外婆的故事。
我到温哥华唐人街去做调查。这才知道,那里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外婆的,她以美丽著称。她酗酒、赌博,一身是病。外婆去世时年纪不大,才五十多岁,我完全不知道在中国还有外公的大老婆一家人。
为了写作,1987年,我说服年迈的母亲同去了故乡中山。因为母亲会说中山话,可以为我做翻译。在中山,大姨妈走进来的那一刻,书记、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乡亲……在场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在北美,男人离开太太,有两个家庭,同样的故事很多。但很少有一个家庭被分隔这样久,在整个中山都没有过。
这种分离很不公平。中山高大的碉楼里,墙上挂的都是外公与大老婆的照片,楼里没有半点儿外婆的痕迹。全家人都明白碉楼是靠在茶楼里做“小妹”的外婆挣钱盖的,但财产却不属于她。
在温哥华的中国城,外婆不仅生活艰辛,而且在羞辱中毫无尊严地活着。从来没有机会再回去看看自己的两个女儿和祖国。死后,屈辱依然伴随着她。她与外公是分开葬的,她默默无闻,无人知道。
中山的碉楼里,外公持续多年所写的家信,被大老婆的子女保存下来。用繁体字写的这些信,我带到香港请人翻译成英文,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故事。
要写自己不是很了解的祖先,资料收集很困难。早期加拿大华人生活在底层,识字的人很少,生活几乎没有记录。加之加拿大政府的排华政策与种族歧视,华人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与学者不同,一个作家,要在祖先与后代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我花了八年时间搜集资料,借在电视台做记者的丈夫在中国工作的机会,我在大江南北跑了好几圈。搜集资料的过程,是认同感叠加的过程。
要动笔时,怎样把收集的资料结构成一个故事,揭示这用生命写成的历史的沉重,对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很彷徨,内心中一直在挣扎。外公、外婆的故事,不属于我,他们已经离去。中国城正在衰落,很多的历史与生命的故事正在消失。
挣扎的结果,是挑战变成了责任:把生命经历的故事让大众知道。我动笔了,因为我似乎看到了祖先进入坟墓前的眼神。
我要写的故事是这样的复杂:一个家庭,分在两边,生活变得支离破碎。我发现只有通过年代的编写,可以把往事一点点理清。在同一个历史背景下,两边穿插、跳跃地写,才能像编年史一样,写出一个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中国家庭的故事。
书的架构是家庭的奋斗,挣扎,寻根,两个家庭间的联系。
记者:郑蔼龄动笔了。
“1924年,中山人陈山拿着一张照片,认出了从轮船上下来的女孩,美英。他们在温哥华找到一间小屋,安身立命。他们一直受到歧视,不名誉地生活着……”
1994年,《妾的儿女》出版了。故事以它的凄美和独特,走进万千读者的心。
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一个中国题材的作品带来的冲击波如此强烈与持久。郑蔼龄由此相继获得温哥华城市作家奖、加拿大纪实文学奖、女性文学奖、总督文学奖提名等一系列奖项。《妾的儿女》在德国是畅销书,在荷兰是畅销书,在美国也是。它曾连续九十三周位列加拿大图书销售榜首。在一些大学和研究机构,《妾的儿女》被作为研究文学、历史、女性、亚洲历史的资料和教材。郑蔼龄开创了移民写作的新局面,不仅影响到英文创作,也对世界移民创作发生了深远影响。直到今天,十五六年过去了,这部书还在出版,已经有十四种文版。
郑蔼龄:我想,“唯一性”确立了《妾的儿女》的地位。在西方,这种题材的、非虚构的作品很难见。读者不是为了读小说才去读这本书,而是去读纪实。书中讲述了上百年的历史和今天发生的故事。外婆的故事唤起了华人将发生在自己身上最悲惨的故事拿出来与后代分享的自觉意识。
我写作,是在还债。为所有家人还欠外婆的债。她把血泪变成了钱,滋养了广东中山和温哥华两边的一大家人。她应当得到认可。刚构思时,我找到编辑,他希望我写一本充满异国情趣的书,我拒绝了。我就是要写一个家庭的两边分离,写普通人家庭的故事。我如实地写作,不愿加任何“佐料”。我知道,加了,书会更好看,会有更多的人去买来读。但我不愿意那样做。外婆已经躺在棺材里,我不愿去胡编,也不愿去猜想。那样,会亵渎了外婆。
记者:历史的写真与文学的写史在同样题材的写作中变得泾渭分明。文学的模仿,使叙述失去了真实故事的感情热度;细节的虚构以及功利的追求,使作品在可读性增加的同时,变得轻佻。有作家称郑蔼龄的写作“很干净”。因为,被抒写的是自己的外婆,其中的情感,如十指连心。书写完了,郑蔼龄才感到还清了债,如释重负。
郑蔼龄的《妾的儿女》是拓荒之作。她第一次用非虚构的文学形式,把家庭的历史写出来,书中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是真实的。在加拿大,李群英因《残月楼》等脍炙人口的作品被誉为华裔历史题材虚构类作品创作先驱;郑蔼龄则被誉为华裔历史题材非虚构类创作的先驱、开拓者。
郑蔼龄:书出版后,我很自豪。在我之前,没有任何人用这种构思写过这样的小说,我是第一个。我从一个家庭的角度,写出了中国人对加拿大发展的贡献,故事是加拿大移民政策的缩影。我曾对一位教授说,如果我早读了这本书,我就可以理解我的外婆。但教授告诉我,之前没有这样的书,没有人去写中国移民令人辛酸的伤心史。
我的书的价值就在于告诉中国人,即使你只是个女招待,是个司机,都是在用最真实的劳作,为社会做出了贡献。而在此之前,中国人在加拿大只能是个苦难。
记者:采访中,郑蔼龄的话锋曾两次涉及网上炒得热闹非凡的她的作品被抄袭的争论。
郑蔼龄:在去年的法兰克福书展上,我听我的代理人说,他们看到张翎的代理人在宣传《金山》英文版时说,“是和《妾的儿女》一样的一本书”。
记者:郑蔼龄捧起书。
郑蔼龄:“My book,”这是井里取出来的水,清纯的水还在那。写这本书的目的,是想取水,喝水,没想做成汤。作为一个人,我愿意慷慨地把故事讲给别人听。作为作家,我希望我的创作得到一种尊重,对知识产权的尊重。应当承认,我的故事给了她灵感。
我挖了井,打出了水,别人用这水做成汤,卖掉了。买了汤喝了的人,尚且还要来看看这口井,“吃水不忘打井人”。更何况,是用水做了汤去卖的人?
记者:郑蔼龄轻轻抚摸着胸前的扳指。“外婆挣下的碉楼留在了中山,家里人把外公的这枚扳指留给我做纪念。”书中有一张外婆的照片,是穿着一件时髦的外套拍的。“这件咖啡色的呢绒外套,镶着柔软的毛领,高雅而昂贵。曾经,温哥华唐人街最漂亮的女人穿着它。以后,这个漂亮女人的女儿穿过它。这件外套后来被寄回中山老家,我的姨妈、舅舅都穿过。这件象征着爱的外套,让它留在中山家里了。”郑蔼龄把《妾的儿女》拥进怀里。“所有的价值都保留在这部书里,我把它放在中山的祖屋里。母亲和姨妈还是分离的,姨妈要到加拿大来,当地人嘲笑她太老了。不管姨妈是否能来,但这部书已经将两个家庭融合在一起了。九泉之下的外公、外婆可以闭上眼睛了。”TRANSLATIONS译林外国文学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