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山里的私塾聚落

2011-05-14 17:16周丽
中国新闻周刊 2011年16期
关键词:私塾学堂家长

周丽

私塾“聚变”

在深圳经济特区,物质生活已经富足的人们纷纷把孩子送到梧桐山村的学堂里。原本平凡无奇的梧桐山,因为聚集了十几家私塾和两三百个孩子在此读国内外的经典著作,而成为远近闻名的私塾村落。

在新式教育于中国发展百余年之后,随着国人的经济生活水平提高及教育视野的开拓,人们开始重新审视家庭教育的方式及意义。私塾,这一在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教育形式,也被赋予了新的内容和活力。

2004年,梧桐山有了第一家私塾,从那时起,这里成为深圳人对子女教育的另一种选择,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通过读人类文明的经典而学会如何学习、生活、成长

梧桐山位于深圳东部,横跨罗湖和盐田两区,是深圳最高峰。每到春天,笼罩在雾霭中的梧桐山犹如仙境,吸引着深圳市民前来郊游踏青。但如今,这里已成为远近闻名的私塾、书院汇聚地,沿着蜿蜒起伏的山路循迹而至的人们,带着自己的孩子,目的只有一个,替孩子敲开私塾的门,离开学校,进山学“经典”。

梧桐山引来读经班

私塾,就在山脚下的梧桐山村。村子距闹市区不过十来公里,是西进梧桐山的必经之地,方圆不过2.3平方公里,由七个自然村组成。

梧桐山原本是个荒山,人们靠天吃水,211路公交车曾经是通向市区的唯一交通方式。2001年梧桐山水库建成后,这个只有700多户籍人口的落后山村,随着经济的发展迅速膨胀到1万余人。外来人口如此之多,当地甚至在2005年成立了出租屋管理服务中心。

画家张中和是这些外来人口中的一员,2002年,他从大芬油画村搬到梧桐山。

张中和是河南南阳人,1973年出生,喜欢中国传统文化的他,尤其对南怀瑾书中提到的儿童读诗书的画面念念不忘,至今仍记得其中关于私塾的描写:“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喊破好喉咙。”他的儿子2001年出生,张中和决定要按照传统私塾的方式践行教育,风景秀丽而房租便宜的梧桐山被他视为施行这种教育的理想所在。

张中和初来之时,梧桐山尚无私塾出现。“没有其他人(效仿),你劝也没用。”浓眉高鼻梁的张中和梳着马尾,在梧桐山村一住就是9年,如今,他已经把自己的事业全然转到儿童私塾教育上,并亲历了私塾教育在梧桐山从无到有,并发展壮大的过程。

2004年,张中和找了几个朋友的孩子周末过来读书,并取名“蒙正学堂”(后更名为“得谦学堂”)。这一年,他的朋友蔡孟曹也从深圳布吉一家私立学校辞职过来,办了一家“梧桐书院”,周末和寒暑假的时候教孩子们学习琴棋书画,间或也会读读《三字经》等传统启蒙书。

带着几个孩子在深圳市内学习国内外经典名著的孟丹梅,也在2007年遇到了张中和,并来到了梧桐山。她的鹿鸣学堂落户梧桐山之后,成为当地第一家全日制的私塾,并很快发展到上百名学生的规模。随后,10余所私塾相继在这里落户,梧桐山成为远近闻名的私塾村。

39岁的廖智楷曾经长期在书店工作,两年前从深圳市区来到梧桐山。那时,他的儿子正在鹿鸣学堂读书,他也在那里当老师,不过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办私塾。“主要是一个理想,也可以说是一个小作坊似的创业,自己办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实施,每个学堂都有自己的特点和不足。”廖智楷的天谦学堂终于在2009年9月正式开班,如今已经发展到22个孩子的规模,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做这个事,是我从小到现在自己真正想去做的事业,所以再困难再累也是很开心的事情。”

在梧桐山,像廖智楷这样先做老师再自己开私塾的并不多,不过多数私塾创办者都有自家孩子需要教。“每一个学堂的发展都有一个不同的历程,但大家秉承的用心是一样的,至少大家都是有(追求)文化的心灵。”

2007年,蔡孟曹把梧桐书院改建成一所全日制的私塾——儒愿学堂,作为较早在梧桐山教授人文经典的人之一,他对当今私塾的千姿百态了然于胸,也希望学堂最终能够回到对人性的认识,对教育根源的认识。

城里人想来 村里人要走

“如果我小的时候就知道读经典的话,我的人生肯定有重大改变。”今年39岁的张皓,在深圳市内一家置业公司任项目设计总经理助理,他总在周末和寒暑假带着儿子参加业余读经班。3月26日出现在梧桐山的他,身着红色方格衬衣,背着儿子的小书包,跟十几个家长一起在天谦学堂的一楼大厅里齐声朗读《论语》。

那天,8岁的儿子因为感冒没一起来,张皓自己却不愿意缺席。回忆当初看一个孩子学国学的纪录片时的感受,他说自己既伤心又激动,眼泪都流了出来。“我找到了对自己不满意的原因,明白了我对工作的困惑。”张皓觉得尽管自己现在事业发展不错,但仍总觉得不成功,“接触了经典(著作)之后,会用它指导我的生活,去与周围人相处,感觉受益匪浅。”

从那以后,张皓坚持用这种方式教育儿子,甚至在儿子4岁生日那天专门为他在读经幼儿园报了名,作为生日礼物。虽然没能说服家人让儿子读全日制私塾,但他至今还陪着儿子一起学习,并越来越多地得到家人的认可和支持。如今,他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读过《论语》《中庸》《大学》……甚至还有一些英文著作。

像张皓这样兼顾学校教育和私塾教育的家长不计其数,其中很多人已经毅然把孩子送进了全日制私塾。目前,梧桐山的十几家私塾已经聚集了两三百个孩子,这个数量还在发展。不时有来自深圳市区、东莞等地的家长带着孩子慕名来此探访。他们当中,有商人、教师、公务员、新闻人,也有企业里的管理层和技术人员,许多家长自身是大学毕业,甚至拥有硕士、博士学位。他们在改革开放的经济大潮里打拼,其中获得部分成功之后,已然对人生、生命以及小孩的教育有了新的省思。

但,没有当地村民。

“市里的孩子送到这里。他们(当地人)整天想的是怎么赚钱然后把孩子送到市里。”在得谦学堂的张中和看来,这是一个很奇特的交叉点。不过,这个相对封闭的小山村正在蜕变。就在私塾悄然兴起的这些年,不断有全国各地的艺术家、设计师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生活、创作。当艺术家队伍壮大到两百多名的时候,梧桐山村也进入了政府建设的文化产业园项目中,被冠名为“梧桐山艺术小镇”,并从2009年开始修路、挖河道、建房子。

对于特地前来寻访的人们,私塾创办者心态颇为复杂。一方面,他们希望自己的理念能够广为传播得到更多的认同和支持;另一方面,他们更担心媒体报道后会引来政府的干涉甚至还有被叫停的风险。他们扩大影响的方式,更多借助于讲座、公益课堂以及家长们的口口相传,也有人会在博客上稍加介绍。

不过,也有变化产生,得谦学堂的老师翟志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以前他们的确会担心政府不愿意来了解,“咱们这里都是好的东西,只是担心别人看不到,不是说别人会打击我们。”翟志强在梧桐山当老师快两年了,他认为大家担心的只是没有好的渠道去跟外界沟通,以至于很多人会误解。

读最可靠的书

在迷宫一样的村子里,如果想独自找到某一家私塾,并非易事。不过,只要稍加打听,梧桐小学的保安、小饭馆的老板,甚至路边的居民都能大概指个方向。他们隐身在错综复杂的居民楼里,有时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读书声,偶尔也会看到三五成群的孩子结伴嬉戏玩耍或者爬山。

正在悄然改变的梧桐山村,不时响起挖掘机隆隆的轰鸣声,但这并没有影响到隐居其中的塾馆师生。3月25日下午,《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轻轻推开天谦学堂一间教室大门的时候,一位男性老师正在带领孩子们读书,他背后墙上的孔子像格外显眼。

身着深蓝运动服的老师面朝大门,坐在一张木桌前,桌上放着一把木尺。他一边用手指着桌上摊开的书本大声领读,一边眼睛扫视学生,时而对学生翘起大拇指,时而指着某个调皮的孩子。教室内,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背对大门面向老师坐在同样的木质长桌上,两人共用一张课桌。学生一边用手指着书上的字,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老师读书,时而挠头摸腮,时而拍手跺脚打节拍。课桌边上,除了《英文名著选》外,再无其他书本。

在私塾课堂里,这是最常见的情形。《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走访多家私塾发现,有些课堂会有老师带读,整个教室内的进度都一样;有些课堂则是各人读各自的,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进度安排学习内容;外文作品则是跟着外放的MP3读。年纪更小的孩子,甚至可以在教室内随便走动玩耍。

天谦学堂创办者廖智楷提供的教育实施规划里,在中英文经典诵读之外,中医、书法、音乐、美术、体育、品德、数理等相关著作赫然在列。而儒愿学堂向到访家长出示的教学规划里,甚至还有德文、法文、日文的相关内容。如此宏大的学习计划,大多以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为周期,分别在不同的阶段安排不同的学习进度和内容,尤其是数理学习一般都在13岁以后开始。

得谦学堂的张中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私塾的学习内容都差不多,涵盖儒释道和世界五大教经典,包括西方哲学和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西方文学,以及美术和音乐等等,“外国的经典占到三分之一,或者五分之一就够了,中国的为主,西方的为辅。”

梧桐山上的私塾兴起不过三四年时间,学生大多在3岁到13岁之间,有些学堂甚至有过半的孩子在6岁以下。因而,孔孟老庄等国学经典是当前主要的学习内容,每天七八个小时的学习中大概有1个小时用来读英文。

“如果这个世界上连经典都靠不住的话,还有什么靠得住?”在得谦学堂的创办人张中和看来,经典从来不会骗人,人类文明几千年的精华都在这里面。他的朋友成亚杰是福田区云岭新村一家小学的音乐老师,为了让7岁的儿子更好地接受私塾教育,他在两年前特意搬到梧桐山来住,他也认为孩子们学习的东西不应该是有争议或者容易变化的东西:“文化必须经过时间的沉淀,证明它是没有错的,是经典的,才可以拿到课堂上给孩子们学习。”

家长带头读书

徘徊了好久,邓永平迟迟没有下定决心迈进门槛,偶尔双手抱在胸前随便站着。这是阳春三月的夜,灯光透过走廊上方的灯笼打在身上,邓永平隔着各式盆景编织成的绿色屏障,看见“琴棋书数礼乐射”几个红色大字顺着大门在院墙上依次排开。

“我打算让她在这过完清明节。”在音乐流淌的私塾里,这个36岁的男人终于道出了心事,他想让女儿退出学堂回到市内的小学。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晚课刚刚结束,仍有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练习太极拳,沙袋、跑步机和滑板也在这个十来平方米的小院里各得其所。邓永平清楚,他的这个决定,将让7岁的女儿远离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生活,“也挺煎熬的”。

邓永平的女儿在私塾学习快三年了,是张中和得谦学堂2008年创办后的第一批学生。女儿来梧桐山的这两年,在深圳南山区一家IT企业上班的邓永平也特意从市区搬到梧桐山来住。每天上班都得赶地铁,但却为他提供了读书的固定时间,“在地铁上读,来回正好一个小时。”

这正是张中和他们希望看到的,即家长带头读书。他们希望用环境去影响和熏陶,甚至建议家长把家里布置得像学堂一样有学习的氛围。在得谦学堂用心装扮的一栋三层小楼里,甚至专门腾出一楼大厅供附近的家长过来读书。尽管有专业的钢琴老师、古琴老师、太极拳老师、舞蹈老师和围棋老师,张中和却不允许他们教孩子,“要教也是教家长”。不教的结果是,孩子们反而兴趣更高更愿意学习。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得谦学堂发现,除了上下课铃声统一响起之外,学堂里包括老师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自行读书,老师只是在孩子们读书的时候偶尔提醒“把腰坐直”“大声读”“加油”之类,也负责检阅孩子背诵的熟练程度。课间十分钟,有些孩子会在琴房弹琴,也有孩子在院子里玩滑板。午饭过后,家长和老师们下围棋、弹古琴或者练书法;孩子们或者休息,或者嬉戏,或者就在大人旁边看着。下午四点过后,老师有时会带着孩子们爬山,有时候让男孩在武馆里面练武,女孩可以学跳舞。

3月24日下午,已经在得谦学堂做老师快两年的翟志强,在带着孩子们爬山的间隙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主要就是跟孩子们一起玩一起读书,“孩子是生活着长大的,而不是教育着长大的,要让小孩自然长大。”

成亚杰7岁的儿子是得谦学堂当年接收的第一个外来学生,现在每天晚上八点钟晚课结束回家后,他都会跟父母分享自己一天的见闻。“这是最好的,不要回家之后皱着眉头说还有一堆作业,孩子小时候就应该很放松。”自身是小学老师的成亚杰说,他就希望儿子能够多一点童年的快乐,“教育的智慧就在这里,不要让他觉得这是学习,那是玩儿。”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合适的环境。天谦学堂的创办人廖智楷,就非常羡慕张中和能够团结家长读书,而他和其他大多数学堂采取的办法是,统一让孩子住读,每隔一段时间回家一次。“家庭要是有很好的环境的话,走读是最好的了,但是现在的家长都做不到,孩子很容易受污染,效果不如全托。”廖智楷说,他也鼓励家长能自己带就自己带,“但是80%的家长都做不到。”

私塾村落的大构想

“这是我们的天才儿童,背书背得很快,弹琴也弹得很好。”张中和总是喜欢这样谈论学堂里的孩子,尤其是当某个孩子出现的时候,他会漫不经心地来一句:“在我们看来,我们当中未来最可能成为‘大家的就是他了。”

不过,邓永平眼下最关心的是孩子未来在社会上生存的能力。“假设十五岁之前所有的东西都能背过,十五岁之后怎么办?背过了这些东西,能够做什么?”邓永平相信未来也许会有一些空间,但他不打算拿自己的孩子做赌注,“这不是我们的家庭所能够承受的。”梅林小学的数学老师颜育群,也打算今年9月把6岁的儿子送回学校去读书,他说:“主要是被文凭卡住了。”

此种担忧,对于笃定读私塾的人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们相信,中国未来的教育只会愈趋开放,也许,到时中国会有专门的高等书院也未可知。“等他们13岁之前中文20万字和外文10万字都能够倒背如流了,就让他们进书院,那里会有更细的分科,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选修。”在鹿鸣学堂做了三年老师的全哲澜解释说,目前没有书院是因为“现在能达到这个量的孩子还没有”。张中和也将得谦学堂的目标定位于,为未来书院的人才培养做准备。他甚至认为,即使没有书院,自家小小的学堂也能把孩子培养成才。

这份自信的底气,部分来源于人们对梧桐山私塾村的构想。当地规模最大最有名气的鹿鸣学堂,已经把几十个大孩子全部迁到广东河源的乡下,那里完全没有商业气息。不过,张中和对于梧桐山私塾村仍然抱有着很高的热望,他乐意劝导来访的人们包括家长自己开办私塾,甚至专门准备了两份指导材料《梧桐山读经村建设之构想》和《读经学堂建设采购事务全攻略》。

“在深圳,这个地方又靠近市区,开车只要四十多分钟就到了,这样孩子既能接触到先进的城市文明,又能脱离城市的喧嚣,又是一份净土,每天都可以爬山,在深山里长大。”张中和非常中意梧桐山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像梧桐山这样的在全国也是很罕见的,没有几个学堂可以过这样的生活,既不脱离城市,周六周日回去就可以看博物馆听交响乐。”

梧桐山的教育构想,已经得到了部分家长的支持。张中和的得谦学堂,就在家长的资助下投资上百万元,其中可以使用的钢琴有6架,古琴11张,剑道、弓箭、武术馆统统都有,“而且人力资源越来越丰富,包括我们教钢琴的都是在深圳市内最好的琴行里面教钢琴的老师。”

像许多学经典的孩子的家长一样,成亚杰也专门在梧桐山租了房子住下。只要一有空闲,他总是喜欢到邻居张中和家坐坐,聊聊天说说话。同时身为小学教师的他,对于梧桐山私塾村的未来充满信心,甚至希望有一天自己也在梧桐山办一个私塾,“因为它符合人性”。

“对我们这个社会来讲,一个读经村是不够的。我希望它能做出一种模式,能够在全国来推广,能够让大家都学到东西。我希望读经典村能够遍地开花。”成亚杰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知道的人会越来越多,这必然会成为好多家庭的另一种选择,“这就是家庭教育的优势,很灵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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