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我
跟林苑中只有一面之缘。记得几年前去北京,我们一起吃了个饭。他告诉我吃饭的地址,描述得很仔细,先到哪里,怎么上天桥,怎么过街,怎么进小路,店的名字,包间,给我感觉是个认真的人。我喜欢认真的人,也许不少人会奇怪,以为我应该不是这种类型。其实我是很刻板的,比如作息,许多人以为,作家都喜欢半夜三更写作,所以曾经有记者凌晨两点电话我,要采访,开口便是:“想您应该还没休息……”我应:“为什么我还没休息?”我是不熬夜的,也不睡懒觉。有个因为老迟到被我斥责的朋友说,我就像部队出来的一样。
说作家是军人,勿宁是贬低。作家不是螺丝钉,更不是某人的炮灰,要当炮灰,也是自己的炮灰。当炮灰不等于不认真。
那次见面后,我一个朋友拿个书稿让我推荐,是文学著作,不是小说,是理论,基本不可能出版。我找到林苑中,当然他也不可能改变当今的出版现状,但是他说:努力促成!单凭这句话,就让我欣赏。在这个世界上,要做点事总是很难的,有些本身就困难的事,做起来就更难了。但是不管怎样,有“努力促成”的态度就好。套用海明威的哲学:人可以做不成事,但是不能说不行。我经常对自己说:一切努力去做,但不要抱希望。那书稿在他手上辗转,还真有进展了。我知道他是用了心的。
虽说只见过一次面。但“林苑中”这名字,我其实早就不陌生。十年前,我在《散文天地》当编辑,从自投稿里,我记住了这个名字。我是看自投稿的,据说很多杂志已经不看自投稿了,只看约稿或者关系稿。所以当时,还有同事开我玩笑,说我是中国最善良的文学编辑。我想,是因为自己当年投稿得不到善待吧,我可以感受那些自投作者的期待。那每一篇稿子,都满是他们的心血。“心血”这说法太大路货,还有点矫情,但我确实是真感觉的,除了心血,好像并没有更恰当的。有些描述被认为一般化,但是其实并没有几个人去体会它。放着朴素不去体会,花言巧语又有什么用?当然,我不是文学慈善家,不可能对每一个送到我面前的稿子一概倾注精力,但当编辑看稿是我的工作,我既然接受了这个工作契约,就得按约定的做。林苑中的稿子就是从自投稿里被选出来的,我看介绍,他是写诗的。
《散文天地》每年都搞一期“诗人散文专号”,每次稿子都不难找。编辑部也企图搞“小说家散文专号”,但是每每不能如意。当然这里有《散文天地》风格定位的原因,但是我想,诗人是否也比小说家更适合写散文?我曾经把这想法跟一些诗人朋友说起,他们几乎一致肯定,他们往往说到语言,说到修辞。这也许是诗人的优势,但优势有时也是陷阱。不少诗人对我说,他决定写小说了。但是过一段时间,他们的小说并没有写成。问之,对方也甚为苦恼,说:电脑硬盘里有很多小说的开头。每个小说开了个头,或者写了一部分,就写不下去了。诗人的写作往往像鸡尿尿,几滴就没了,所以我们会听说,有诗人一个晚上能写几首、十几首诗。虽然这可能不算诗,但是诗人写诗,可以靠短暂的激情,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诗人可以醉酒而作诗,小说家则不行。醉了,绝对写不成小说。至少,你要码那么多字,屁股坐不住,是不行的。你的激情还不能直接喷射,还必须改换成假面,虽然诗歌也回避直白,但小说是必须完全转托于他体。当然诗歌也假借他体,但小说的他体是必须非常具体的、连贯的,比如人物,比如故事,比如场景。比如诗人可以说:“丁香一样的姑娘”,小说家就不能这么说,丁香一样的,是什么样的?所以我说,小说家是很苦的,不仅包括长途跋涉的痛苦,还有不能发泄的痛苦。没有这种忍耐力,小说家是当不成的。
我觉得,对小说家而言,耐力是十分重要的条件。林苑中写小说就有这种耐性。比如这篇《打死父亲》,叙事沉着,娓娓道来,层层展开。这让我想起了林苑中给我描述的那个饭局所在地的路线,那么有耐心。小说细节安插也很用心,比如“镰刀”这个道具,贯穿始终,但又若隐若现,到最后,随着情节发展推进,它再次亮出锐刃,揭出了人物的潜意识。
叙事在小说写作中已经充分得到重视了,到现在,谁都会玩几手,谈小说不谈叙事,似乎就不懂小说。这里有西方小说及观念传入的原因,还因为在上世纪80年代末中国一些作家的写作实践。这些作家以马原为代表,极为注重小说叙事,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只要稍微注意中国1949年后的文学历程,就会发现,文学一直在“写什么”的问题上折腾,它甚至让一些作品成了“毒草”。马原等人聪明地绕过了它,从“怎么写”上入手,无疑给中国文学另开了一口窗。他们谈叙述技巧,张口博尔赫斯,闭口海明威、罗伯特·格里耶,好像中国文学只要补上技巧这一课,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但是几年后发现,并没有得到解决,文学变得越来越没意思。许多小说作家把叙事变成了絮絮叨叨,摸着技术主义的裤腰带,亮不出真家伙来。马原本人一再悲叹:小说已死!但其实,不是小说死了,而是技术死了。小说不是技术,技术是会到头的,技术的尽头仍然是技术所附丽的那个实物。归根结底,窗固然好,但是还是要从门走的。
我这么说,老顽固们一定会欢呼起来:瞧,文学仍然要回归到“写什么”!确实,写什么仍然是根本的,但是并不是“回归”,所以我想,不如说是“怎么看”。对世界,你发现了什么?你的洞察力怎样?没有一双毒眼,怎么折腾都是一样。
莫里斯·梅洛·庞蒂说:“看,原则上是看人们看到的东西之外,是进入一个潜在的存在。不可见物体是可见物体的凸现和深度,可见物体包含的纯粹肯定性不比不可见物体更多。”看到了“不可见的”,叙事才有意义,才不流于花拳绣腿、拉稀摆带。林苑中在他的《打死父亲》里看到了什么?父亲的情感世界。说起父亲的情感世界,我们不陌生。虽然男人、特别是父亲的情感世界常被忽视,不像母亲那样,但是我们仍然认可男人、父亲应该有他的情感世界。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还有“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或是来自西洋的“青年男子哪个不钟情?”但是这里,所谓“情”,所谓“心”,都是对着正当之处的,比如伤国破之“心”,当然也可以有伤家亡之“心”,当然,也允许为爱动“情”。但是这里是有限定的,可以为家,可以为爱,但是不能在家之外言爱情,不能在配偶之外动爱心。《打死父亲》里的父亲,糟糕的就是在配偶之外动了爱心了。尽管他的配偶已经去世多年,但是配偶的孩子还在,所以这个家还必须制约他,他背叛了这个家,所以当他的恋情被曝光,就遭到了子女群起反对。父亲是父亲,又是母亲的另一半,他背离了母亲,就背离了子女;父亲是父亲,又是子女的牌坊,他居然还恋爱,让子女们抬不起头来。他的恋情,本来是应该藏在暗处的,不,只能放在潜意识深处,并且当作罪恶,自己时时驱逐之。他的恋情,也不应该亮成文字。但是文学就是冲着禁忌而去的,《打死父亲》好就好在把禁忌亮出来了。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就是冲着禁忌写作的,你说:文学就是冒犯。但是我的后半句,可能很多人没有注意到,我还说:冒犯的底色是苦的。我并不认为只要写禁忌,就是好东西。不,与其是禁忌,不如说是幽暗。这幽暗不等于黑暗,勿宁是灰暗,明白地说,是复杂,好的写作者会极迷恋那种灰色地带的。我写东西,动笔前总花去相当多的时间,甚至达到几年,以至于让一些约稿编辑不能理解。我干的工作就是把要写的东西慢慢地熬,熬烂,熬糊,这时候你发现,你所要写的东西搅在种种关系之中,跟世界处在胶着状态。然后你再细细提炼,提炼出精华,这就是你要的点,把它提出来。或者说是调焦,这焦点是在看到周围事物并且又排除了周围事物之后被凝聚的。我欣赏《打死父亲》,就是欣赏那“父亲”的恋情所牵动的错综复杂。
关于鳏寡老人的感情问题,长期被遮蔽。当然近年有些作品有所涉及,但更多的只涉及到亲情,他们害怕孤独,他们想念子女,直指他们隐秘性爱的,还不多见。当然,媒体上倒是报道了一些事件,比如鳏寡老头跟保姆发生了关系,把财产都许愿给了对方;或者他们跑去嫖娼,有的研究机构还关注老年人的性问题。
在这些老人的故事里,都有一个影子在闪现,那就是钱。老人无所有,只能用一生的积蓄去获得爱或性。或者,至少钱帮助老人得到了爱或性。中国人是很信钱的,曾经,总相信中国的问题就是太穷,当初奔“现代化”,其实就是奔着经济富裕。后来经济有了改观了,再看看中国,问题依然存在。中国人还不能超越物质,中国文学中体现的价值取向,也往往逃不出物质。所以我特别欣赏林苑中在设计“父亲”恋情时,撇开了物质的因素,具体说,就是钱的因素。“这个女人不图钱不图钞的,那么,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到底是图啥呢?”是啊,那么她图什么呢?撇开了钱,问题就复杂了。假如能用钱解决,那么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当年我写《抓痒》,就竭力撇开钱的因素,他们不缺钱,甚至不缺社会地位,不缺青春。可惜许多评论者没有看出来,只说我尖锐。并不是只有谈钱、谈利、谈性、大言不惭、特立独行才尖锐,不,那倒很容易堕入庸俗。尖锐是对庸俗的反抗。
假如《打死父亲》只是反映了现实问题,那仍然只有社会学的意义。那么就会像现在许多人所说的,不如去看新闻报道。我想,现在的文学不让人满意,可能就在于只达到了社会学层面。这就提出了文学的终极价值问题。我们有的作家写吸毒问题,就说要告诫人们不要吸毒,珍重生命,不要挥霍生命,破坏生命。这很对,很善良,很有社会责任感,但这是新闻记者要说的。我们人体内本来就有一种“阿片样物质”,因为有了它,我们才能够好好活着;假如失去了它,我们将一刻也不得安宁。毒品的害处无非就是让我们体内的“阿片样物质”失去作用,从而依赖由毒品提供的“体外阿片样物质”。我们的生命本身就是被麻痹的产物,这是我们的根本宿命。这是文学家应该揭示的,文学的终极价值在于此,跟道德无关,跟是非无关,跟理性无关。
小说名叫《打死父亲》,父亲并没有被打死,但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已经“弑父”了,并且从一开始就有了“弑父”的动机。父亲再恋,与其是社会问题,勿宁是人性问题,人性的根本困境问题。“我”不能认可“父亲”的那个女人成为“我”的母亲,但是那女人,“不光是她穿着的牛仔裤使她显得有点性感,还有她的红色毛线衣也给人一种肿胀的感觉。”当然,“我阻止这么想,毕竟她是父亲的女人。”但是意识到要阻止,就说明已经冒渎了。于是,我们看到了打父亲的场面,虽然不是“我”,但是我藏着凶器,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道具——镰刀。这个在情节中多次沉浮的镰刀。它是怎样的镰刀?锋利而暧昧。放下小说,这把镰刀仍然在我脑海里沉浮。我觉得,小说名不如就叫《镰刀》。
我们每个人潜意识里都有一把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