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
我总觉得,含蓄的忧愁,淡淡的、蕴藉的忧愁,让人会去体会——而不是得到某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生命神韵,乃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魅力所在。唐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一诗,当属此列。
现在,我伫立在寒山寺内这一方诗碑前,禁不住又一次吟诵: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刻在碑上的是这诗。书丹的,是清代的大才子俞樾。字体秀逸,让人感受到霜花满天、渔火摇曳的宁静之美。江浙士子特有的楮墨风流,让人享受到内敛的含蓄之美。
聪明的俞樾,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张继的诗意。
只有几岁时,我便会背这首诗。儿童的心灵,因为稚弱而容易接受暗示,我是背唐诗长大的,所以中毒甚深。淡淡的忧愁、悄然的伤感,在我的生命中挥之不去。就像这首诗,储藏在我的心中,就像棉衣储藏在柜子里。只要一到冬天,我们就会把棉衣从柜子里拿出来穿在身上。一俟我独行在外,在异地的旅舍里,夜深人静,孤灯之下,这首诗就会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没来寒山寺前,我以为这孤寂的夜半钟声,会穿过广袤的田畴,掠过萧瑟的村庄,遥遥地、悠悠地,传到停泊在河埠的客船上。其实,寒山寺就在运河边上,撞钟处与泊船处咫尺之遥。寺门不远处,就是横架在运河上的枫桥。甚至,船上的客人只要探头窗外,就可看到小和尚扯动钟杵的身影。
寒山寺的规模并不大,比起苏州城内的戒幢律寺来,又不知小了多少。寺名寒山,是为了纪念唐代那位著名的诗僧。从寒山留下的数百首诗作来推断,这位秀才出身的关中人从未真正地出家,或者说,从未举行过正规的受戒仪式。他远离家乡,来到浙江天台山隐居,与天台山国清寺的火僧拾得相善。所以,佛教史上,将这两位僧人并提,一些寺庙中,都建有专门的寒拾殿来纪念他们。
徜徉在寒山寺外的运河边上,正是油菜花黄的江南三月。乍暖还寒,嫩嫩的阳光,让你无法体会深秋萧瑟的行旅。从寺门前行不远处是铁铃关,挨着关墙的便是枫桥。这座建于前唐的石桥,经历了1000多年的风涛洗礼,已无复当年的旧貌。桥下悠然流过的运河水——它的上游是尽藏铅华的杭州西湖,下游则是曾经纸醉金迷的扬州瘦西湖,这真是一条黄金水道啊。航行其上,有千金买笑的巨贾,有倚红偎翠的达官。在深秋之夜,能够独自一人伫立船头,披冷霜、听乌啼、伴黄枫、看渔火的,大约只有远离富贵的诗人了。
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诗人,我们的世界又能从哪里看到这一道道绝妙的人文风景?我的故国江南是美丽的、温婉的,而且,总还含有那么一点点忧愁。单看月、霜、枫、渔火、客船这五个词,似乎没有什么,但加上“乌啼”与“钟声”,这凄苦与悠扬的两重奏,上述这些互不关涉的景物,便一刹那间生动起来。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再与一个“愁”字对应,奇妙的美感便油然而生。这时,你感受到的寒山寺也不再是一座庙宇,而是一座寒冷峻峭的山峰,它带给你至深至大的深秋的寒意。
于是,愁有了温度,钟声也有了深度——它是要穿过千重山万条水的。在你最初的生命意识中撞响,一程程发散,一圈圈荡开。听到了它,被尘俗的生活弄得愚钝了的灵魂,又豁然醒悟。呀,没想到,真正的生命已经离我这般遥远。
美呀,寒山寺的钟声。然而更美的,是翘首船头的独立的诗人!
近年来,听说每年除夕,都有不少日本人去国离家而来,为的是在那特定的时刻能够听到寒山寺送旧迎新的钟声。对于这些渴慕中国古典文化的异乡客,我表示理解,但同时又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听得懂寒山寺的钟声。这钟声里头,蕴涵着多么深邃的禅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