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5-14 16:48赵志玲
意林 2011年9期
关键词:小树苗树桩杏子

赵志玲

她是个黄瓜秧一样的孩子。生她的时候,爹砸伤了腿,不能工作,养好伤,却永远瘸了,做不了重活。苦撑了两年,娘狠狠心,把猫儿似的她扔给奶奶,打工去了。

她在奶奶怀里长大,脆弱得像清晨的薄雾,风吹,病一场,雨淋,也病一场。奶奶把她抱出来,放在门前的板凳上,她就躺着晒太阳,好像凳子上放了个包袱卷儿。

夏天快到了,爷爷扛回一棵小杏树,树叶儿蔫蔫儿的。看到杏树,黄瓜秧会喊奶奶了。爷爷说,这棵树,是我们小妞子的。

杏树栽在院子中间。黄瓜秧问爷爷,杏树多大了。

“该有三岁了吧。”

“它和我一样大呀?”

“差不多吧,”爷爷摸摸孙女的黄毛,“可它是小树,按说可比你大多啦,明年就能结果了。”

于是,黄瓜秧天天盼着明年。

这一年,小杏树长高长粗了,黄瓜秧也长高长胖了,满头黄毛也有点儿光泽了。

三月,杏树开花了,白粉粉的。黄瓜秧梦里都笑出声来。

花落了,结了纽扣样的小杏子,愣头愣脑的。下一场雨,落了几个,但树上还有很多。黄瓜秧仰着小脸儿数,可每次数的数目都不一样。

四月,黄瓜秧快急死了,小杏子可不着急,清清静静地猫在树叶里睡大觉。

五月,杏子突然睡醒了,露出头来,一天一个样儿,黄瓜秧每天和邻家的孩子在树下玩。

六月,梢头的杏子开始发黄了。

黄瓜秧仰得头都要掉了,小脸红喷喷的。

娘来信了,是收电费的老李捎来的。那天,黄瓜秧正预备打杏子。她挑了这样响晴的一天,准备了细长轻巧的竹竿,把小伙伴都喊来,她要把杏子分给他们,把她的幸福昭告天下。一群衣衫不整破鞋烂袜梳小辫刺歪毛花脸猫拖鼻涕的小孩在院里七嘴八舌大呼小叫指指点点,搜寻躲在叶子里的黄杏子,争抢摔得稀烂半烂以及完整无缺但没熟透的果子……谁也没注意老李什么时候进的门,什么时候走的,直到一声炸雷:“别吵了!”

声音是屋里传来的,是黄瓜秧的爹。自从伤了腿,这个高大的男人似乎抽抽了,话也越来越少,除了编筐,整天发愣。

院里一下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先是小声地,又叽叽喳喳起来。黄瓜秧接着敲杏子———这样的大晴天不好找,大家还看着她,盼着分杏哪。不大会儿,院子里又吵成了一锅苞米茬子红枣黏豆儿八宝粥。

咣的一声,门开了,一阵风带着一个人影儿飞过来,小孩们四散逃跑。

嘁哩喀喳,木渣四溅,哗啦啦,杏树摔在地上,叶子果子,满地狼藉,空气里甜甜的,带着点儿刺破喉咙的苦味儿。

孩子们愣在当地,过了一会,一个一个,一声不出,鱼一样溜了。

晚上,黄瓜秧病了,烧得烫手。

奶奶刚要唠叨,看看儿子眼红红的对着一堆藤条发愣,又咽住了,摇摇摆摆地拿凉水给黄瓜秧降温。

娘要求离婚,说大女儿跟她,二的是个儿子,想来公婆不放,三的太小,要上班委实照料不来。随信寄来五百块钱,她每月三十七块半,这钱攒了三年,算做对儿女的补偿。家,她不回了。

黄瓜秧烧得小脸通红,后来不烧了,人却萎靡下来,像个被丢弃的绒毛玩具,眼睛灰蒙蒙的像玻璃球,看着不知什么地方,一声不出。

仲夏梅雨,人都困在屋里。爷爷呼噜噜抽烟袋,奶奶搓麻线,爸爸编筐,姐姐哥哥争抢着看一本卷边没皮儿的小人书。黄瓜秧躺在炕角里,迷迷糊糊地听到爷爷说:“下了这场雨,保不准杏树能发棵芽。”

终于,云收雨住,小孩们光脚丫在泥水里玩,泥浆从脚丫缝里钻出来,凉凉的,痒痒的,就咯儿咯儿地笑。黄瓜秧也出来了,她去看泥地里的树桩子。树桩已经发黑了,靠根处还是带着生机的棕色,可是没有发芽。

太阳又白亮亮地晒了两天,早晨,黄瓜秧发现树桩周围的土拱开了点,她趴下来,使劲儿看,大气都不敢喘。微微裂开的土缝儿里,有一些毛茸茸的灰绿色的小东西。黄瓜秧爬起来,心里怦怦直跳,坐立不安,担心有人踩了鸡鸭叨了兔子啃了她的小树芽。后来,找了个破筐,盖在上面,她才放心了。

树芽有十多枝,爷爷说应该掐掉其他,留最大最壮的一枝,黄瓜秧尖叫着不让。她说她要留下所有的小苗,大的小的,她都要。看着突然歇斯底里细脖子挑着个大脑袋的小孙女,爷爷叹口气,找来几根树枝,砍得半米来高,给小树苗做了个篱笆。

那年秋天,天气格外好,太阳暖洋洋的,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之后,小树苗疯长起来,窜得老高。黄瓜秧又会咧嘴笑了。爷爷见了,却暗自叹气摇头,磕着他的烟袋锅。

冬天到了,爷爷给小树苗盖了厚厚的麦草,但接连几场大雪,小树苗冻死了。

扒开雪,看着一碰就流水黑黑的一团,黄瓜秧哭了。她哭啊哭,什么都不说。爷爷安慰她,明年再种一棵,种棵大的,结最甜的杏。但是黄瓜秧说她都不要,她只要她的小杏树。

腊月,离婚手续办完,娘把姐姐接走了。黄瓜秧话更少了,眼睛却越来越大,黑幽幽的。开始,她还在屋里玩儿,后来,就不怎么下炕了,再后来,似乎连喝粥的力气也没有了。

二十三,糖瓜粘。哥哥把自己那份灶糖也给了黄瓜秧,看她啃糖,奶奶的心安稳了一点。

睡到多半夜,奶奶被惊醒了,睁开眼,她吓了一跳,黄瓜秧站在地下。奶奶赶紧拿大棉袄包住小孙女,点上煤油灯。“乖乖,你怎么起来了?”

“奶奶,”黄瓜秧的眼睛里闪着两盏油灯,说话异常清楚,“娘回来了,我听见娘回来了。”小女孩挣扎着,指着房门,“我去开门,娘回来了。”

全家人都醒了,侧耳倾听,风声飒飒。

黄瓜秧坚持说娘回来了,就在门外,刚才还听到娘喊她说带她去城里给她买衣裳,奶奶快开门,娘会冻坏的……

奶奶打开门,天上,挂着半个月亮。

黄瓜秧眼里的油灯闪了一下,又闪一下,灭了。

(娜娜摘自《视野》2011年第7期图/胡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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