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大人小孩儿都管他叫三先生,说三先生放牛啊,三先生写字啊,三先生吃饭啊。三先生答一句,嗯。平常三先生寡言,可嘴角却总有笑,有人就说了,要是三先生肚子能大点儿,活脱脱一尊弥勒佛嘛。
在我老家,三先生是个能人。在农村,能人的标准首先是手巧。三先生手巧,把庄稼种得横看成行侧成列,会木匠活儿,会水泥活儿,又写一手好字,会画红牡丹,还懂草药。在农村光是手巧只能是个匠人,要成为能人,还得心灵。三先生心灵,十里八村谁有个纠纷,谁有个红白喜事,都要请三先生。三先生包了毛笔,去了之后,会在纸上列个条理,这时他一改木讷之相,变得滔滔不绝,一是一,二是二,把事情理得通通顺顺的。
三先生是个奇人。他年轻时在院子里种的牡丹,极高大,开得最盛的时候有三百朵花。有一年来了城里人想买,给的价钱无疑是很高的,三先生不卖。那人不死心,第二天又来问是不是嫌钱少了。三先生说,钱再多也不卖。那人问为啥,三先生只一句话:“我要留着看咧。”
三先生是个好人。当然,除了两件事情。一个是他媳妇快要去世时,他上山砍柴,放声唱歌,并且唱的是酸曲儿。就有人说了:“你媳妇快没了,还有心思唱?”他说:“我不唱也救不了她呀!”接着唱开了。于是,就有人说他巴不得媳妇死好换新的。后来就不说了,因为三先生再也没找女人,每年媳妇的祭日,总要做一桌菜端在坟前,唤媳妇的小名儿。
还有一个事是他写春联,几十年就那么一副:“黄金无种偏生诗书门第,丹桂有根独长勤俭人家。”有人觉得他过于张扬了,张扬是要有资本的,问题是三先生没资本,不穷也不富,晚一辈也没有给他长脸的。虽说儿子在城里打工挣钱,但也不能把自家说成诗书门第吧?
但这些不影响乡亲宠爱、礼遇三先生。我和三先生的交往从一本书开始。那年我回家带了一本《庄子》看,他好像很高兴我看这本书。因为庄子,我们说了许多话,他说到庄子鼓盆而歌的事情,夸庄子是神人。我突然想起他当年唱歌的事情———也许跟庄子殊途同归?他知道我写点文章,隔日写了一句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纸还有空余,又写了一句:“饥来吃饭倦来眠,眼前景致口头语。”我说:“后一句是文字禅嘛。”他有一点吃惊,从此便对我刮目相看,四处扬我的名儿。
这般,我们就结成了松散的忘年交。我回老家,会到他那里坐一坐。他炒两个菜,温一壶酒,坐在屋檐下吃喝……一转眼,白霜已上头顶。
今年春天,他看上去消瘦多了,照例温了一壶酒,但这次他只是劝我喝,自己不喝,说是食道发炎了。我问有什么症状,他说有点噎,有点吐,已经吃了消炎药了。他这样说时,看了看那口新做的棺材。棺材放在堂屋的角落里,发着幽暗的光。接着他说:“去年冬天做的,看着气派吧?”我点头称是。他说:“你去摸摸。”我进屋摸了摸,他说:“土漆漆的,白杨树做的!”
在当地,差不多的棺材都用柏木,没有人用白杨木做棺,因为白杨树木质太松软。他看出了我的疑问,呵呵笑了笑说:“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汉半老汉,哪能抬得动几百斤的柏木棺材?”
又说:“活着就是给人添麻烦,死了得让人轻松一下,最好是无‘棺一身轻嘛。”他又一次快活地笑了。
我劝他到县里医院做个检查,他说肯定要去一下的。
转眼到了夏天,有次我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三先生得了食道癌,他儿子回来领着上县里看了,一天医院也没住就回来了,说是已经六十多岁了,多活半年有啥意思?我叹息了一阵子,想着哪天给三先生打个电话。不成想,还没打就接到他儿子的电话,要我劝他父亲。说是像头牛似的,一辈子只晓得辛苦,他是故意的,明明知道自己病了,就那样遮遮掩掩,领着他去了医院,人家医生一确诊,他倒高兴坏了似的,豁着牙笑,坚决不看病……“他这样一弄,让我们当儿女的咋想?他白白当了一趟爹,白白把我们养大,啥也不要我们的,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
话筒转到三先生手里,我劝他给儿女一个机会,就算是要死,也要减轻点痛苦。他温和地说了喝钡餐的事情,说那东西为啥会叫餐咧,看着怪恶心的。又说:“附近得这个病的人多,也有做了手术的,不顶用,最后都啥也吃不了,都受罪,做了手术受罪时间还长些。儿女的想法也对,想要花钱,我当然要让他们花钱啦。”至于如何花钱,他说保密。
我无话可说,隔几天打个电话给三先生,开始他接,后来接不动了,是他儿子接的。他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他儿子说他最大的愿望是死在秋天,说是天气凉了,气味小些。
三先生如愿死在初秋,据说昏迷了三次,都被儿女喊了回来。最后一次,三先生轻轻地说:“别再喊了啊,我太累了。”
三先生去世之后,枕下压着一张纸,列了菜谱、烟酒,标准都高出当地丧礼许多,这也许就是他说的让儿女花钱的事情。菜谱的开头他孩子气地写着:“这一回我是睡着待客。”
另外,他给自己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莫放春秋佳日过
下联:且饮故人酒一杯
横批:恕不远送
据说,十里八村的乡亲看着这副对联都哭了。
初冬,我回家,站在他的门前,那副对联依然鲜红。只是院子里没了他,挂在墙上的草帽让风吹落在地上,那牡丹的枝条看上去像是含着春天。
(白云摘自《读者•原创版》2011年第2期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