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勇
有两条线,始终贯穿着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一条线是明线,叫书生气;另一条线是暗线,叫江湖气。随便哪一本史书,一眼看去,都是书生;细思之下,又全是江湖。在中国历史上,所有的书生都是演员,所有的导演都是江湖。这些导演一般不登台亮相,就算登台了,他们也只会展示自己书生的一面。他们潜藏于历史的暗处,不经意中显露的一鳞半爪,便已经左右了历史的局势。
书生讲究的是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无论哪一句,都昭示着响当当的气节。江湖讲究的是义。“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这些话,听着豪气,但仔细一想,却都透着赤裸裸的实用主义。关键时候,能为我所用,这才是江湖的本质。
书生的“节”是真的,而江湖上的“义”多半是假的。所以,田横一死,五百壮士都自刎追随。而宋江,兄弟们都死了三分之二了,他还有心思要衣锦还乡。“人在人情在,人去人情败”是江湖上最真实冷酷的注脚。
书生要的是虚名,江湖图的是实利。所以,谭嗣同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所以,项羽说:“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你看,都什么时候了,项羽还放不下一张脸。要是换成江湖,则一定会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书生说:“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江湖则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书生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江湖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书生认死理,江湖知变通。所以,书生若是当个幕僚,也许还能出谋划策决胜千里,真要是自己做了大当家,多半是以悲剧收场。比如光绪皇帝临死时,还要大叫一声:“慰亭(袁世凯)误我!”其实,误他的哪里是袁世凯?只要光绪皇帝的书生气不改,他就永远斗不过慈禧这个老江湖。
书生以为别人都是书生,而江湖一眼就能看穿谁是书生谁是江湖!所以,书生是万万斗不过江湖的。明朝的“东林惨案”就是明证。当时,东林党盛极一时。首辅刘一燝(相当于宰相)、叶向高(副宰相)、吏部尚书赵南星、礼部尚书孙慎行、兵部尚书熊廷弼,都是东林党人。可以说明朝的军事、政治、文化、监察和人事大权全都被东林党掌握。而魏忠贤只是东厂总管,势力并不大,他被称为“九千岁”是东林党倒台以后的事。天启四年,左副都御史杨涟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朝中七十多名东林党要人上疏声援。战斗就这样打响了。可是这些书生只知道上疏,哪里懂得江湖上的手段。魏忠贤先是假传圣旨,然后指使锦衣卫给这些东林党人罗织罪名。没几个月时间,这些东林党人,要么被罢官,要么被杀害。受此案牵连被杀害的共一万多人。战斗顺利得连魏忠贤自己都感到意外,这些书生咋就不会反抗呢?这些书生咋就只会写奏章呢?
位极人臣的都是书生,而开国君王都谙于江湖。诸葛亮是书生,刘备是江湖,所以刘备死后,仍然能驾驭诸葛亮,让他鞠躬尽瘁十多年。
书生敬重书生,而即便是江湖客,也不喜欢别人太江湖!所以皇帝打下了江山,总要杀戮功臣,换一批书生来治天下。只有书生才好用,用了心里才踏实。当初打天下的一班老兄弟绝不能用,太江湖了!
社会需要书生,但是书生多半落魄。
最可怕的,是书生突然热衷于江湖;最可敬的,是江湖客幡然看破了世事,避居山野,捧起了圣贤书。
愿所有的书生,都能读懂江湖;愿所有的江湖客,都能浪子回头,做一名青衣书生。
【原载2011年5月17日《潮州日报·百花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