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世界四处起火。文化及其认同像幽灵一样早已君临天下,成为一个主宰性的母题。站在东方文明的山巅,中国无法例外。
在这一背景之下,中国共产党十七届六中全会把“文化”作为一个极具战略性的命题进行研究和部署,回应了时代所带来的挑战。昭示着党在文化问题上的一次深刻破题,即以文化认同,召唤国家认同和政治认同。
原本漂浮于社会结构表层的政治,须扎根于文化的深层土壤之中。按照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安东尼奥·葛兰西的洞察,谁夺取了“文化领导权”,实际上就相当于夺取了“政治领导权”。在一个意识形态被祛魅,经济发展也无法完全解决执政认同的时代,文化,成为最具号召力的旗帜—对内成为强化政治认同与共识的来源,对外,则代表具有强大“软实力”的国家形象。
百年以降,中国一直处于以解构传统文化、强国富民为特征的“现代化”运动中。“现代化”的图景当然还未到来。但在文化问题上,这是一次在长期犹豫不决之后的转身。
一个国家的“大我”
2004年,美国学者亨廷顿在其著作《我们是谁》一书中认为,美国应该发扬盎格鲁—新教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这是美国的根本“特性”,否则美国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就有分化和衰落的危险。
这种观点当然是在“文明的冲突”背景下出笼的,但亨廷顿无疑说透了这个真相:在今天的世界上,假如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失去了构成它最内核的“自我”的文化,它的自我认同必然出现危机。百年来中国社会的一系列折腾,以及现在出现的价值迷失、道德沦丧,正是这种症状的折射。
不仅如此,在哲学上,亨廷顿还看得非常远:一种存在,无论是个人还是民族、国家,总是具有某种独特性,借以和“他者”区别开来,这种独特性是他成为他的根本理由。如果他失去了这种独特性,那么,与这种存在的独特性联系在一起的存在的合法性,也就逻辑地被取消。
这就像一个人,假如他不能证明自己在价值上是一个人,而是混同于动物或只是资本家可以随便利用的纯粹“人力资源”,那么,他就无法证明,以他为工具,扼杀他的尊严,而不以他为目的在道德上是错误的。
文化是什么?构成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根本特征的文化又具有怎样的功能?可以有不同的观察路径。
从深层精神分析的视角看,对于一个人来说,如果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者他的自我总是处于冲突之中,也就是说,如果他无法获得一个稳定的对自我的认同,他必然无法安身立命。“自我”对于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没有自我,他就像没有灵魂,在心理上将无法活下去。
类似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当今世界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文化和政治单位,必然也有一个自我,并且每个人都能体验到,否则无以整合,结果当然是分裂,或似乎无法消除的离心运动。这正如冷战结束后,在前南斯拉夫、俄罗斯、加拿大、苏丹,以及世界的其它地方,因民族、文化、语言的不同所发生的“分家”和闹“分家”的故事一样。
在一个既存在“文明的冲突”,同时“文化认同”又构成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自我认同”的世界,就政治而言,多数存在着三种不同层次的认同:由于其治国能力和执政合法性来源,一个或多个政党获得执政权力,其统治得到认同;基于“社会契约”的预设,大家认同某些政治价值理念和制度,组成政治社会;基于某种文化认同,大家组成一个文化—民族共同体。
但今天的中国社会,很难具备第二个层面上的充分认同。公众的政治认同,与文化上的认同也无多少联系,无法变成对属于“我”的一部分的文化的认同,即“自我认同”,而只是一种对“他者”的评价。而正因为如此,当政治认同遇到问题,用文化认同来弥补,似乎也就有了空间。
政治认同的变迁
在古典世界,“认同”的问题并不突出。按照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的说法,认同问题,基本上是一个“现代性问题”,是近代以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为特征的现代化潮流开始后才出现的。
可以很容易想象:当传统被怀疑、否定、抛弃,当火车终结了一个封闭的世界,人们被从一个曾经给了他秩序、安全感的家园里放逐出来时,他感觉到的就是孤独、焦虑,最迫切的,就是找到家,然后回家。
在这个过程中,无数社会原子在心理上的结合,现实地产生了“群众”。它进一步产生“群众运动”和政治认同。而民族—国家也恰恰在相同的这种历史背景里出现,并成为划分当今世界版图的政治单位。
认真细究,现代的政治认同可以追溯到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正是它,呼唤出了政治的意识形态,并使政治认同建基于意识形态基础之上,长达几个世纪,直到20世纪90年代冷战结束后才开始消退。
文化并不管一个人的出身,是富人还是穷人。因為文化,一个穷人和一个富人就是一伙的。但在近代,随着世俗化运动的狂飙突进,围绕财富、自由、权利的分配而进行的斗争使文化共同体彻底陷于分裂,人们从穷和富中,认出了自己和别人。
就是说,对于政治认同来说,像宗教一样,文化成了一种鸦片,妨碍人们去争取财富、自由和权利。最具号召力的,是变成了一种口号、一种信仰的政治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提供的当然不是宗教的乐园,而是一套政治制度,它对如何在社会中分配财富、自由和权利有明确的宣称。
在这个历史进程中,无论东西方,传统文化或被悬置一旁(政教分离),或被视为祸根(封建遗毒)而被无情批判,其目的,都在于排除一个人的文化身份对他的政治立场的影响,赋予人们以政治共同体、意识形态共同体的成员身份。毕竟,在存在阶级斗争、政党斗争的情况下,政治认同必须明确区别“自我”和“他者”,甚至区分“敌友”,以便把能召唤到的成员团结起来。
对于中共来说,意识形态的巨大号召力,对于革命的成功,以及改革开放前的执政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而放眼20世纪的世界,从亚非拉激进的革命,到欧美温和的政党竞选执政,离开了意识形态的强大支撑,几乎无法想象。 但随着世俗化运动的加剧,意识形态也在耗尽其能力。很简单,要具有足够的吸引力,它要么把自己上升为一种宗教,要么就允诺给人们无数好处。前者很难兑现,只能一时奏效,作为神话总会容易破灭,破灭后,在世俗化的世界里,人们几乎会本能地要求物质需求上的巨大补偿;而后者,在逻辑上恰恰否定了自己,把人们的政治认同,交给了他们从经济发展中所得到的好处。
正是如此,以冷战的结束为标志,在政治认同上,当一个国家的政治结构稳定或大体稳定以后,意识形态正式退居次要地位,能不能推动、或保持经济发展,在绝大多数国家,几乎成为一个政党执政的有效保证。与之相应的,就是经济的停滞或危机,总会成为政治骚乱的引爆点。再也没有什么历史时期,能比21世纪初的经济波动,更能给政治增加风险,更能带来不确定性的了。从经济的风险、危机,到政治、社会的风险、危机,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一次对政治认同基础的重新打造。经济发展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因此也成为政治认同和共识的重要来源。30年来,它在一些官员那儿,已经形成了“路径依赖”。
但很显然,经济发展是“执政能力”的体现,但无法构成对政治认同和共识的完全论证,它缺乏价值上的吸引力。另外,不可能有一直在发展而没有停滞的经济,把一切押于经济发展的宝上,在逻辑上等于把政治认同置于风险之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30年来,在贫富悬殊格局的形成和阶层结构的固化中,一定程度上已出现政治认同的流失。不可能期待经济的继续发展对此进行挽救,因为它正是问题的一个根源。
对于执政党来说,如何面对并解决这个问题,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未来如何改革
中共是马克思主义的政党,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以及社会主义的价值观,毫无疑问,是执政的政治认同和共识的核心来源。
但正如在革命战争年代,为夺取国家政权,存在一个马克思主义如何和中国实践相结合,在一定程度上“中国化”的问题一样,在意识形态认同已经消退,而让位于文化认同的当今世界,也存在一个执政党如何吸纳中国传统文化,重构政治认同的问题。
尤其是,在今天,政治认同还包括对台湾的统战,对海外华人的感召,以及国际上的政治吸纳。它的功能被空前放大。
十七届六中全会释放出这样的信号:重构政治认同,提炼、塑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把构成了民族精神内核的优秀传统文化引入执政理念。
事实上,正视现实,与时俱进,始终是中共的优良传统。从一开始,中共就注意到爱国主义、民族主义这样的政治资源。中国革命逻辑地包含着人民的解放和国家的独立,因此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一开始就写在中共的旗帜上,成为带领中国人民进行革命和建设事业的政治动员方式和统战手段。这一传统,一直保持到今天。
另外,中共从未忽视中国传统文化的号召力。1937年4月,国共两党公祭黄帝陵,对结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起到了巨大的作用。70年后,2009年4月,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赴陕西参加公祭黄帝陵,大陆和台湾在心理上紧密联结在一起。而在此前和之后,“祭孔”,在中国各地,已经成为官方的一种政治行为。 另外,在“中国国家形象”的打造中,儒家文化已经成为主要的符号。中国在世界各地开办的“孔子学院”,昭示着要形成一个国家的文化软实力,传统文化成为一个宝库。
尤其重要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很多具有道德吸引力,甚至普世性的价值,已出现在中共的执政理念中,比如“和谐社会”的建设,比如“和谐世界”秩序的宣示。当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在很多场合说这类词语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注意到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语言。而这一套语言,对内可以通过对民族文化精神的激活扩大政治认同空间,对外可以不屈服于“他者”的话语体系,为自己在国际关系中夺取政治主体性和文化领导权。
这表明,在意识形态已经不能成为国内政治整合的唯一精神力量,也不适合或无法成为国际交往的博弈资源的当下,执政党在为自己的执政寻找新的文化资源。背后的道理很简单:在今天,在国内的执政需要最广泛的民众认同,对外则是在代表中国,而在别人的眼光中,中国除了是一个国家,还是一个文化共同体。
当然,以传统文化来打造政治认同,并作為政治认同和共识的一个新的来源,在逻辑上并非就没有断裂,在执政党内部,也并非没有顾虑和阻碍。很多人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和马克思主义并非同质的文化体系,在很多方面还存在冲突。实践上的冲突,在土地改革,在“文革”时期,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那时候,儒家传统的组织结构、物质载体等遭到无情的荡涤。而观念上的冲突,突出地表现在儒家文化并不支持“阶级”之类的预设。正是如此,一些人担心,用中国传统文化来打造政治认同,可能会产生不可预料的负面效应。
当然,也不能说儒家文化就与马克思主义没有共同语言。在另外一些人看来,至少在“大同社会”、“以人为本”等方面,两者存在共通之处,可以方便地进行“转译”,拿来解释一下就可以用上。 这两点导致了弥漫开来的矛盾、犹豫心态。2011年1月11日,孔子像悄然出现在国家博物馆北门广场内,4月20日又被悄然移走,这一事件被视为是这种心态的折射。它构成了一个象征。
但这一切似乎已经消散。十七届六中全会的召开,预示着“文化立国”的时代可能会导致中国发生大的变化。文化认同催生政治认同,在可以想象的后续举措里,将开始自己的长征。
需要澄清的只是:传统文化对政治认同的支撑作用是有限的,找准政治认同和共识来源的方向极为重要。以文化促进政治认同,更需在民主、自由、法治的制度安排中去开掘,从公平、正义的社会结构中去保障。它逻辑地要求政治体制改革的继续深化。
这些制度沉淀为文化,才是深层政治认同的核心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