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花的姿态凋零

2011-05-30 10:48宁子
读者 2011年22期
关键词:红灯笼青海湖麦冬

宁子

再回青海

机场里,她站在旁边小声问我:“真的可以吗?”

我取出机票,抱抱她的肩:“放心吧。”我理解她的好奇,这是她55年来第一次到机场,将要见到真的飞机。

登上飞机,她左顾右盼,小声嘀咕:“不大嘛,电视上看着好大……”

飞机起飞的刹那,她明显有点紧张,一下抓住我的手臂。我抽出手来,用力拥着她的肩膀,说:“别怕。”

她抿着嘴唇,眼睛盯着前方,不敢再说话。直到飞机开始平稳飞行,我才轻轻松开手,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看窗外的天空和大朵的云絮。

10月,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云卷云舒。她看了半天,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起来:“真好看啊,云彩都在半腰上。”她又低头朝下看,忽然大叫起来:“麦冬,你看,云彩下面有房子,都像小火柴盒……”

旁边的乘客看过来,善意地笑。她意识到失态,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脸红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西宁,近两个小时的航程。她年轻时曾在青海待过3年,在一个县城的中学教书。

到达西宁市时,已是黄昏,我带她去了青海饭店。她从没住过酒店,喜欢白床单和洁净的地毯。我要了双人床的那种房间,我要和她睡一张床。从那一天起,我就决定要一直和她睡一张床。

安置好行李,我让她小睡一会儿再去吃饭,她说太兴奋,睡不着。于是简单洗了澡,我让她换上出发前给她买的大红色毛衣,我带她出去转转。

她对西宁印象最深的是东西大街和路口的民族商店,说那时候她去西宁,一定会去民族商店看看。

可带她出来,她还是犹如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些年,城市变化太大……好在民族商店还在,依旧出售她曾经喜欢的一些商品,如回族女子的头巾、藏刀、彩色的帽子……

给她挑了一顶帽子和一条藏银的手链,帮她戴上,她脸上又露出羞涩的红润。她没有拒绝,只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

我带她吃了手抓羊肉。也许是因为一直处在兴奋中,她的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胃口也不错。反倒是我没有胃口,一直看着她吃。记忆中这么多年,她一直喜欢看着我吃东西,好像我多吃一些,她也会长高,会健康。现在,我想看着她吃,想一直这样看着,看很多年。

没有吃完的两份菜,她问我要不要打包。我摇头:“不,这次咱不吃剩的,明天再换别的吃。”

她笑起来,说:“好,这里好吃的多着呢。”

我点头:“咱都吃一遍。”

罹患肺癌

她有些变了,这几天忽然变得豁达起来,不再是以前那个斤斤计较着过日子的妇人了。见她精神好,我决定和她到饭店附近的夜市转转。那是挂满红灯笼的烧烤街,很长,很繁华。

她喜欢那些红灯笼,那么多,一排排亮着。在最多的一片红灯笼前,我给她拍了几张照片。她的红毛衣和红灯笼相互映衬,非常好看,甚至有喝到微醺的大眼睛、高鼻梁的小伙子偷偷在她背后抢镜头。她察觉后,回过头跟他们搭讪。一个小伙子叫她美女,她说:“我是美女她妈。”

我们都大笑,她也笑。以前,她不太爱开玩笑。生活太局促,那么多年,她只顾一门心思埋头带我朝前赶,没有时间和心情来做这些闲散的事。而现在,她好像一下子释放开来,什么都可以放慢,什么都可以不管,只去享受这些平凡的快乐。

晚上9点半,她看上去意犹未尽,但确实应该休息了。我告诉她,我们有许多许多时间,明天再来。

那晚,直到她睡去,我一直醒着。透过一丝灯光,我依稀看到她沉沉睡去的面容,仿佛摆脱了多年和生活抗争的疲惫,反倒透出几分让我陌生的安详。

我知道这些年,她真的很累。在被子底下,我轻轻伸出手,环住她的身体,把脸靠在她温暖的背上,没有哭,但心一下一下疼痛着。她好像感觉到了,握住我的手。

在西宁市待了两天后,我借了同学的车带她去青海湖。

在她眼里,我一直都是个小仙女。从小到大,她再节俭,也要我留长发、穿华衣、弹钢琴、学跳舞……她自己却为了小仙女,从一个年轻姑娘孤单地变老……

6年前,我大学毕业找了工作,竭力鼓动她找一个男人。没想到她很骄傲,看不上身边那些男人。

她不责备我和她一样挑,眼看“奔三”了还是一个人。不过,工作后,我还是答应她要给自己攒一份丰厚的嫁妆。我知道,她也在给我攒。她说,女人有经济实力才更有底气,最起码不能靠男人养活。我们像一对财迷,喜欢在一起“晒”存款,直到她因身体不适做常规检查,查出患有肺癌。

我没有瞒她。她太清醒而敏感了,或许她一直有所防备——我不曾谋面的外公就死于肺癌。她知道有些东西会藏在血液里,但是她说:“麦冬,别怕,你不会受影响的。我不会把这些不好的遗传给你。”

非她亲生

由此,我才知道我的身世——我是她在青海湖边捡到的一个被遗弃的小孩。那年,她25岁,正要离开青海回中原的家乡。那是她离开前最后一次去青海湖,去和她喜欢的湖水、飞翔于湖面的飞鸟告别。

那个年代,一个未婚姑娘带回一个小孩,命运可想而知。她一直没有结婚。在我的记忆里,生活中只有我和她,以及走动不多的亲戚。到后来,只剩下我和她。

我一下子就崩溃了,不是因为知道了身世,而是因为心疼她。医生说,不要做手术了,否则结果可能会更糟。她理智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可是,许久不联系的亲戚们蜂拥而至,坚持让我带她住院,做手术。他们都告诉我,她曾经为我付出了什么,现在,是我报恩的时候了。连邻居都频繁上门。

但我定下心来,相信医生的。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才是对她最好的爱。

那天,我对她说:“妈,咱们不待在医院里,我带你出去走走。”

她想了想说:“好。”又说:“我想先回青海看看。”

我辞了职,把银行卡里所有定期存款转成活期。我要花掉所有的钱,带她去那些她一直向往却不曾去过的地方,给她买她不曾穿过的华衣、不曾尝过的美食……医生说,她还有半年的时间,因此我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她没有拒绝我的安排,忽然顺从起来。在我和她离开之前,她的弟弟——我的舅舅——给了我两巴掌,说她养了一只白眼狼。

“白眼狼”红肿着半边脸,义无反顾地带着她去了机场。

这是她人生最后的时光,我每天晚上睡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吃饭,一起走路,一起洗澡……每分钟都和她厮守在一起。我们去了许多地方,青海、云南、海南、浙江,每天拍许多照片,找到网吧上传,然后清空相机里的照片,继续拍。

她穿着彩衣,在所有的镜头前对着我微笑,像一朵花最后的绽放。

她说:“麦冬,我热热闹闹地花了你的钱,热热闹闹地跟你过了这段日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以后我走了,你不要太悲伤,好不好?”

我紧紧抱住她说好。这是她给我的最后的爱——不拒绝我对她最后的付出,也不在医院里徒劳地和死亡艰苦抗争,忍受疼痛的折磨,而是微笑着在美丽的景色中以花的姿态凋零。

(余娟摘自《家庭主妇报》2011年第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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