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昭苏草原

2011-05-14 17:16冯亦斐
中国新闻周刊 2011年4期
关键词:团场天马伊犁

冯亦斐

去年夏天,我带上妈妈踏上回乡之路。飞机可以一直飞到新疆伊宁,但那里只是回乡的起点。

从伊宁市出发,向西南行,才是真正的回乡之路。这也是清乾隆二十年,清军大兵压境之下,准噶尔部达瓦齐退守的路线。

达瓦齐和他的前辈噶尔丹相比可能不太出名。噶尔丹死后,准噶尔各部贵族为了争夺汗位,进行了将近十年的争斗残杀,胜出的达瓦齐失去了人和,被其他部落首领告了御状。

那时,乾隆厉兵秣马广积粮草已经多日,正好乘此机会兴兵讨伐,平定准噶尔,清理西北边防。平叛大军行军三月,跋涉千里,于1755年5月兵不血刃抵达伊宁,伊犁河畔万民欢腾。达瓦齐率领亲兵近万人向伊犁西南退守。

伊犁西南,是“天马”的故乡昭苏草原。

“天马”本名乌孙马,汉武帝赐名“天马”。如今,乌孙马早已默默无闻,伊犁挽马则享誉全国。培育出伊犁挽马的地方,就是我出生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四师77团。

达瓦齐的退守之路,也恰恰是我的回乡之路。他骑马,我坐车。我很想找一匹马来体验一下,可惜现在,连把马当做翅膀的哈萨克牧民来往伊犁,也都是高高兴兴地坐车了。

从伊犁河谷向西南,海拔渐渐升高。去过新疆的人,很多都去过伊犁的那拉提大草原,但很少有人再向西南行至昭苏草原。在我看来,新疆处处有芳草,此处碧野最多情。

这片碧野,也因着“天马”而慢慢热闹起来一些。昭苏从2009年开始在草原上举办“天马节”,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是天马节期间。

赛马场得从公路再往草原深处拐进去。草原太大了,无论再多的人,再多的马,都似乎只是点缀。但也只有在那时,看到草原上的马,才觉得是真正的草原。

在马的脚下,是草原的家族:酥油草、肥羊草、鸡脚草、山茅草、野燕麦、苜蓿草……在一片绿野中,我彻底想不起来我小时候是否有能够分清这些草的本事。这里还是花的海洋,有吹不响的喇叭花、摇不响的铜铃花、拍不响的手掌花。然而最炫目的,却是兵团成立之后才开始种植的油菜花。金灿灿的油菜花,大片大片地,镶在草原上,像是屯垦戍边的绶带,虽然是人工的,却已经和这片草原结合得那么美丽。

从赛马场出来,沿公路往西,就是77团。该地名为“阔克托别”,哈萨克语意为“绿色的山包”。再往西,就是76团,团部所在地吐尔根布拉克镇,蒙语意为“清清的河流”。

76团是个边境团场。在中哈边界线的中方一侧,矗立着格登山。这里,就是达瓦齐选择的最后的退守之地。我外公家,曾经就在山脚下的格登连(一连)。

我和妈妈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慢慢地激动起来。我8岁之前残缺的记忆也被妈妈的叙述慢慢地补全。可是妈妈的记忆却被眼前的存在迅速地模糊,如果不是已经回来过几次的小叔叔在一旁做导游,她已经很难找到回我们家的那条路了。

“团场的变化挺大的,现在的路真好。”妈妈说。当初我爸爸骑自行车把我妈从76团接到77团结婚还真是费了不少时间呢,如今眨眼间的工夫,我妈还没数清一路上路过几个连队,就到了76团团部。

在那里,表姐一听我还从来没有去过格登碑,立刻联系车带我们上山。司机刚从山上下来,送走一拨客人,却还是很开心地送我们上山。在他看来,来这里不去看格登碑就像去北京不去看天安门一样,怎么可以?

从团场到格登山没多远,出了团部就很少能见到人。这次回乡前,我一直思谋着把我们家原来的院子买下来,将来回来住。可是这个想法被所有家人反对批评:我们好不容易才搬回内地,你还想回去!回去有什么好的,那么荒的地方?

在半山腰经过松拜边防站,上山的人需要登记一下。司机冲着熟识的登记员挥挥手,一打方向盘就过去了。60年代时这里还要给居民发“边境禁区居民证”,苏联解体之后边境上气氛渐渐不一样了。边境团场原来那种“家庭是哨所,人人是哨兵,走路是巡逻,劳动是放哨”已经基本成为历史。

妈妈记得70年代末她第一次上格登山的时候,是听其他人说那里可以看见苏联人。她和几个朋友坐着拖拉机上去的。只记得那里有个碑亭,还有一个边防军的望远镜,大家抢着看对面苏联人的房子,还能看到他们晒的被子。

现在这里已经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旅游景点。重修后的碑亭像是城市里某个公园的牌楼,那块经历200多年风吹雨打的“平定准噶尔勒铭格登山碑”碑体已经斑驳。

据记载,清军长驱追至格登山,决定智取。因为“以兵取则伤彼必众,彼众皆我众,多伤非所以体上慈边”,于是派3位蒙古族勇士带领22名蒙古族士兵,利用服饰、语言等有利条件,夜袭达瓦齐宿营地。经此一役,达瓦齐部七千余人投降,达瓦齐虽冲破重围逃往南疆,但最终被俘。

叛乱的达瓦齐,被乾隆赦免,封为亲王,配宗室之女。这种宽大为怀,或许却是对达瓦齐最大的不慈悲。他被剥夺了回乡的权利,“居之京都,直至病故”。

站在碑亭边,无论是对面的哈萨克集体农庄,还是这边的草场农田,那种安逸悠然的气氛,让人很难想象这里当年的金戈铁马。

从山上下来,我和妈妈又去了自家从前的院子。院子不知道现在是谁的,但是连大门都倒了一半。妈妈去杂草丛生的院子里转了一圈,扭头就走。我追上问她怎么不拍一张照片留念,她说,都破败成这个样子了,有什么好照的!

我们家曾经是团里最有“文化气息”的一个活动场所。爸爸不仅费时费力从大门口铺了一条人字形砖头小路,还用小榆树围起一个小花园。这个小花园成了我妈妈不会过日子的铁证。“这么大个院子,不多种点菜,种花有什么用啊!”可就是在这个院子里,父母做了很多没有用、但是给我留下最美好童年记忆的事情。可是现在,都破败了吗?

我突然不想买回这个院子了。团里几乎没有我认识的童年伙伴,父母的朋友们不是回了老家,就是在伊犁或者乌鲁木齐。兵团新房越建越好,但如果只有房子,没有一起可以分享的人,这还会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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