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子宫”或许真的是每一个人最初的宫殿,这么华丽,这么安全,温暖,幸福。
我总觉得记忆是从在母亲子宫里就开始了。
我蜷缩着,像一个果核里静静等待发芽的果仁。
四周没有光,或者,我没有张开眼睛。然而我听得到声音,我嗅得到气味,我感觉得到温度,感觉得到另外一个身体跟我连接在一起的心跳、呼吸。
我像是浮在水流里,可以听到水波微微荡漾的声音,感觉得到水波流动。水流是温热的,贴近我的皮肤,我像是被安全的港湾保护着的一艘船。我试图感觉那一个环绕在我四周的空间,柔软而温暖的空间。我试图伸动一下我蜷曲的手脚,挪动一下拱着的背,向下探一探头部。
也许在密闭的空间里,那里有一个出口。我想出去,想从这个安全、温暖、幽暗、潮湿的空间出去。想出去,却又恐惧出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还要多久,才能出去?我静静等待。像果仁的芽等待撑开果核的硬壳,探出新绿的芽。
我动了一动,不多久,感觉空间外面也有反应。是一只手在抚摸我,轻轻拍打、摩娑,像一种讯号,好像很遥远,却又很熟悉的讯号。
我再动一动,那拍打、抚摸的讯号就更明显。我们像玩着身体密码的游戏,都渴望感觉到对方。
那是我学习到的最早的语言吗?一种心跳的节奏、一种血液的流动,一种身体的温度、一种呼吸的起伏,我静静聆听着,我静静感觉着,被另一个人的体温包围呵护着的幸福。
我想回到母亲身体里那一个最初的空间,感觉温度、水流、呼吸、心跳、气味,感觉真实却没有意义可言的讯号。那些节奏、速度、韵律的起伏,那些笃定的抚摸与轻轻的拍打,像秘密的叩门的声音,都是我身体里最初的记忆。然而,我出生了,探出头来,号啕大哭,从此离开了那最初的记忆空间。
新的空间很明亮,刺激我的瞳孔,声音很嘈杂,找不到原来的幽静的节奏韵律,很多重大的拍打挤压,碰撞,都跟最初身体的记忆不一样。
我不断在适应新的空间,但是我也一直没有忘记那最初的空间,时时刻刻想回到那幽静、单纯,全然只有自己的空间。
我喜欢一间不大的卧室,像一个窝。睡眠的时候没有光的刺激,没有声音的干扰。我蜷曲着身体,被窝连头带脚一起包裹着,像回到最初子宫胎儿状态的自己,孤独地感觉自己,宇宙只有这么大,静静地感觉自己,体温,心跳,呼吸,等待叩门的声音,等待呼唤你身体苏醒的讯号密码。
在那样的空间里,在那样的姿态里,像等待发芽的果仁,觉得安全,觉得安静,觉得天长地久,可以跟自己完全在一起。
一直到二十几岁,一个学医的朋友发现我这样的睡眠姿势,忽然告诉我:这是“胎外恐惧症”。
“胎外恐惧症?”一听到“症”,就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病。
学医的朋友看我一脸惊慌疑惑,笑着安慰说:没有什么,就是在出生时受了惊吓,一直想退回到子宫里去,退回到胎儿的状态。“啊———”听朋友说完,我长长吁了一口气,原来所谓“症”,只是身体上忘不掉的一些记忆吧。
我开始探索自己身体里潜藏的许许多多记忆,那些零碎片段和模糊、不成形的记忆,气味、温度、节奏、轻重、速度,像一次梦醒时分回忆的梦,这么具体,又这么模糊,这么近,又这么远。
我感觉着一条脐带连接着另一端的母亲,我可以像医生用听筒一样,听到母亲的心跳呼吸,听到她的忧伤或喜悦,听到她的平静或急躁。
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我的感觉曾经如此完整而纯粹,没有遗漏任何一点细节,包括母亲刺绣时解开纠缠丝线的指尖,那么纤细舒缓的耐心,包括她不小心被针尖刺到的痛,我都记忆着,记忆在我身体的舒缓与紧张里,一生都不会消失。
身体的记忆太多细节,太真实,太具体,我们抽象的文字语言无法重复叙述,但身体告诉我———时时刻刻要回到那个原点。
我喜欢庄子说的一个关于“梦”的故事———一个人在喝酒,越喝越开心,觉得这样喝酒,真是太幸福了。喝了一会儿,这个人醒了,发现刚才喝酒是一场梦,他就大哭起来,觉得人生虚无,伤心极了。他大哭了一阵子,不多久,又醒了,发现刚才大哭是一场梦,就跑去打猎去了。
庄子说的是———“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庄子•齐物论》)
“旦”就是日出,是日头从地平线升起,是睡梦结束的黎明,是醒过来的时候。没有醒,我们其实不知道是梦。我们想把梦说清楚,却越说越远离梦的真相。庄子是少有的哲学家,敢把梦说得那么真实,那么荒诞。
也许应该回到那最初的空间,再记忆一次身体上那么具体的感觉,那些真实而确定的讯号。
面对外面嘈杂喧嚷的世界之后回到家,我还是喜欢窝在被窝里,连头带脚包裹着,享受一个人静静聆听自己心跳呼吸的快乐。
“子宫”或许真的是每一个人最初的宫殿,这么华丽,这么安全,这么温暖,这么幸福。
(千絮摘自《心理月刊》2011年第3期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