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个节日

2011-05-30 12:56赵涵漠纳兰泽芸
37°女人 2011年3期
关键词:史铁生轮椅作家

赵涵漠 纳兰泽芸

2010年12月31日,这一年的最后一个凌晨,6点。

一辆救护车呼啸着驶出北京宣武医院,冲进茫茫夜色。车上护送的,是一个肝脏,它刚刚离开陪伴了59年的主人,现在要继续前行,去履行一个庄严的使命,延续另一个垂危的生命。

在救护车身后,宣武医院里,数名医生正神色凝重、细心而完整地缝合着一个已经没有肝脏的胸腔,胸腔中的心脏已于两个半小时前停止了跳动。救护车一路疾驰,驶向天津武警医院。那里,一盏水银灯下,一位等待肝脏移植的病人静静地躺着,医生正在做手术前的准备工作。

“能呼吸时,就要有尊严地活着;临走时,我要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生命像接力那样传递给别人。只要我身上还有一件对别人有用的器官,当最后离开现实世界时,就一定无保留、无条件捐赠他人。”那位59岁的逝者,盖着自家的羽绒被走了,却留下了他的脊椎、大脑以供医学研究,留下他的肝脏给濒临绝境的患者带去生机。

彻骨的寒夜,刹那间被一个依然温润鲜活的肝脏温暖,被一个叫史铁生的名字照亮。

曾被命运击昏了头

史铁生年轻时总梦想自己是一个田径运动员,最好有“一米九以上的身材”,并且跑起百米来要超过“九秒九几”。他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是田径比赛,他甚至能说出“所有田径项目的世界纪录”。

然而,“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17岁中学未毕业,史铁生就插队去了陕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次在山沟里放牛突遇大雨,遍身被淋透后开始发高烧,后来双腿不能走路,回北京后被诊断为多发性硬化症,致使永久高位瘫痪。20岁他便开始了轮椅上的人生,与各种病痛周旋了30多年。

十几年前他肾病加重,转为尿毒症,必须频繁地做肾透析才能维持生命,只有中间不做透析的几天上午可以做一点儿事。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停止写作。他曾不无幽默地说:“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是写作。”他把身体比喻成一架飞机,先是作为“起落架”的两条腿瘫痪了,然后像是“发动机”般的两个肾也“一起失灵”,患上了尿毒症。他不得不每周接受3次透析,全身的血液先被抽出来,再被输回去。

病痛的长期折磨使他的脾气变得阴郁无比且暴怒无常,常常会突然狂暴地捶击自己,喊着:“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儿!”母亲就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活,好好活……”事实上,这个时候母亲的肝病已相当严重,常疼得整宿整宿睡不了觉,可她将儿子瞒得紧紧的。

那年北海的菊花开了,母亲用央求的口气说想和他一起去看看菊花,他居然很难得地答应了。母亲高兴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然后就出去做准备了。他怎么会想到,母亲这一出去就再也没回家。突然大口吐血的母亲被送进医院,昏迷前的她留恋的不是自己49岁的人生,而是挂心自己的孩子:“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那未成年的女儿……”

母亲的猝然离去,仿佛一记闷棍将史铁生敲醒——在被命运击昏了头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其实孩子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总是要加倍的,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母亲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20岁的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

史铁生这时懂得了母亲临走前未说完的那半句话:“你与妹妹俩人在一块儿,要好好活……”

有一次他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朋友问他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史铁生说为了我的母亲,为了让她骄傲。他对朋友坦率地说:“我那时就是想写出好文章来在报刊上发表,然后让母亲看着我的名字和文章印成铅字,让别人羡慕我的母亲。”当史铁生的头一篇作品发表时,当他的头一篇作品获奖时,他多么希望母亲还活着,看到儿子用纸笔在报刊上撞开了一条小路。当他被生活的荆棘刺得满心疼痛时,他没有沉沦,而是勇敢地抬头,他看到母亲的眼神是荆棘上开出的美丽花朵,在陪伴他一路前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历过1000多次针刺的手臂上,肿胀的动脉和静脉就像“3条大蚯蚓”。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甚至就连喝汤时呛了一口,都可能感染肺炎”。就在2010年秋天,他为了和朋友聊上一个小时,甚至不得不提前一天整日卧床、养足精神。

不像一个被重病缠绕的人

评论人潘采夫曾经去接史铁生参加一个活动,看见他“那么瘦弱”,就提出要把他抱进车里。但这个提议却被拒绝了。直到现在,潘采夫仍然记得这个作家“努力地抓着把手,靠臂力把自己一点点挪进车座”的样子。回程时,史铁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费劲地举着一个小垫子,想挡住西晒的阳光。

“这一趟可能透支他好几天的精力,我看着,揪心极了。”潘采夫说。

可是,在朋友眼里,史铁生乐观得“根本不像一个被重病缠绕的病人”。几乎所有采访过他的人都提到,他很少一脸愁容,恰恰相反,他“太爱笑了”,黑镜框后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有时还透着几分孩子般的狡猾”。

现在已经是一家杂志主编的许庆亮还记得,2003年,自己曾去采访史铁生。这个轮椅上的作家从容地谈论着死亡,身体却处在极度虚弱之中。在接受采访一个多小时后,他叹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累了,觉得喘不过气来。”

许庆亮试探地问,病情是否有好转,有没有哪一天可以摆脱透析。史铁生却回答道:“肯定有这么一天,那一天我就死了嘛。”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当然,并非从一开始,这个病人就能笑着面对他无法摆脱的梦魇。21岁时,他“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朋友们还记得,那时,如果有人嘲笑他的腿,“他恨不得想抱着炸药包冲过去”。

当年,史铁生住在一座大杂院的最里面,屋子不到7平方米,“除了床和写字台,剩下的空间仅够他的轮椅转个小弯儿”,就连轮椅推出去时,“还擦着门”。

这个年轻的病人最常活动的地方,是离大杂院不远的地坛。每天,他都摇上轮椅,在这座园子里,“一连几个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为什么要出生”。

作家徐晓也正是在这里认识了史铁生。那时她还只是一个20岁的姑娘,因为住在附近,每天上下班超近道穿过地坛。她注意到,那里总是有个年轻人,“黑黑的皮肤,厚厚的嘴唇,明显残废的双腿,总是捧着本厚厚的英文词典”。

有时,他也带着本子和笔,到园中找一个少人的角落,“偷偷地写”。如果有人无意中闯进这个空间,他就“把本子合上,把笔叼在嘴里”。

最终,这个古园里诞生了一篇1.5万字的《我与地坛》。这部探讨生与死、荒废与生长、绝望与希望的长篇散文,打动了无数读者,以至于作家韩少功评价道:“《我与地坛》这篇文章的发表……对当年的文坛来说,即使没有其他的作品,那一年的文坛也是一个丰年。”

希望住在一个安静的地方

作为写作者,史铁生获得了盛名,但作为一个随时都可能离开人世的病人,他却开始失去宝贵的时间。

成名初期,他曾经这样告诉徐晓,“听见敲门就害怕,看见来人就想哭”。有一年冬天,记者们围堵到他家,他不得不受着寒冷,“全副武装,到地坛去逃难”。

徐晓能够理解他的恐惧,“陌生人总要无端夺走他写作的时间”,更何况,“他又不能像个健康人那样一走了之,他无处逃避,因此也无法选择来访者”。

因此,他自制了一张“来客须知”贴在房门上,“史铁生不接受任何记者、报告文学作者的采访;史铁生一听有人管他叫老师就睡觉;史铁生目前健康状况极糟,谈话时间一长就气短,一气短就发烧、失眠,一发烧、失眠就离死不远;史铁生还想多活几年,看看共产主义的好日子。”

就在几年前,当这个作家被问及理想的生活状态时,他笑着回答:“我希望住在一个安静的地方,透析中心就在我家旁边。”那时,他每次都要为了透析花掉4个半小时的时间,前提还是“路上不能堵车”。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史铁生每天几乎只有两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写作时,这个病人总是躺在床上,在胸前斜支起一块木板,费劲地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

20万字的《病隙碎笔》,史铁生整整写了4年。算起来,他一天平均只写了136个字。而这样的工作,从20世纪70年代起,一直写到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根据不完全统计,这种艰难的写作之后,中国文坛留下了属于史铁生的100多万字作品,也鼓励了无数读者。

在2002年华语传媒大奖上,这位一辈子囿于轮椅的作家,被评为“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授奖词对这个作家作出了最恰如其分的评价——“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

对他来说,死亡从不是个遥远的话题。甚至早在20世纪末,他就对身后事做出了安排,“墓地、墓碑、花圈、挽联以及各种方式的追悼,什么都不要才好,让寂静,甚至让遗忘,去读那诗句。”

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如今,在北京城东四环一个小区里,他的家门口没有摆放花圈或挽联。家人用一种宁静、镇定的声音婉拒前来采访的记者。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那个摇着轮椅的、虚弱的病人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院子里了。

但还是有人会想起他那永远不曾实现过的梦想。几年前的一个春天,史铁生最喜欢的美国短跑名将刘易斯来到北京,特意赠送给这个“一辈子都梦想着成为田径高手”的病人一双定制跑鞋。这个体育迷担心场面尴尬,就先乐呵呵地对着偶像说:“我1997年去洛杉矶,特意去加州大学体育场(第二十三届奥运会的主会场),摇着轮椅转了几圈。”

生前,他曾经说过:“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也许,在这个节日里,这个病人的魂灵已经告别轮椅,微笑地飞翔着,进入了天国。

(据《中国青年报》《华商晨报》、纳兰泽芸的博客相关资料整理)

猜你喜欢
史铁生轮椅作家
作家的画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轮椅上的爱
去找史铁生
关于史铁生
白色的鸟 蓝色的湖——写给史铁生的信
我的轮椅
轮椅上的姑娘(外三首)
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