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兵马有干戈

余泽民

前两年我读英国经济史学家尼尔·福格森写的《世界历史的时代地图》时，心里确实感到欣慰。书中为自公元前2350年至公元2150年的七十个帝国排序，美国第68位，中国第69位，最后一个是欧盟。作为中国人，我虽然不希望欧盟取代中国，但希望它俩能并驾齐驱，毕竟我侨居在此二十年，已是半个欧盟人。

2004年匈牙利入盟，我跟当地人一样兴奋，他们兴奋于“重返欧洲”，我则兴奋于“走进欧洲”。2007年岁末，匈牙利成为申根国，我和朋友在第一时间驾车穿过无人把守的匈奥边境。要知道在那之前，多少人望关兴叹，多少人冒险偷渡。现在从布达佩斯去巴黎、柏林、布拉格或阿姆斯特丹，就跟北京人去天津一样方便。平日采购，常能看到印有“欧盟制造”的产地标签，让人感觉欧盟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个国家，俨然一个多元制帝国。欧盟不仅实现了政治经济联盟，还试图统一货币，取消边境，它不同于罗马、大英或拜占廷帝国，无须用兵马耀武扬威，就吸引诸国自愿投靠，如今已发展到二十七国。

第一次去参观欧盟总部，我犹豫再三，忍不住问身旁的朋友：“你说欧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问得貌似无知，其实合理，因为就连前法国经济部长雅克·德洛尔都说不清楚，说欧盟是个“不明政体”。欧盟凌驾于诸国之上，有着国家似的健全机构。一年四季，欧盟总部都在做走马灯式的提案和马拉松式的讨论，然后高高在上地颁布法规，大到整个欧盟区的海关法典，小到猪崽享受13天母乳的牲畜福利。特别是对像匈牙利这样的小国来说，布鲁塞尔打的一个喷嚏，都可能影响内阁的执政威信。

不过，自从国际金融危机爆发，欧盟开始大起大落，虽无兵马，但有干戈。危机初期，欧盟一度成为欧陆诸国的主心骨，一直抗拒入盟的冰岛痛心疾首，想引进欧元，加入欧盟，以求大树底下好乘凉。匈牙利也在中东欧地区率先申请到欧盟和世界银行的援助贷款，及时缓解了本国货币贬值的压力，解冻了国债市场，并希望提早加入欧元区。当然，匈牙利人也为此付出代价：政府在欧盟要求下缩减开支，取消第十三个月的退休工资，增设银行利息税，加收医院挂号费，结果惹恼了老百姓。为了取消300福林（约1欧元）的挂号费举行的全民公投，结果不言而喻，全国人民继续免费看病。

去年匈牙利大选，反对紧缩政策的反对党成了大赢家，获得了议会三分之二席位。然而经济不是童话，新内阁一上台就立即食言，推行了比前几届内阁更严厉的紧缩政策，甚至挪用私人养老金储蓄，削减家庭补贴，甚至从主张减税改为增税。老百姓惊呼上当，又开始一轮接一轮的集会，示威，罢工，绝食。想来，没有哪个执政党存心跟选民过不去，但没钱就是没钱，当家才知柴米贵。滑稽的是，因推行紧缩政策下台的前执政党，一抹脸进入反对党角色，抨击现内阁的紧缩政策不得民心。我开始怀疑，民意是否等于国家利益？

再看希腊，把欧盟闹得鸡犬不宁。希腊人过惯了闲散的日子，宁可不要欧盟赞助，也不肯减少福利。夏天我去雅典旅游，正好赶上市民示威，反对紧缩，国会大厦对面广场上搭满帐篷，挂满标语，一群群的年轻人坐在树荫下喝酒唱歌。现在，帕潘德里欧总理被迫辞职，但希腊人尚未来得及欢呼，就发现新总理刚一上任就表示：希腊除了留在欧元区别无他选，改革是缓解紧缩之痛的唯一途径，否则希腊弹尽粮绝将会破产。于是，希腊人又怒了，又开始新一轮的请愿，罢工。但问题是，不紧缩就得不到贷款，得不到贷款就会破产，破产后不但会没了福利、失业增加、商品紧缺、货币贬值，连留在欧盟和欧元区的资格也没了，无疑等于集体自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曾连任三届的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也潸然辞职，以换取议会通过欧盟要求的经济紧缩方案。谁都明白，意大利一旦崩溃，对欧盟将是致命的灾难：意大利不仅是欧盟八大元老国之一，更是欧元区的第三大经济体，即使把希腊、爱尔兰、葡萄牙绑在一起也不及意大利在欧元区所占比重的一半；其债务占全国GDP的120%，欧盟想救也救不了。老贝下台，反对者上街庆祝，可结果又能怎样？还不是照样要勒紧裤带！

不管怎样，我是希望欧盟能吸取教训，渡过难关。毕竟欧盟是非暴力执政的理想帝国，它动用经济这个“软武力”，通过说服、诱惑、吸引、制约的手段达到共处的目标，通过共同的文化、社会价值和强大的经济利益，将成员国变成一根线上的蚂蚱，不再你死我活，而是生死相依。

“软武力”要比真武力好，不仅廉价，而且和平。

(作者为作家、翻译家，现居布达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