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武玉
一
浙江杭州湾畔有个崧厦镇,历史悠久,景色如画。在这个海滨小镇,可以看到著名的钱塘大潮,每逢八月潮时节,游人众多。
这年又到了“八月十八观大潮”的日子,年轻的台湾女客商陈心雨慕名而来,跟随着观潮人流到了海滩,人们高兴而又急切地等待着大潮的到来。这时正是中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头顶,观潮的人撑着一把把伞遮挡骄阳。陈心雨没有带伞,被晒得满脸通红,汗水淋淋。她正感到难受,身旁出现一个青年,向她递上一把小花伞,随口说道:“小姐,给您遮阳!”陈心雨不由一愣又一喜,待要给他钱,这人已转身走了,只见他又去给没带伞的人送伞。陈心雨也没多想,张开了小花伞,顿时享受到了一片阴凉。
这时候,人群中响起了“潮来了!潮来了!”的呼喊。陈心雨赶忙看潮。远远的海平面上,潮水如一条白色的银链,奔腾呼啸而来,不一会到了眼前。但见丈余高的潮头,翻滚着,咆哮着,如万马奔腾,势不可挡。陈心雨看得既激动又振奋。潮头过去后,人们便络绎散去。陈心雨正要回去,忽然看到了那个送伞的青年,他在不远处的一把海滩伞下架着画板在写生。陈心雨不由信步走了过去。
陈心雨站在一旁观看青年作画。青年正在速写一位中年女子,她撑着一把伞,怡然自得,款款走来,画得栩栩如生。待他画好了一幅,陈心雨称赞他画得好,要过本子观赏。她一幅幅翻着,看到画中人都有一把伞,或张开,如一朵飘逸的云、一朵盛开的花;或收拢,如一管玉笛、一柄宝剑。陈心雨心想,这个青年真是对伞情有独钟。陈心雨又翻到一幅,画的是她陈心雨,几笔简约、轻快的线条,勾描出她张着小花伞的优美姿态。陈心雨看了莞尔一笑,指着手中的伞问:“刚才你为什么送我伞?”青年答道:“我家是开伞厂的,给看大潮的客人送上一把伞,挡雨蔽日,这已是多年的习惯。”原来他家是开伞厂的,出于经商的敏感,陈心雨饶有兴趣地和他聊了起来。
青年说他叫刘海尔,他爷爷开办了一家制伞厂,虽然厂子不大,却办得很红火。他在大学读的是美术专业,毕业后就在厂里搞伞具设计开发。刘海尔说,他送的这把小花伞是他开发的新产品。陈心雨打量手中的小花伞,当初拿到手,她就感到这把伞美丽时尚,精致轻巧,让人喜爱。她不由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刘海尔深深地看了几眼。
二
第二天,刘海尔刚上班,就接到市外贸局电话,说有一位台湾客商要来厂里参观,上午就到。刘海尔忙告诉爷爷刘大海,爷爷让海尔做好接待。不一会,外贸局的王科长陪着台商到了厂里,原来就是陈心雨。陈心雨本来就生得美,今天打扮得更加漂亮,刘海尔在这位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美女台商面前不由感到拘束,说话也结结巴巴。陈心雨却是落落大方,笑靥如花地说:“昨天我慕名来到贵镇观看大潮,今日又慕名来到贵厂访问,希望成为你们的常客。”刘海尔这才放松下来,忙说:“欢迎!欢迎!”王科长因局里有事先告辞回去了,刘海尔便陪着陈心雨先去参观工厂的伞厅。
陈心雨感到很意外,这个小镇伞厂竟办了一个不寻常的展览厅。进伞厅大门,看到墙上一幅《雨伞》诗,落款作者是元朝回族诗人萨都刺。陈心雨做过伞生意,写伞的诗很鲜见,不由轻启樱唇吟道:“开始轮,合如束,剪纸绸膏护秋竹。日中荷叶影亭亭,雨里芭蕉声籁籁。晴天却阴雨却晴,二天之说成分明。但操大柄常在手,覆尽东西南北行。”陈心雨赞美道:“日中荷叶,雨里芭蕉,你看,伞有多美呀!”在伞厅里,还布置着很多描写伞的佳句:“人生多少风风雨雨,一手撑伞去去来来”、“在风雨中诞生,走向灿烂阳光”等等。陈心雨一幅幅品味,不住地称赞这些句子写得好,写得美。陈心雨又兴致勃勃地看了伞的变化和发展:从竹架油纸伞、油布伞到铁骨布伞、绸伞,如今不但有直杆伞、折叠伞、童伞、广告伞、沙滩伞,还有高尔夫伞、油画伞、稻草伞等各种品种。她对刘家伞厂的样品看得特别仔细,称赞这些伞款式新颖,制作精良,堪称是伞中精品。
“好一个‘伞厅!”伞厅别有特色的伞文化令陈心雨深为喜爱,赞赏不已。她问刘海尔:“这是你的杰作吧?”刘海尔笑着摇头说:“办这个伞厅是爷爷的主意,我只是爷爷的助手。”“你爷爷真了不起!”陈心雨不由对未曾谋面的刘爷爷肃然起敬。
接着,刘海尔又带陈心雨去参观生产车间。但见车间生产井井有条,道道工艺一丝不苟,职工个个心灵手巧、朴实可亲。参观了一个上午,陈心雨大开眼界,也十分感动。她看到了刘家制伞人对伞的感情,以及对制伞的用心和用功。伞是一种流行商品,在国际市场上有良好前景。刘家伞厂虽然规模不大,设备也比较简陋,但办得生气勃勃,发展潜力很大。她意识到这是个机遇,打算和刘家合作,投资这家伞厂。陈心雨向刘海尔说了自己的想法,刘海尔当即告诉爷爷,爷爷刘大海决定与陈心雨洽谈。
刘大海八十挂零,身板硬朗,精神矍铄,只是右腿残疾,是个瘸子。他见到陈心雨,怔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陈心雨向刘大海问好,尊敬地说:“刘爷爷,你真了不起,这家伞厂办得真好!我从台北来,家里是经商开公司的,希望能与贵厂合作,共同发展伞业。”刘大海呵呵笑道:“陈小姐对我过奖了。我只是一个补伞匠,大半辈子串乡走街,以修伞为生,逢上了改革开放好时代,才办起了这家伞厂。如今政府号召我们招商引资,发展家乡经济,我也正有这个打算。台湾同胞和我们是一家人,能一起携手做伞,做大做强伞业,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大喜事呀!”
于是,他们当场起草了一份《合资意向书》。陈心雨说,待她将这份《合资意向书》传真给奶奶看后,双方就正式签约。“你奶奶?”刘大海不由脱口相问,脸上又掠过一丝惊异。“是呀,”陈心雨解释道,“我家的公司是爷爷、奶奶创办的,爷爷几年前已去世了,奶奶是公司董事长。我办的事,向奶奶说一下,只是一个程序。”
“你奶奶?你奶奶……”刘大海有点精神恍惚,似乎有话要问,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三
陈心雨给奶奶打了电话,发了传真,没想到,奶奶对这个合资项目却一口否定。陈心雨要奶奶说出理由,奶奶却要陈心雨立即回台北,不得与姓刘的那家伞厂有任何商务关系,态度十分强硬。陈心雨只得去向刘大海和刘海尔辞行,推说另有要事回家,合作之事暂且搁置。
陈心雨回到家后,奶奶以往见到宝贝孙女出差回来,总是高兴地问这问那,夸奖孙女能干,而这次回到家后却对商务情况避而不问,与刘家合作之事更是只字不提。陈心雨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如此反常,见奶奶脸上有一种苍凉的神情,也不敢开口,只是将刘家伞厂的资料悄悄地放在奶奶的案头。
奶奶看似平静,其实心底起了波澜。那天听了陈心雨的电话,看了她的传真,刘大海这个人,崧厦镇这个地方,一下从心底冒了出来,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让她苦涩、心酸。
奶奶叫孙琴华,老家就在杭州湾畔的上虞县城,当年她还是个16岁的少女,在县城中学念书。一天,孙琴华去上学,春天孩儿面,从家里出门走到弄堂口,突然下起了雨,偏偏她没有带伞。她正进退两难时,弄堂口一个摆修伞摊的小后生看见了,递上一把油纸雨伞让她用,她也二话没说,打着伞上学去了。傍晚放学回来,孙琴华要把伞还给他,而那个修伞的小后生已经收摊走了。她几乎天天等着,可是不见他再来。这个春天,孙琴华就用这把伞顶着风雨上学。
念完初中,孙琴华到乡下一所小学当教师。一天,她去学校没有带伞,被初秋的日头烤得汗流浃背,正用手帕擦汗间,却见那个小后生挑着修伞担迎面而来。他脚也没歇,从担上取了一把布伞递给孙琴华遮阳,又匆匆赶路走了。孙琴华来不及道一声谢,只是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发呆。
冬去春来,三年过去了,孙琴华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一直用这两把伞遮雨蔽日,不用时就挂在房间床边。她常常思念那个修伞的小后生,不知他姓甚名谁,是何方人氏。那一年八月十八,她去离县城二十多里的崧厦镇观看钱江大潮,去时天气晴朗,到了海滩边却起了风,飘下阵阵秋雨。观潮的人有的带了伞,没带伞的人便想方设法避雨。孙琴华正在彷徨时,哪想到修伞的小后生张着一把伞出现在她身边,替她挡住了风雨。孙琴华惊喜不已,等了三年,思了三年,竟又在伞中相会。
两个年轻人共撑一把伞,在风雨中观看钱江大潮。孙琴华知道了他叫刘大海,家就在崧厦镇。刘大海的英俊健壮、善良朴实、聪明能干,让孙琴华对他喜爱有加。当钱江大潮奔腾激越而来时,孙琴华在激动兴奋中揽腰抱住了刘大海,将一颗青春的芳心紧紧贴在大海胸前。
孙琴华家只有母女俩,她妈也很喜欢刘大海这个女婿,两家举办了订婚仪式。孙琴华颇有经济头脑,订婚后,她在县城租了一个门面,让刘大海开伞铺,既修伞,又制伞卖,开了一个多月,生意果然不错。孙琴华教书的乡下小学,因为受时局影响,读书的人少,关了门,孙琴华也就帮刘大海打理伞铺,开起了小夫妻店。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结婚前夕,刘大海带了钱去杭州购买伞布、伞架材料,这一走,一去不回。孙琴华等了一天又一天,找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从县城到崧厦又到杭州,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可是茫茫大地,哪里有刘大海的人影!孙琴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病了一场,渐渐心灰意冷。后来,一个亲戚将孙琴华母女带到香港,不久又到台湾谋生定居。过了两年,孙琴华经人介绍结婚成家,从此将往事尘封在心底。
哪知道,这一次孙女去大陆经商,去了崧厦镇,见到了刘大海,还要与刘家伞厂合资,这消息就如一个晴天霹雳!刘大海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老人心中当年的伤痛被揭开,她不想再见到这个负心郎,所以一口拒绝了孙女提出的合资项目。
四
孙琴华静下心来思忖,又觉得刘大海不该是那样的人,忍不住去翻看孙女放着的资料。她仔细看了伞厅的录像,勾起了当年对小后生雨中送伞的感激之情和对美好往事的回忆,让她激动不已。她看到“人生多少风风雨雨,一手撑伞去去来来”的句子,不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不是她和刘大海一生感情、经历的写照吗!当她看到刘大海是个瘸子时,不由惊呆了。她当即揩掉泪水,叫来孙女。
“心雨,刘大海怎么是个瘸子?”孙琴华急切地问。
“奶奶,您在说什么?”陈心雨感到惊讶,不知奶奶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孙琴华又重复了一遍。陈心雨说道:“听说刘爷爷年纪轻轻就瘸了。那年他去杭州进伞料,半路遇上强盗,差点丢了性命。所以刘爷爷一辈子未结婚,刘海尔是他领养的一个孤儿。”孙琴华听了“啊”的一声惊呼,滚下两行眼泪。她当即叫孙女收拾行装,赶赴大陆崧厦镇。
隔了半个多世纪,孙琴华和刘大海终于又见面了。
“呵呵!琴华,真是你呀?那天我见了心雨,感觉怎么好像当年的你。”刘大海高兴地笑着说。
“大海,当年你怎么一去不回?也没有一个音讯?”孙琴华看着他的瘸腿和身边的拐棍,颤抖着嗓音问。
“琴华,一言难尽哪!”刘大海一声叹息,诉说了当年的苦难。
原来,当年刘大海去杭州购买伞料,在一个小客栈遭几个强盗打劫,抢去了钱,又把他抛下一个深山沟。刘大海昏迷了三天三夜,幸亏被一个采药老中医发现,救了回去。刘大海浑身是伤,气息奄奄,在老中医家里躺了半年多,才保住了一条命。
“琴华,我有了一口气,就日夜想念你。我虽然保住了命,但已是一个废人,我想见你,要捎信给你,但是我不能呀,我不能连累你,耽误你的终身。后来我慢慢恢复到能拄着拐棍走动了,就又干起了修伞活……”刘大海哽咽着,老泪纵横。
“大海!”孙琴华哭喊着拥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刘大海。
一边的陈心雨含着泪,拉住刘海尔的手悄悄退了出去。
几天后,命名为“华海伞业有限公司”的合资企业宣告成立,同时,刘大海和孙琴华喜结良缘,刘海尔和陈心雨也成为一对恋人,真是三喜临门。
合资企业如鱼得水,发展很快,产品大批出口国际市场。在“华海”伞业的引领下,崧厦镇发展起了两千多家制伞企业,被国家伞业协会命名为“中国伞城”。 ■(责编: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