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薇
“妈咪!妈咪!”2010年12月的一天傍晚,当李星陆来到北京市朝阳区一家教育机构时,一群刚下课的孩子们笑着叫着,冲进她的怀里。
对每个孩子,她都会微笑着注视几秒。
“如果你看了一个孩子,那么其他的孩子也都要看到,”李星陆很照顾孩子的情绪,“因为孩子会记得。如果你没有看,他可能就会受伤。”
他们都是玉树孤儿。地震前,他们的“家”是李星陆参与创办的、位于青海省玉树州结古镇的则热福利院。福利院在地震中损毁后,她将无人投靠的15名孩子接到北京,先是安置在一处度假村里,之后来到市区内这家愿意提供免费教育的学校里上课。
来京7个月,孩子们的变化让她欣喜。个子又长高了,说话时开始抬头了,能对着陌生人善意的眼神微笑了。离开大楼时,他们大声向保安说“谢谢”,排着队等着和她吻别。
“对于生活,我已经想得透透的了。它在我的面前,与慈善是一体的。”
奢侈品成了羞耻品
尽管只有42岁,李星陆却已经亲身经历了两种完全相反的人生。35岁以前,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人生的“负意义者”——歇斯底里、自大疯狂、贪心无度,一个亲妹妹见了都吓得哆嗦的女人。35岁以后,她被朋友们形容为“脱胎换骨”——变得美好、高尚、典范,这些曾经最不可能出现的词语被安到她的身上。
变化发生在35岁那年的西北之行。在第一次进入青海藏区以前,李星陆甚至从来不曾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入睡,家人和保姆绝不让她孤单。她还有洁癖,有时很难跟陌生人同桌吃饭。
这些恐惧,被青海高原上“如同世界尽头般”的美景驱散。“秋日的午后,草原的芳香在阳光下淡淡地飘送,金黄色的青稞在山岭那一边的红叶间编织起迷人的彩带”,她在一篇随笔中写下这样的句子。
然而,她的泪水却不够用了,她看到藏民们将捡来的方便面盒一次又一次地洗干净了再用,一家7口人的年收入只有1200块。即便如此贫寒,淳朴的乡亲们还是将她当成最尊贵的客人招待。
“人怎么能遭受那么多苦难呢?”围绕着李星陆的个人世界似乎就在一瞬间坍塌,这之前,她的生活一直与苦难无关。
她出生于辽宁鞍山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所在的鞍山钢铁公司享受着计划经济时代的红火与富足。长大后,她在北京做过电视节目主持人、大型国际文化交流活动策划人,1998年开了一家文化公司,承接一些舞剧演出和其他文化项目,生活无忧。
李星陆从小爱美。上小学时,向爸妈说声“我上学去了”之后,转身就到卫生间里把喇叭裤换上,再把肥裤子塞到门口的菜篮子里。成为“比大多数人都有钱”的人之后,她一度将爱美天性发挥到极致。在还没有信用卡的年代,她将储蓄卡带到香港“刷爆”,“连下个星期的方便面钱都不剩”。十几万块的手表,几万块的钻石,全是取悦自我的礼物。
“这些奢侈品,在面对高原孤儿的那一刻,顿时变成了羞耻品。在没有电视、没有手机信号、没有医院的高原部落,这位都市享乐主义者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挑战。
她看到有家的孩子们都穿着大人的衣服,而那些无人照顾的孤儿,饿得没有力气、只能睡在地上。他们头发凌乱,有着苍凉而渴望的眼神。“震动、震撼,我才知道我要救谁了。”李星陆说。
从青海回来后,李星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之前她和丈夫租住在酒店,一个月6万块——一天的租金就抵得过高原上那户人家一年的费用。她还宣布,要和当地活佛则热仁波切一起,建立一所儿童福利院。
可是,亲朋好友们只是怀疑与好奇,想知道这个喜新厌旧的有钱女老板会“玩”到什么时候撒手不干。只有李星陆自己才真正明白青海之行对她的意义。她再次走进青海,开始了对藏族孤儿的寻访。
“野孩子”的“妈咪”
2005年则热福利院建成、2006年起正式接收孤儿时,被李星陆“捡”回来的孩子,都曾是高原上的流浪儿、乞丐或童工。“生活的经历在他们的心灵上留下了阴影,刚来的时候表现出的多是暴力、犹豫、怯懦、自私。”
一开始,他们讨厌这个将他们“束缚”住的福利院。他们分帮结伙地打架,他们在深夜翻墙逃跑,宁可去翻垃圾,也不吃福利院的干净食物……
然而,李星陆从来不觉得他们有多坏,因为她自己小时候“也是淋漓尽致的坏”——打架、逃学、天性叛逆。然而,父母还给了她另一个似乎矛盾的评价,“心肠出奇地好”——她攒钱买冰棍,自己不吃,要给隔壁穷孩子;每天帮最小的妹妹打扫班级卫生,把作业本撕碎了帮妹妹生火,就是为了让她在班里不被欺负。
李星陆相信“顽劣孩子的内心可能都是非常真诚善良的。他们是因为不知道好坏,所以在试探大人的底线”。
她也被这些孩子试探着。有一个男生常常故意问她:“妈咪,我叫什么名字?”这个男生最让李星陆心疼,他身上有几大块疤,是在流浪时被别人剜掉皮肉后愈合的伤口。直到现在,阴天下雨还会隐隐作痛。他特别爱打架,也特别会打架,在福利院里打成老大后还在学校里为院里其他孩子出头。
但到北京后,李星陆带孩子们去游乐园,其他孩子都玩一种叫做激流勇进的游戏,偏偏这个男生不敢,他说“我害怕”。
“你一下就知道这个孩子的爱打架、会打架不过是因为自己胆小,他所有的煎熬都来源于他的恐惧,”李星陆的泪水瞬间充盈眼眶,“你要是不跟孩子们在一起,你就不能了解他们的内心。”
地震前,李星陆每年夏天都到福利院和孩子们一起住上一两个月。他们到北京后,她有了更多时间与孩子相处。李星陆将孩子们一大一小地编组,发给他们牵牛花、鸡蛋花的种子来养,看哪一组养的最好。她还带孩子们游览北京、参加志愿者活动。
“那么多孤儿,你保护得过来吗?”那些意外于她能坚持这么久的好友,曾经这样问。
这个问题确实让李星陆为难。成立5年来,则热福利院陆续收养过五六十个孩子,但寻访中对那些有传染病的、亲戚不乐意送的孩子,除了留下一些药品和钱,她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2010年,因为一个名叫卓玛的女孩儿,她甚至一度感到绝望。
从卓玛6岁起,李星陆便每年为她拍张照。镜头里,女孩儿渐渐长大,成为一个小美人。然而在2010年夏天,才13岁的卓玛突然做了妈妈——孩子的父亲竟是卓玛的继父。
“做慈善真的要过自己的关。在你看了太多的困苦之后,内心反而要平衡,”在艰难平复下来后,李星陆告诉自己、也回答朋友说,“先不想还有多少孩子没帮着,我能帮一个是一个。”
擦亮内心的“珠宝”
“我要当孤儿的妈妈。拉着他们的手,一起看刚升起来的月亮,在新下的雪地上踩脚印。”高中时的李星陆已在日记里这样幻想。她把这段话念给好朋友听,好朋友愣了半天说:“你钱从哪儿来?”李星陆想了半天,“那就挣呗。”
25年后,她付出了文化公司的大部分利润,付出了7年的精力与健康,因为腰痛和其他一些病症,她偶尔会坐着轮椅行动……
然而,她觉得自己得到的更多,比如一个美满的家庭。她的美国丈夫开玩笑说,这个老婆“买一赠一”:一个是以前那个打起架来拿菜刀的火爆女人,一个是现在这个在孩子们身边微笑的温婉女人,“自己两个都爱”。她还得到一个200多人的志愿者团队:丈夫、母亲、父亲、姐姐和妹妹,以及他们的同事朋友;她自己的朋友;为福利院做法律顾问、设计宣传册的……年纪最大的80多岁,小的只有五六岁。
一位美国朋友的女儿,捐出拍卖玩具的1000多块钱;同一栋写字楼的某公司老总,就在大堂等着她,塞给她沉甸甸的一笔钱;更多的志愿者们,送锅炉、送图书、送水果……
“她能感动很多人,她的爱心能凝聚很多人,”她的好友周春兰说,“她的这种力量来自于那种润物细无声的行动,她是那么坚定、祥和,会让人觉得和她一起走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玉树地震后,在李星陆为接孩子进京而进行的“网络爱心接力”过程中,开车进入玉树的、主动担当藏语翻译的、帮忙买火车票的、接站的都有。很多网友的姓名,李星陆到现在也不知道。而在北京,天使妈妈基金、学而思教育集团、大旗网等机构,都在关心着孩子们。
李星陆曾经把慈善看成一种个人行为,但得到如此多的厚爱后,她决定不再那么低调,考虑利用自己的社会资源公开筹募,以帮助更多孤儿。
2010年8月9日,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则热大爱公益基金”正式成立。基金会正在筹资扩建则热福利院,完工后预计可以收养300名儿童。李星陆准备好了更多的时间、精力与金钱,也有更多的朋友准备加入。大旗网的一些员工,也自发开办了公益频道,创立了爱心俱乐部。
这正是李星陆理解的善行,它并非是由她个人的影响力所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颗珠宝,蒙了尘,就看不出是什么了,跟石头没有区别。但有一天看到别人把珠宝亮出来,他说‘我的心里也有珠宝啊。于是把珠宝亮出来,擦亮了,璀璨了,世界就是这样美好起来的。”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