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慨
2010年的结束,标志着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终结。这十年间,我们看到了数字技术改天换地的飞跃。它已经深刻、并终将彻底改变出版业的运行方式和读者的阅读习惯。
技术的进步,互联网的繁盛,使写作、发表和出版变得前所未有的容易。出书不再是一件足以光宗耀祖的大事,而只是获利或谋生的工具之一。读者也不再更多抱着求知识、长见识的目的去阅读,而只把读书当作消遣或打发时间的方式之一,一种相对文雅的方式。
当写作者、出版者和阅读者都将书视为商品,且仅仅把它视为商品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急功近利、粗制滥造、哗众取宠、甚至造假欺诈屡见不鲜,图书越来越多地和各种丑闻联系在了一起。
这也是中国文学持续衰落的十年,是外国图书高歌猛进的十年,是独立书店不断倒闭的十年,更是读书作为一种精神生活逐渐凋零的十年。
中国图书出版数字化迟缓
对世界出版业而言,2010年是告别旧时代,迎接新时代的关键一年。由于Kindle(亚马逊)、Nook(巴诺)等新一代电子书阅读器的出现,特别是2010年4月平板电脑iPad的上市,出版业终于放弃了犹疑、观望乃至抵抗,转而积极应对,力求化被动为主动,不使自己惨死于新技术的刀锋之下,而是谋求共生共荣,更好地活下去。出版人努力自救的结果,或将有希望从生死场上拯救人类文明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书。
中国出版界却未能与世界同步。在相对封闭的市场上,许多业中人未免得过且过,鼠目寸光,看不到大限将至,仍然只求做大做强,拼命打造“航空母舰”。全世界热议“长尾”时,我军犹言集团作战。殊不知真正的强敌已远非那些跨国出版巨头,而是一日千里的数字技术。在数字时代的超限战场上,行动迟缓的航空母舰终将退无可退,防无可防,一击之下,也能轻易分崩离析。
2010年12月8日,当当网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其网上书店已经在事实上掌握了足以左右业界的议价能力。上市之后,这一能力还将进一步增强。中国出版业名义上的定价制度已风雨飘摇。其结果必然是图书定价越来越高,网上书店的折扣也越来越大,更多的中小书店将难以为继,成批成片死亡的命运势不能免。业中人苦不堪言,却不思自身改革,上网应战,反以政策为救命稻草。2010年1月8日,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中国书刊发行业协会和中国新华书店协会曾联合发布《图书公平交易规则》,明确规定新书一律不准打折。未料反弹巨大,而最不买账的便是读者。此规定遂未及施行,便于八个月后无疾而终。
是年初,谷歌退出国门之外,喧嚣一时的谷歌图书谈判再无下文。中国图书数字化走向合法使用的一次良机就此失去。谷歌既已败逃,中国作家和出版商只能任人宰割。非法扫描、上传、下载的现象,过去只存在于网上论坛,或超星、VeryCD等少数可疑的专业或共享网站,如今已由门户网站接手,新浪爱问和百度文库首当其冲,成为容留侵权和盗版数字图书的最大渊薮。
坏书横行,庸作当道
回首2010年,人们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往往不是好书,而是那些坏书,以及与坏书相联的丑闻。首当其冲者,当为江湖郎中、畅销书《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人民日报出版社)的作者张悟本的崩盘;其次是清华大学教授、中国学术界大腕汪晖所著《反抗绝望》一书,受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彬彬指证大量抄袭;再有新华都集团总裁、畅销励志书《我的成功可以复制》(中信出版社)作者唐骏被曝学历造假。重庆道士李一也被揭行骗,其追捧者之一、《感动中国》总导演樊馨蔓甚至特地为李道士接连写了三本大著:《世上是不是有神仙》《世上是不是有神仙2:生命不仅仅如此 》,和2010年新出的《生命可以如此》(均为海南出版社出版)。
坏书之所以坏,不一定非要取人性命,夺人家产。大量貌似无害的庸作,迷乱老人心智,虚耗少年时间,败坏文坛风气,也是另一种坏。怂恿病患吃绿豆治病,和叫人读羊羔体赏诗一样不足取。遗憾的是,如今这样的坏书和庸作已层出不穷。
4月,“童话大王”郑渊洁宣布耻于同曹文轩为伍,将火烧向组织,公开退出中国作协。作协随即表示接受郑的退会,而不是抢先将其开除,已属宽仁温婉。较之往年,该协会越来越频繁地成为舆论争议的焦点。
中学教师、《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的作者袁腾飞起诉其出版商磨铁公司,指控后者隐瞒印数,拖欠版税。磨铁随后公布相关账目自辩,外界始知夸大印数乃出于宣传需要的行业惯例。此事亦使公众对年底发布的中国作家富豪榜的准确性产生怀疑,因为上榜数据正是在出版商公布的发行量基础上,计算版税得来。
中国文学乏善可陈
十年来,受消费主义和犬儒主义的双重侵蚀,中国文学已经迷失了精神方向,文事一年不如一年。2010年,本土小说创作乏善可陈,或许只有张炜长达450万字、分39卷、结为十册的巨作《你在高原》(作家出版社)真正值得一提。超级长篇的奇观效应之外,作者的真诚、功力和雄心理当获得敬佩。
另外,韩东的《知青变形记》(花城出版社)、迟子建的《白雪乌鸦》(人民文学出版社)、刘亮程的《凿空》(作家出版社)和杨争光的《少年张冲六章》(作家出版社)等小说,亦有好评。刘慈欣的科幻小说旧作《三体》(重庆出版社)再版后,突然爆红于市场,则不免令人意外非常。
但真正搅动市场的,仍为韩寒与郭敬明。两人年龄相仿,恰似一代青年的两种样貌,一正一邪(在另一些人眼里,可能恰好相反,是一邪一正),一刚一柔,一苦一甜,虽势不两立,却互相映衬,各领市场风骚。这一年里,郭韩皆出新书,各获追捧,市场效果差不多。自身命运的轨道却大不相同。郭敬明已光荣加入中国作协,作品亦随即荣登《人民文学》和《收获》两大主流文学杂志,他主编的《最小说》年底已出到总第48期。韩寒则受到美国《时代》周刊青睐,被选入一百位影响世界的人物榜。
12月7日,新创办的首届郁达夫小说奖,把价值5万元人民币的短篇小说奖颁给了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所著《伊琳娜的礼帽》。面对质疑,评委贺绍俊对媒体说,如果不把这个奖给铁主席,“恰恰显得操作的痕迹太明显,也显得做作。”其他获奖作品还有毕飞宇的《睡觉》、陈谦的《特蕾莎的流氓犯》和朱山坡的《陪夜的女人》等,题目皆香艳。
非文学作品有的瞧
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郎咸平继续成为书市红人。论出书速度,有学位的经济学家中,无人能出郎教授之右。2010年,他名下的新作、再版和修订版图书逾20种,风头直逼郭敬明,而《我们的日子为什么这么难》(东方出版社)、《新帝国主义在中国》(东方出版社)等书名亦极为夺目,对现状疑虑重重的读者很难不被俘获。
80岁的中国政法大学前校长、著名民法学者江平的回忆录《沉浮与枯荣:八十自述》(法律出版社)赢得了极大敬意。宪法学家、中国政法大学教授蔡定剑去年11月22日病故后,两部年内出版的遗作——《民主是一种现代生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和《宪政讲堂 》(法律出版社),亦在知识分子群体中唤起许多复杂的感受。
台湾女作家齐邦媛的自传《巨流河》(三联书店)获得内地评论界诸多好评。但对简体版删掉原作15%内容(约三万字)一事,86岁的齐女士公开表达了不满。
高华的《革命年代》(广东人民出版社)、王奇生的《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杨奎松的《“中间地带”的革命:国际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山西人民出版社)、于建嵘的《抗争性政治:中国政治社会学基本问题》(人民出版社)、熊培云的《重新发现社会》(新星出版社)等,皆为有分量、有见解、有水平的“三有”佳作。
不能不提的还有作家摩罗。2010年初,他出版了新作《中国站起来》(长江文艺出版社),完成了从自由思想者到主旋律宣传家的华丽转身。5月,摩先生1998年的成名作《耻辱者手记》,以“影响了一代大学生的心灵枕边书”为口号,再版重出(江苏人民出版社)。两书对照,小知识分子的心态更是难以捉摸。
翻译文学依然强势
村上春树的《1Q84》以十倍于行价的版权费用,由民营公司新经典文化购得。另一家民营书商凤凰联动亦向200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支付了15万欧元,一次性引进、出版了10卷本的米勒文集。
诺贝尔奖仍然是外国严肃文学在中国书市上重要的发动机。往届得主奥尔罕·帕慕克的爱情小说《纯真博物馆》(世纪文景,陈竹冰译)、JM·库切的《夏日》(浙江文艺出版社,文敏译)、哈罗德·品特的戏剧集(译林出版社)、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超长篇历史小说《红轮》首卷(江苏文艺出版社,何茂正、胡真真等译)均在2010年出版。秘鲁大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10月获奖后,往年屡见的中国出版商争购版权的盛景不再出现,盖因过去30年来,巴尔加斯·略萨的主要作品几乎均有翻译和出版,且从未中断。
已故美籍俄国作家尤里·德鲁日尼科夫的小说《针尖上的天使》(译林出版社,王立刚译)写于苏联时代,以辛辣的讽刺笔法,揭露了勃列日涅夫时期政治的丑陋和生活的伪善,即使今日再读,仍别具现实意义。美国小说家乔纳森·利特尔的法语小说、2006年龚古尔奖获奖作品《复仇女神》(译林出版社,余中先译)则以一个前党卫军军官的战后回忆,重述了残暴而可怕的人类虐行,再一次证明了体制造就恶魔,恶魔推动体制。1942年死在纳粹枪口下的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集《鳄鱼街》(新星出版社,杨向荣译)亦值得一读,这是舒尔茨作品的第一部中译本。
然而,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的翻译奖出现了空缺。这意味着此前三年的数千种翻译文学作品中,没有任何一部是合乎标准的,也没有任何一位中国翻译家值得褒扬,所有的外国小说和诗歌都是二流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