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世界之所以缤纷,是因为生活方式的多元。
佛蒙特是美国新英格兰的六州之一,保持着原始的自然风貌。沿着公路,熟人或素不相识的人整日里彼此微笑招呼。生活方式比较传统、保守、节省,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也得到尊重。
在野心勃勃、普遍崇尚积极进取的美国,佛蒙特懒散,知足常乐、享受自然。一位磨坊主的儿子把磨坊关了,改为工作室,整日在家对着淙淙流水作画。路边上有些房子写着出售,房子已经死掉了,就要倒塌,还没有卖出去。
不过佛蒙特的“落后”受到保护,这是人们自愿选择的,这个州没有因为不思进取而被强力开发。我的朋友,美国诗人罗恩,20世纪低价在这里买了块地,盖了一间木屋,三十年来一直住着。就是一棵倒下的树也是当年的姿态,没人动一个指头。
我住所附近的大道边有一所旧房子,与众不同。一般的房子都是草坪环绕,整洁清楚,这房子却被蓝色塑料布包起来,只留下门和小楼梯,看上去像废品收购站。旁边立着一个旧电子钟,指针还在乱转。我一直以为里面没人住,已经废弃了。忽然一天傍晚,看见有人坐在那垃圾站的木梯上向我招手。一位流浪汉模样的男子,衣冠不整,趿着一双塌扁的旅游鞋,被酒精泡红的脸上胡子拉碴,胖得像一只木桶,很可怕。我以为是一个醉鬼或乞丐,不是,他是这房子的主人,修钟匠约翰大叔。稍攀谈,就邀请我和我的朋友进屋小坐。
屋子里堆积着各种废品,中间剩一条勉强可以穿行的羊肠小道。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那是长期不洗澡的味道和酒精、动物气味的混合。两条被关得有些发疯的狗,扑上来在我脚上嗅啊抓啊,真让人胆战心惊。客厅里有一张破沙发,已经睡得塌陷下去,旁边堆积着啤酒罐,看得出他经常在这沙发上躺着喝酒。里面还有屋子,进去,一屋子的钟,各式各样,铜的、铁的、镀银的、塑料的……蒙着灰尘。
阴暗的房间,约翰的脸忽然不再那么凶恶,温馨而慈祥起来,这是一位时间诗人。
他把几只钟取下来给我俩看,这是17世纪的钟,这是某厂的第一只钟,这是瑞士的钟……他又取出一只让我摸,这是给盲人用的钟,上面的字母是凸出来的。电话响了,约翰去接电话。我注意到房间虽然破落,但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他还有一辆汽车,虽然看上去也是废品。墙上挂着一排约翰年轻时的照片,西装笔挺,英姿勃勃。
我给他看我的怀表,他连连说no,我只修钟,从来不修表。汉语里只有钟表匠一词,没有钟匠、表匠的区别。在中国,一个钟表匠钟、表都修,现在呢,恐怕还要兼及配钥匙什么的。约翰说,几十年来镇上的所有钟都是他在修。钟、表可以说是西方生活的命根子,一旦时间错误,你就要被世界抛弃。钟乃是重要贵重之物。看起来,钟匠约翰并不缺钱用。
为什么不生活得体面些呢?但这是他的生活方式,他喜欢像一个流浪汉那样生活。这是他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创造的一个作品,有点儿杜尚的意思。
为什么不可以昵?他并没有危害他人,也没有违反法律。这就是美国,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你可以选择任何你喜欢的生活方式,并没有是非。约翰这样的人在中国是很难生存的,城管那里就通不过,他会因有碍市容而被遣返的。
我想起遥远的云南,在我青年时代,各民族的生活方式千差万别,各有千秋,如今已经千篇一律了。从前住在热带地区的佤族人本是裸体的。裸体与羞耻无关,在那样的气候里,穿着衣服很受罪。怒族人本是文身的,哈尼人本是住草叶泥巴的蘑菇房的,摩梭人本是实行群婚制的……这些一律被视为落后,就是他们自己喜欢、情愿也不准。
美国其实也一样,早年屠杀印第安人的历史,就是要用新英格兰的生活模式来规范一切。从垮掉的一代开始,美国对此有所反省,逐渐容忍多元。
我们从约翰的时间中走出来,天已经黑了,走远了看,约翰的房子就像一座凛然不可侵犯的城堡,微微地亮着灯。
(赵英楠摘自《享受周报》图/宋德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