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如何用9根火柴棍摆成3个正方形和两个三角形呢?
太阳已经升到正中了,老画家还没有在画布上涂下他的第一笔,日光像烧得白热的熔浆,一块块甩下来,粘在海面及沙滩上,海水泛着亮白的热光,沙粒也闪着亮白的热光。沙滩上的大岩石不停地在冒水烟,烟色热得发蓝。整个海湾都快被蒸化了。
老画家紧捏住画笔,全神贯注地想将颜料涂到画布上去,可是每当笔接近布面时,一阵痉挛抖得他整个手臂都控制不住了。
站在岩石上的少年模特儿已经褪去衣服,赤裸着身子摆出了一个他所需要的姿势,在等着他涂下第一笔,然而他的手却不停地在空中战栗着。
早上醒来的时候,阳光从窗外照在他的身上。一睁开眼睛,他就觉得心里有一阵罕有的欲望在激荡着,像阳光一般,热烘烘地往外迸挤。他想画,想抓,想去捕捉一些已经失去几十年的东西,他跳起来,气喘喘地奔到镜前,将变白了的头发撮住,一根根连皮带肉拔掉,把雪花膏厚厚地糊到脸上,一层又一层,直到脸上的皱纹全部遮去为止,然后将一件学生时代红黑花格的绸衬衫及一条白短裤,紧绷绷地箍到身上去。镜中现出了一个面色惨白,小腹箍得分开上下两段的怪人,可是他不管自己丑怪的模样,他要变得年轻,至少在这一天。他已经等了许多年了,自从第一根白发在他头上出现起,他就盼望着这阵想画想抓的欲望。
然而他的第一笔却无法涂到画布上去。他在调色盘上将嫩黄、浅赭,加上白,再加上红,合了又合,调了又调,然后用溶剂把颜料洗去,重新用力再合再调,汗水从他的额上流下来,厚层的雪花膏溶解了,他的脸颊上变得黄一块,白一块,皱纹又隐隐都现了出来。他想调出一种嫩肉色,嫩得发亮,嫩得带着草芽上的腻光,那是一种青春的肉色,在十六岁少男韧滑的腰上那块颜色,但是每次调出来都令他不满,欲望在他的胸中继续膨胀,渐渐上升。
海水向岸边缓缓涌来,慢慢升起。一大片白色的水光在海面急湍地浮耀着,咝———咝———咝———哗啦啦啦———海水拍到了岩石上,白光四处飞溅,像一块巨大无比的水晶,骤然粉碎,每一粒碎屑,在强烈的日光下,都变成了一团团晶亮夺目的水花。少年赤裸的身子,被这些水花映成了一具亮白的形体。
“赤裸的Adonis!”(希腊神话中带女性气质的美少年)老画家低声叫了出来。窝在他胸中那股欲望突然挤上了他的喉头,他的额上如同火焰一般烫烧了起来,少年身上的每一寸都蕴涵着他所有失去的青春。匀称的肌肉,浅褐色的四肢,青白的腰,纤细而结实,全身的线条都是一种优美的弧线,不带一点成年人凹凸不平的丑恶。他要画一幅赤裸的Ado?鄄nis,一个站在冒着蓝烟岩上赤着身子的少年。老画家的手颤抖得愈来愈厉害了。太阳将热量一大堆一大堆倾倒下来,沙上的热气袅袅上升,从他脚上慢慢爬上去。他手上的汗水,沿着笔杆,一串一串流到调色盘上。他在盘上急切地调着,可是他却无法调出少年身上那种青春的色彩来。
咝———咝———咝———哗啦啦啦———又一个浪头翻了起来,顿时白光乱窜,老画家感到一阵摇摇欲坠的晕眩。他觉得上下四方都有一片令人喘息的白色向他逼近,他赶紧抓住了画架。他看见站在岩石上的少年却仍然仰着头,闭着眼睛,做出了一个振振欲飞的姿势。他的心中愈来愈急躁,他要抓住那少年青春的气息,不让它飞跑。他心中一直在催促:“要快,要快点下笔啊!”可是他的手却抖得厉害,他焦急地摇了摇头,他实在涂不下去。海浪一个接着一个,啵!一个,啵!又一下,一朵朵亮白的水花在少年身后不停地爆炸。欲望在老画家的喉管中继续膨胀着,沙上毒热的蒸气熏得他的头快要裂开似的。陡然间他发出了一声无力的呻吟,将调色盘上尚未调好的颜料,一大片一大片,狂乱地甩到画布上去。
“孩子,我们休息一会儿再工作吧。”老画家蹒跚地爬上岩石,向少年说道。少年正在白热的日光下自我陶醉着。他看见老画家爬上来,立刻展开了一个天真的笑容说道:“伯伯,我一点都不累,太阳底下晒得舒服透了。”他伸了一个懒腰,仰着面,双手在空中划了几个大圈子。老画家的心中骤然一紧,少年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轻盈,那么有活力,好像随时随地都可能飞走似的。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关节在隐隐作痛,可是他咬紧了牙根,用力往岩石上爬去,少年一蹲一起,在活动腿上的肌肉,一直露着牙齿向老画家天真地笑着。
当老画家快爬到岩石顶的时候,他觉得心房剧烈地跳动起来,少年的每一个动作对他都变成了一重压力,甚至少年脸上天真的笑容,也变成了一种引诱。
“我一定要抓住他!”老画家爬到岩石顶喃喃地说道,他看到了少年腹下纤细的阴茎,十六岁少男的阴茎,在阳光下天真地竖着,像春天种子刚露出来的嫩芽,幼稚无邪,但却充满了青春活力。他心中的欲望骤然膨胀,向体外迸挤了出来。他踉跄地向少年奔去,少年朝他天真地笑着。他看见少年优美的颈项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微微凸出的喉骨灵活地上下颤动着。他举起了双手,向少年的颈端一把掐去。少年惊叫一声,拼命地挣扎,他抓住了老画家的头发用力往下掀,老画家发出了几声闷哑的呻吟,松了双手,少年挣脱了身子,立刻转身后跑,跳到水中,往海湾外游去。
咝———咝———沙啦———一个浪头翻到了岩石上,白色的晶光像乱箭一般,四处射来,一阵强烈的晕眩,老画家整个人虚脱般瘫痪到岩石上。岩石上蒸发起来蓝色的水烟在他四周缓缓升起,他全身的汗水,陡然外冒。红黑花格的绸衬衫全沁透了,湿淋淋的紧贴在他身上,汗臭混着雪花膏的浊香一阵阵刺进了他的鼻腔。太阳像条刺藤在他身上使劲地抽打着,他感到全身都热得发痛,他的心跳得愈来愈弱,喉咙干得裂开了似的。突然间他觉得胃里翻起一阵作呕的战栗,在他身体旁边,他发现了一群螃蟹的死尸,被强烈的日光晒得枯白。
“我———要———抓———住———
他———”老画家痛苦微弱地叫着,他吃力地挣扎着抬起头来,整个海面都浮了一层黏稠的白光,他看到少年白色的身体在海面滑动着,像条飞鱼,往海平线飞去。他虚弱地伸出手在空中抓捞了一阵,然后又整个人软瘫到岩石上。水花跟着浪头打到他的脸上,打到他的胸上。他感到身体像海浪一般慢慢飘起,再慢慢往下沉去,白色的光在他头顶渐渐合拢起来,在昏迷中,他仿佛听到天上有海鸟在干叫,于是他突然记得有一天,在太阳底下,他张开手臂,欣赏着自己腋下初生出来的那丛细致亮黑的毛发。
老画家干毙在岩石上的时候,手里紧抓着一个晒得枯白的死螃蟹。海风把沙滩上的画架吹倒了,阳光射到了画布上,上面全是一团团半黄不白的颜料,布角上题着“青春”两个字,字迹还没有干,闪着嫩绿的油光。
(李中一摘自《白先勇作品集》天地文化出版社图/贾润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