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
当一个国家的债务水平达到GDP的90%,这个国家也许只能希冀别人的救助。这就是希腊的现状,它的债务水平之高已经到达了一个极限。随着危机的发展,欧洲的担心已经不再是希腊能否还债,而是它是否会把整个欧洲拖下水。希腊、爱尔兰、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欧洲国家正一个个沦陷,没有人确定,这个名单会不会一直止于目前欧洲经济最稳定和强大的德国。
9月29日,在推迟了一周之后,德国议会终于就扩大欧洲金融稳定基金规模进行了投票,这场举世瞩目的投票是拯救希腊的关键,也是欧元区是否分裂的分水岭。最终,扩大金融稳定基金规模的决定以压倒性结果通过,这保住了欧元区战胜债务危机的希望,但也仅仅止于希望,长征也许刚刚开始。相对于其它国家学者的隔靴搔痒,身为法国人的巴黎政治大学可持续发展及国际关系研究所全球治理项目主任唐克德·瓦图赫耶教授也许会对这场欧盟的危机有更深刻的感触和认识。
复苏的困境
《南风窗》:这次金融危机对法国和欧洲的冲击很大,目前欧洲面临的真问题是什么?
唐克德:真正问题:一是财政问题,欧洲国家把国家财政都拿去救银行了,现在负债率基本都很高。欧洲国家的赤字目前基本在4%到10%,这导致的一个最大的不良后果,就是信用的下降,像在世界银行,因为信誉率下降,欧洲国家很难再借到钱。二是,经济的发展一般来说靠两个,一是就业人口的增长,但欧洲已经是老年社会了,二是经济的发展和技术的创新,欧洲也并不是那么厉害。发展经济的两大动力都没有,现在欧洲国家为了政府收入更多,想提高税收,但如果税收真的提高了,很多个人和公司就会离开欧洲。为什么要把制造业留在本国?因为制造业是最好收税的公司,像服务业就很模糊。而欧洲的制造业很少。
《南风窗》:危机在不断发酵,像推翻多米诺骨牌一样,欧洲这样的困境根本上是因为什么?
唐克德:这是很多因素共同造成的。欧洲这些国家差不多属于社会福利比较好的国家,大概15年前,国家支出大于收入,每年都有赤字,一年年沉淀下来,到金融危机的时候,财政收入减少,刺激了这个问题。在金融危机上,国家为了挽救银行、振兴经济花了很多钱。还有希腊、西班牙等情况比较糟糕,为了救这些国家,欧洲是雪上加霜。
当时加入欧盟有一条规定,就是赤字不超过3%,负债不超过60%,现在欧洲基本已经没有国家能达到这个要求了。另一方面,金融危机又造成财政收入减少,欧洲本就属于老年社会,吃国家补贴很多。支出没有减少,或者增多了,但收入减少了。这是最大的困境。
《南风窗》:既然这样,欧洲的高福利社会还要继续吗?
唐克德:要改革很难,比如在法国,没有政党能像撒切尔夫人那样强硬地推行改革,到现在为止,没有人愿意伤筋动骨,也没有人有这个胆量。现在虽然借钱比较困难,但还是有机构会借钱给欧洲,只要还能持续,就很难有真正彻底的改革。危机以来,一直生活在负债之下,好像人们已经习惯了,没有人知道后果,似乎也不太去想。
《南风窗》:因为这些根本性的问题没有解决,所以欧洲经济的复苏之路一直反反复复?
唐克德:是这样的。金融危机在我看来,中国经济只有6个月,马上出来了,中国即使现在有通胀的问题,GDP增长放缓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但欧洲不一样,欧洲是掉进一个圈子里了,走不出来了。大家心里很没有安全感。
《南风窗》:作为这次危机中情况还算不错的国家,法国现在的宏观经济是个什么状况?
唐克德:和希腊比,还算不错,失业率也会有降低,但是不稳定,也不能说是大萧条,只是处于很脆弱的阶段。
《南风窗》:欧洲经济现在是底部吗?
唐克德:说不清,是底部的前提条件就是不会再出现希腊这种国家了,像葡萄牙,如果也成希腊这样,就很危险了。葡萄牙已经很危险,前段时间信用率下跌了4个点,这是从来没有的。
《南风窗》:还有什么有效的措施能刺激欧洲经济的复苏?
唐克德:欧洲可以实行的办法一是属于应急办法,加大公共投资力度,增加公共基础建设投放,以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比如修路。但这不能治本,根本还是要改革,增加收入,减少支出。花费上面,欧洲国家需要有一定的勇气对高福利制度进行改革,但这关系到很多人,需要勇气。欧洲在做两件事情,一是在欧盟国家间在很多领域达成一致,比如在个人税收、商品税收等方面,以保证工作机会都留在自己的国家。二是积极打击避税天堂,像英国是避税比较多的地方。
现在欧洲因为经济学派导致人们失去了解决问题的新方法的尝试。欧洲中央银行成立的时候,是copy了很多德国中央银行的做法,德国中央银行成立是二战后,当时主要是控制通胀。欧洲银行所处的环境已经不一样了,并没有与时俱进。欧洲银行想把失业率降低,这和通胀是两个问题。对通胀线并没有调整。当年凯恩斯主义,为富人设立了很高的税收率,以前也是没有人这样做的。新政策,不是走前人老路能达到的。现在很多制度没有创新,所以导致经济没有起色。
其实即使现在世界经济很糟糕,但人们的日子还是要过,在日常生活中,欧洲基本的经济还是在运转。关键是在国家决策方面需要很小心,不要站错队,不要走错道。
《南风窗》:什么样的国家决策算是走错道?
唐克德:现在欧盟区有一条很不好的规定,规定欧洲的钱不能用于帮一个国家,这使得希腊在出现严重问题之前,其它欧洲国家不能帮它,但是银行借给希腊的钱利息非常高,有点饮鸩止渴。为了避免葡萄牙成为下一个希腊,欧洲应该早点拿出钱来救,但现在因为规定,只能等情况变得很糟糕之后才能救。这条规定应该改。法国或德国找银行借钱利息会低很多,应该成立欧洲债务,把利率设到中间值。
欧洲的断层
《南风窗》:为什么欧洲的金融危机后果如此严重,延绵不绝?
唐克德:有两点使欧洲在这次金融危机中成为重灾区,一是美国评级机构屡屡下调欧洲国家的信用评级,对欧债危机的蔓延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9月19日标准普尔宣布将意大利长期和短期主权债信评级从A+/A-1+降至A/A-1,前景仍为负面。希腊危机还未解决,意大利主权评级又遭下调。这对欧洲很不利。我认为一些评级是不公正的。二是当初欧盟吸收新成员国时,并没有严格按照标准做,而是降低标准让一些不合条件的欧洲国家进了欧盟,埋下了隐患。
《南风窗》:欧债危机是不是折射出了欧盟的某些制度缺陷?
唐克德:希腊危机反映了欧洲进程当中的一个重要断层,欧洲实现了货币的统一(欧元的发行),但并没有实现预算和财税统一。因此,目前的欧盟并不具备应对超负债的传统手段,因为无论在预算方面还是财税方面都没有杠杆去帮助希腊走出困境。我们本来可以避免这样的危机,通过发行欧洲统一债券(而不是国家债券),然后由一个统一的基金来购买,在当下,也就是由欧洲金融稳定安排(EFSF)来购买。这些欧洲统一债券的价格应该定在德国债券(评级很高)和希腊债券(评级很低)之间,这种“中间效应”应该是对希腊很有利,对德国不利,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像德国这种国家不同意欧洲统一债券的设立。它们太害怕欧洲统一债券比当前的德国债券贵太多,它们不是没理由。但这是唯一一个能够避免投机倒把的方法,整个欧盟违约的不确定性毕竟比一个国家违约的不确定性要小得多。
另外,在7月21日之前,欧洲金融稳定安排没有权利购买欧盟成员国的国债,并以此来稳定这些国债价格。
《南风窗》:欧洲的断层问题如何解决?
唐克德:理论上来说,解决办法很简单,建立预算和财税的统一,创立欧洲统一债券,允许欧洲金融稳定安排购买欧洲债券。但实际操作要复杂得多,因为所有的决定需要各成员国达成协议,以及得到各个国家议会的同意。这些程序都非常耗时间,而且关键是很多国家并没有这个政治意愿,好学生不愿意为坏学生“擦屁股”,除非是在欧元区崩溃的威胁之下。这就是目前我们所处的情形。7月21日做出的决定应该会使欧洲朝好的方向走。对希腊的1090亿欧元救助方案中,有一部分是欧洲银行和保险公司以债券互换形式参与的,这种多渠道的融资延长了欧洲金融稳定安排对希腊的借款期限,也是对这个基金本身的增强。
欧盟各国意识到它们要求做出的努力太快,太激进了,有可能扼杀经济增长。它们尤其意识到欧洲金融稳定安排应该最终成为一个各国共同负责的工具,就如同欧盟委员会所希望的那样。欧洲金融稳定安排被允许从市场上的投资者那里购买债券,在欧元集团主席容克看来这就是整合债券的第一个手段,也是向欧洲统一债券模式走出的第一步。但我们看到了这个行动面临柏林方面的阻力:这种购买只能在欧洲央行做出分析的情况下才能发生。另外还需要得到欧元区成员国的一致同意。也就是说这将非常耗费时间。应该说欧洲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但太晚了,决定的执行也总是姗姗来迟。因此希腊的违约不是没有可能的。
欧元区不能分裂
《南风窗》:为了保住欧洲,欧盟能不能抛弃需要求助的国家?
唐克德:欧盟不能够放弃任何一个欧盟国家,如果其中一个国家垮掉了,欧元会大幅度贬值,这样国家债务相当于大幅度上升。
《南风窗》:能弃卒保车吗?
唐克德:从法律角度说,很难把一个国家比如葡萄牙踢出欧盟区。从经济角度来说,即使踢出,葡萄牙用回原来的货币,严重贬值,欧洲其它国家在葡萄牙有大量投资和借款。对整个欧盟来说也有很多不利影响。其实葡萄牙加入欧元区时,本身的钱就没有欧元那么值钱,出口受到了影响,当时并没有收受什么益处。
《南风窗》:您认为欧元区分裂的可能性有多大?
唐克德:如我们所见,欧元区在政治上已经是分裂了。从货币角度说,还是统一的。所有国家似乎都同意避免希腊退出欧元区,首要原因就是希腊的退出会传染到其他国家,有可能导致其他“欧猪五国”退出欧元区,那将是欧元的终结。在目前一次比一次强劲的财政紧缩政策中,希腊一次又一次地找钱所遇到的困难是找不到解决办法的。解决的办法应该是重组债务,也就是说简单地取消这些国家的部分债务,并利用这个机会对欧洲的管理进行改革。这样这次危机的影响就不仅仅是负面的了。欧盟是一个为应对二战后局面的政治组合,现在我们不是在经历一场战争,但是这次危机影响如此巨大,它应该得到同样的反应,放弃部分国家主权(财税和预算)以得到更多经济、社会和财政的稳定性。自柏林墙倒塌以来,欧洲已经没有计划了,这就是我们应该做的计划,让我们大家最终成为“欧洲人”。
《南风窗》:虽然德国议会以压倒多数的结果通过了扩大金融稳定基金规模,但德国党派中反对的声音依然不减,明年的援助机制更替又将是一场不好打的仗。在之前,德国在这场危机中的表现被认为更多的是独善其身,您怎么看德国模式和德国在这次欧债危机中的行为?
唐克德:德国在这次危机中的反应并不让人惊讶。德国被本世纪初的通货膨胀留下了阴影,并且把央行进行了调整以应对这种祸害。欧洲央行的组织形式就模仿了德意志中央银行模式。在管理欧洲的模式上也是如此:货币是重中之重,其他的可以将权力下放到各州(在欧洲层面就是各个成员国)。但德国总理默克尔在这次危机中表现得笨手笨脚,发出了对希腊的藐视评论,把希腊人称为“懒人”和“作弊者”。这其中是有作弊行为,希腊政府确实就他们的政府财政情况撒了谎,但这是整个欧洲的责任,是我们没有很好地监控和做出正确的反应。如果我们坚持力挺欧元和欧洲的统一,我们就应该挽救希腊,无论这个国家在危机中责任的大小。我们在财政上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但别无二选。默克尔做出了错误的计算,没有及时挽救“大兵希腊”,这也让她付出了更加沉重的政治代价。她做出反应太迟,反应太迟后,做事又只做一半,这不仅是财政上造成巨大损失,政治上也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从最近的选举结果上就可以看出来。她以为她是在以维护德国利益的名义损害欧洲利益,但她的选民根本不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