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小時候去外婆家就是一个节日。外婆家在坐半天车方能抵达的郊县,在油菜花漫山遍野的乡下,在北方某个冰天雪地的城市,或者在泊着成群大眼睛渔船的港口……外婆家有好吃的,有故事听,有新朋友,还有牛马羊黄雀纺织娘蛐蛐等新鲜玩意儿。去一趟外婆家,孩子就会成熟一点。外婆家是人生的驿站——这话有点酸,但绝对没错。
我们这代人去外婆家的机会很少(如果外婆在远方的话),因为穷,也因为动乱。于是在孩子的话语中,外婆家有了特殊的含义。比如被大孩子痛殴,大哭而奔北,叫做“外婆家也不认得了”。上海人虽然眼界宽,但在上世纪70年代,深目隆鼻的老外还属“珍稀动物”。街上走着的外宾,会突然发现后面跟着数十上百个拖鼻涕小孩子,步步跟进,不依不饶。有一次朝鲜《血海》歌舞团访问上海,演出间隙参观一大会址,我们就去轧闹猛。那时还没有新天地,十字路口停了好几辆崭新的大客车,围观群众里三层外三层,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总算看到穿红着绿的“外国美女”。老师事后追究,我们异口同声:“去外婆家。”
有一次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一世来访,我们想去看看八十高龄的外国皇帝牵着一条大狼狗有多酷。当时接待国宾的大场面就是夹道欢迎,山呼万岁。但弄堂里的四类分子必须押送到又暗又湿的防空洞里,不许乱说乱动。我们送走皇帝返回弄堂,一个坏分子老头生性诙谐,脸皮也厚,出洞时跟我们挤眉弄眼:“刚才去了一趟外婆家。”咦,这老头也知道我们的耳语!
后来我们夹道欢迎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看到了陪他坐敞篷车一路到江南造船厂参观的周总理,后面就是徐景贤,我们大声喊他“徐老三”,他挥手致意,微笑如仪。这次经历终身难忘,同时,四类分子必须在“外婆家”呆着。后来尼克松访问上海,风声鹤唳啊,四类分子提前两天就去外婆家了。我们中学里有一帮小流氓,此时统统关进一间大教室里,名曰“办学习班”,白天读语录,晚上挤地铺,门口有俩红卫兵站岗。等尼克松签了上海公报,喝了茅台酒后走人,他们才能从“外婆家”出来。
少年狂,诚难忘,远方外婆家,可以常来往。想不到,在建设社会主义法制的当下,我意外发现“外婆家”仍在庶民的生活中鲜活着往昔的影像。据报载,大运会前夕,深圳警方开展治安管理百日大行动,出动28.4万人次警力,查了33万余间出租屋,停业整顿、取缔黑网吧、旅馆业及其他场所1180余家,最后有超过8万的“治安高危人员”受到震慑,离开深圳。他们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我想最适宜的去处大概就是“外婆家”吧。
在维稳保大运的前提下,我非常理解深圳警方的清理门户活动,该抓的人应该抓,该戒毒的人就要送进戒毒所,刑事案件一破7000多起,也功不可没。但这8万多个“自觉自愿”去了“外婆家”的人如何界定,老百姓有困惑,媒体对此举的合法性也提出了质疑。看了警方的解释,我总算明白了把握的尺度,包括“精神病人”和“无业人员”等。但我又想,精神病人你应该送他们进医院啊,无业人员你可以安排他们做志愿者嘛!
上海世博会就没有动员如此庞大的群体去“外婆家”,世博会经验是花了大价钱获得的,也是值得让外省市分享的,深圳方面为何不借鉴呢。再往前的奥运会,虽然发生了精神失常者刺死美国客人的悲剧,但无损于中国崛起的伟大形象。现在既然北京有关部门宣布中国是世界上治安最好的国家之一,你深圳让8万人去“外婆家”,是不是在出国家的洋相呢?是不是将你认定的“祸水”引向外省市呢?再说没有大运会,这些人还在不在深圳呢?你不能等要办大事了,才突然发现这么多不安定因素啊,这会让群众怀疑平日里警察都去外婆家喝茶聊天了吧?所以,还是要相信群众,不要怕出点小差错,大运会肯定是成功的,伟大祖国仍然是伟大的!老百姓去外婆家很好,很好,但一定要自己买好车票,带了各种滋补品欢欢喜喜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