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子弹飞》是中国电影百年的第一奇片。奇在电移本身的不中不西、哭笑不分、似喜还悲、真假参半、像打一套醉拳,七分胡闹,三分要命。
民国时代的电影人,许多是依然怀抱儒家传统的知识分子,忠诚善良有余,但对人性缺乏洞见,艺术修养不出中国传统戏剧,忠奸分明,黑白对立,一则由于传统文化之局限,一则出于政治刑势、战争危机的胁迫,从来缺乏充沛坚实的创作基础,而鲍无可能像好幕坞那样蓬勃兴盛。
今天的中国电影只有《让子弹飞》之类“奇片”一枝独秀,据闻已有美国电影公司有意翻拍,但原作的奇趣效果,移植美国,必定大打折扣,这是羡国人的盲点。这是不可能的。譬如小六子无端端玩一副留声机,在听莫扎特的单簧管奏鸣曲626号。儿子问:这是什么呀?爸爸答:这是穆札。然后看了看天空:他离我们很远。莫扎特这首单簧管,看编号,就知道写在死前不久,天国境界,神仙情操,已经不是人间的作品。
还有一段话,是对有志送子女出国留学的家长的指引。张麻子告诉小六子离开他身处的这个酱缸,去东洋、西洋、南洋留学都可以。傻B儿子问:那么北洋呢?爸爸就骂:北洋不就在北方吗?有什么好去?东南西北,除了北面,还有其它三个方位,要学的多着呢。
《让子弹飞》最好是与张艺谋的《三枪拍案惊奇》合在一起看。张艺谋的《三抢》如果是一则寓言的话,寓意就是“空无”:无情无义,彻底放弃。但姜文的《让子弹飞》与《三枪》恰好是一个对比。
即使只从题目来讲,《让子弹飞》与《三枪》也巧妙地连成了呼应,张艺谋的“三枪”,每一枪都是空发,姜文的“子弹”却是有方向的。《三枪》的故事局限在黄土高原,所刻画的人物,如果有代表性的话,也只能代表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群对时代的命运完全麻木的人。相反,《让子弹飞》的故事,完全打破南北地域之隔,呼应时代对命运带来强烈的冲击,不愿坐以待毙,就要敢作敢为。
《让子弹飞》宣传为动作片。动作片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才冒起的电影类型,此前只有西部片与黑色犯罪片,必须待电影技术日益精致,才能写下一条枪战、飞车、爆炸的动作片方程式。唯有香港武侠片在好莱坞的霸局中曾杀出一条血路。直至被“全盘收归”为止。但《让子弹飞》的动作设计,是以好莱坞西部片的骑马、枪战、爆炸包装其外,而中国武侠的精神在内:飞檐走壁、潜行无踪,隐姓埋名,是一个中西文化杂交的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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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洋交杂,在中国历史上,必然是一件好事,香港就是最好的例子。电影的某些场景,譬如财主的碉楼、县衙的建筑,也与广州、上海、天津等地常见的“半殖民地风格”很相似,问题是往往形具神缺,譬如虽有议事堂,但完全没有议事精神,依然是暗元天日,活活把人逼死的一言堂。徒具外形,神髓全失。
但今日的电影市场,80后的观众,不喜欢用大脑,只投其所好,用最反智而恿昧的方式来说故事——戏里的中国人,丑陋、愚蠢、下贱,此一形象,得力白香港周星驰《功夫》里猪笼城寨的一干丑角,猪笼城寨的丑民,遇上了斧头帮,展开了荒诞的剧情。《功夫》中国人猪茏城寨的丑劣形象,并无现实意义,但张艺谋和姜文毕竟高一筹。“三枪”在前,“子弹”在后,张艺谋和姜文都是绝顶的聪明人,在迎合當代市场智商的同时,抒发了愤怒和犬儒。
是不是讽刺一个民族的劣根性?明哲保身、不问是非、忍气吞声、隔岸观火、跟风骑墙、见死不救、视人命为蝼蚁,都在中国的酱缸里沤了上千年。姜文有没有丑化中国人?至少比起《三枪》的人物,个个歪瓜裂枣,阴阳不调,女人淫贱,男人下流,姜文在《让子弹飞》里演的张麻子,依然富于大丈夫的雄风,为什么观众不习惯一下这一新的中国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