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泽民
她叫郁珠凤,是上海卷烟厂的退休职工,已过耄耋之年。回想一生,经历无数,但郁珠凤印象最深的还是18岁那年的一天。那天,她被一块红巾蒙着头,过了门,见到了自己的家——四处打量时,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被周遭的贫寒吓了一跳,以至于当时虽然额头有汗,却手脚冰凉。
郁珠凤出生在上海。由于家境不好,刚满8岁就进了一家小卷烟厂当童工。12岁那年,父亲去世了。艰难的生活练就了她的坚韧和执著,也教会了她忍耐和求全。她少女时代的梦想,只是能获得一个可以用来倚靠的宽厚胸膛。
在上海招商局轮船公司船上做事的丈夫果然“膀阔臂粗”,这一家子,公公早已去世,婆婆没有工作,丈夫的5个弟弟妹妹都还未成年。后来她又有了两个女儿。靠她和她丈夫的收入,要维持这个10口之家,十分不易。
1949年5月26日,本该是双喜临门的一天——上海解放、丈夫乘船回家。一大早,她就赶往菜市场,买回许多丈夫和家人爱吃的菜。谁知却等来一纸通知:因战事而暂泊吴淞口的船只,据悉已被掳往台湾……
台湾在哪里?亲人在哪里?堂上老母,膝下幼女,小姑、小叔一大家,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一个人在房间里哭干了眼泪,最终,她走出房门,望着一家老小说:“我不会离开你们的,不会丢下这个家!”她的话,安定了一家人的心。
那年,她才23岁。
丈夫不在,主要的经济来源断了。之后,小卷烟厂的老板逃走了,工厂倒闭,她也失业了。一家老小要吃要穿,里外全靠她张罗。捡菜叶、熬稀粥,三顿饭改作两顿,老的、小的喝粥,小姑子、小叔子捞菜,轮到她自己,只有清汤了。
直到政府接管了烟厂,她成了上海卷烟厂的正式职工,这才缓过一口气来。然而,生活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波折起伏不断。1958年,一个小叔子刚参加工作不久,就在一次意外的工伤事故中丧生;1959年,年仅20岁的小姑子因心脏病去世……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因为突发事故和各种疾病,丈夫的5个弟弟妹妹走了4个,他们生前的医药费、身后的丧葬费,全都是她一人想方设法筹措的。
婆婆整日以泪洗面,哭瞎了一只眼睛,哭垮了原本还算硬朗的身体。送医、买药、服侍,婆婆渐渐好起来,她却累病了。
1976年,她因工作原因,接受组织安排,离开了已居住多年的淮海路一条小弄里的阁楼。搬迁后,她一天也没有忘记婆婆。随着季节的变化,老人会有什么需求,她心里自有一本账。不用老人开口,衣裤鞋袜、小吃零用,她都早已准备妥帖,无一缺少,逢年过节便把老人接到家中小住。
1992年,婆婆大病了一场。在病榻上,老人拉着她的手,未语泪先流:“好媳妇,好闺女,拖累了你这些年,我们家对不起你啊,欠你的实在太多,今生今世是还不起了。等到来世,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对这一家的情义……”郁珠凤也泣不成声:“妈,别说了,我们是一家人啊……”此情此景,让在场邻居感动不已。大家都以为,94岁高龄的老太太这回恐怕是逃不过去了,不料,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老人竟又奇迹般地好起来。
1999年,大女儿带回一个好消息:父亲在台北,已经安排好了,要来大陆探亲。
郁珠凤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18岁喜结连理,23岁劳燕分飞,40年天各一方,多少相思、多少话语,一直深深埋在心底,真见了面,从哪里说起?
终于到了那一天,他来了,依稀还是当年模样,只是老了。他看着她,几乎不敢相认,这就是当年自己家里娇小水灵的妻子?两双手紧紧相握,刹那间泪水模糊了眼睛,预先想好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后来,他告诉她自己如何被掳,如何想念亲人,如何被迫断了回来的希望,如何又娶妻,生了3个儿子,如何在妻子病亡后,带大儿子……她也告诉他许多许多,但是她没有告诉他:当年曾有多少好心人劝她改嫁,婆婆和小姑子小叔子们都劝过她,她却怎么也丢不下这个家,只因为心里还有个身在台湾的他……
他心里有太多内疚,应该属于他的责任,全由她担着;他也有许多顾虑,自己又娶妻生子,她会怎么想?她却要爽朗开通得多:几十年含辛茹苦是自己该做的,他在外娶妻生子也是出于无奈,她能理解……她这些话语,让他再度流下了眼泪。
他劝她去台湾定居,她劝他到大陆生活。最后,两人约定,他每两年回来一次。
在写给大陆女儿的信中,他说过这样的话:“我这一辈子都是在海上讨生活的,大海虽然宽阔深邃,但远比不上你母亲的胸襟……”
(楼台月下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