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丹青

2011-05-14 09:47草泥攻
飞魔幻B 2011年9期
关键词:宣城三爷画师

草泥攻

1. 楚瞎子和杜哑巴

彭城的夏闷热而恼人,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

我怀里抱着蒙着的画板跟在银发老者身后,好奇地四处打量。

次长府倒没我想象中威严,曲折回廊,沿途绿柳粉河,细雨朦胧。

我今天来,是为了画一幅画,次长府主人的相亲画。

“杜画师,听说你也留过洋啊!”次长府的老管家絮絮叨叨,“一个姑娘家,怎么打扮得蓬头垢面的?”

我嘿嘿地笑。

老管家转过身来斜眼看我:“你是个哑巴?”

我收回好奇的视线,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又咧开嘴朝他笑了起来。

“不是——”

三千只鸭子在四周齐鸣。

老管家快晕了,忙叫我闭嘴,叹气说:“盛二小姐样子平凡,但也有把好嗓子,我们三爷身体不便,这才想娶她进来,谁料却要受你这破锣荼毒半个月……”

我皱眉,在进房前拉住老头儿,指了指画板,又指了指自己的脸,嗓音如遭烟熏火燎:“谁好看?”

画板上是我为盛二小姐画的肖像。

黑眼如同沙白蚌壳中璀璨的黑珍珠,乌发温婉地高高盘起,别上一枝洁白的玉兰。整齐厚重的刘海儿之下,是一弯细如初月的黛眉。五官虽然平凡无奇,但画像栩栩如生,与她对视的时候,少女似乎在画框中对你微笑。

老头儿咂咂嘴:“盛二小姐是比较难看。”

我刚要得意,又听老头儿无奈地摇头:“可你更加难看啊——”

……

我正不服,却被他一拉一推,门板砰的一声,就被关进了一间房里。

“三爷,这是城东的杜画师,给您画像来的。”

我迅速摆好了谄媚的笑容,刚顺着老头儿的目光看去,却怔在原地。

“画师?”

黑色军装的男人懒懒地靠在窗边,军帽压得极低,怀表细细的银链自胸口的衣袋垂下,修长的指间夹着烟雾缭绕的雪茄,身形颀长而笔直,高大而肃穆。

他回过头,深琥珀色的眼睛隐然带笑:“那就画吧,我倒挺好奇,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

我傻了眼,回头看老管家,他沉着地朝我点头。

据说,这个楚三爷是陆军部里最年轻的次长先生,是在战争中被烟气熏伤了眼睛,回来彭城养病的。

可看他那双沉静的眼睛……

是盲的?

他若是个瞎子,我杜二就真是个哑巴!

2. 楚家三爷嫁不得

兵荒马乱的年代,盛家虽是彭城一方显贵,但终归想找个靠山——这位尚未娶妻的楚宣城楚三先生就很不错,十七岁追随军,二十八岁任陆军部次长,即便是眼睛盲了,只看他未被免职只是养伤,就知道是个人物。

我在纯白的画布上画着乌龟,随口道:“三爷,您一直靠窗站着也挺累的,不如换个姿势?比如一脚跨在板凳上,效仿策马奔腾……”

楚宣城端茶轻啜一口:“杜画师一个时辰让我换了六个姿势,画布换了十几张,这像……你是要怎么画?”

“三爷耳朵灵,连我换了画布都知道?”我满不在乎地打哈哈,“您别担心,我肯定把三爷画得英俊潇洒,哪怕是路边的一只小母狗,都会摇着尾巴跑过来扑您。”

他沉沉地笑:“杜画师的手艺真有这么神?”

我跷起二郎腿,拍着胸脯保证:“那当然,我杜二……”

又是一阵牛皮吹上天。

“既然这样,想必你一个人回忆我刚刚的英姿——”说到“英姿”二字,他又是一笑,起身走到门口,“本人不在,你也能画吧?”

我傻了眼:“啊?”

他压低了帽檐,眼睛里一片澄澈:“听管家说杜画师貌不惊人,但这把嗓子倒是惊死人,我头痛,出去散散步。”

“哎,三爷——”

他穿着笔挺的军装的修长背影已然远去。

那样步履悠然,那样精明傲慢,怎么可能是个瞎子呢?

我抓了抓头发,只得抱着画板也跟了上去,心里默念——

“盛二小姐,这个楚三爷可真不是个好脾气的,你这般伶俐可爱、貌美如花的好女子,绝对只有阿贵才配得上你,千万不能嫁给他!”

走出院子的楚宣城不若房里熟悉,动作迟缓了许多,我一路匆匆,险些跟他撞个满怀。

他皱着眉回头,笔挺的身形把我遮在了阴影中,近得能嗅得到军装上缭绕不散的杀伐味道。

我不禁屏息。

“杜画师不留在房里作画,跟我出来做什么?”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往后退了退,嬉笑道,“我们相处三日,杜二对三爷竟舍不得了,离眼片刻就似一月逝去,心慌得无意作画……”

他眸色微沉,似在分辨我话中真伪。

我阴笑。

杜二的一张嘴巴,蹲在城隍庙乞丐面前说上半个时辰,乞丐都得把大洋双手奉上。

把画板随手往地上一丢,我扶住他:“三爷要一个人出门,杜二是不放心的,不如我随身照顾您?”

手指触到他的手臂时,军装下的肌肉有一瞬紧缩,他低头看向我,澄澈的瞳人里倒映出我乱蓬蓬的头发和平凡的容貌。

我莫名心惊,刚想放手,却听他浅笑着道——

“杜画师向来对金主如此殷勤?那这画像完成之前,就劳烦你跟着我吧。”

3. 盛家小姐娶不得

我恨楚三爷。

老实人看得多了,可没见过他这般较真的。我不过是随口客气,他倒放在心上了。自那日起,别说出府,即便是他更衣沐浴如厕,我杜二也要傻兮兮地跟着……

傍晚牵着那条名曰叼馋的狗更成了次长府里的一道靓丽的风景:我遛狗,三爷遛我。

这日,楚宣城悠闲地靠在回廊边闭目养神,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那细银链子的怀表,满身世家公子的慵懒气质。

我嘴里叼着狗尾巴草一嚼一嚼,拿炭笔在画布上画猪头。

“杜画师,已经十日了。”他懒懒地问,“你今天撕掉了第一百三十六张画布。”

我干咳一声,在他灵敏的听力下又撕掉一张,小心翼翼地问:“三爷,叼馋的风姿也很矫健,要不杜二给你们画张全家福?”

“杜画师这话听着像骂人。”

我嘿嘿笑着:“哪敢,我骂叼馋呢。”

说他和叼馋是一家,那可绝对是委屈了叼馋的。

“……”

“真的,真的。”我抬手就要发誓,想起他眼盲看不到,又讪讪地收回了四根手指,“我对三爷的敬仰如叼馋的口水连绵不绝……”

楚宣城扯起嘴角:“是吗?我倒觉得,杜画师一直对楚某略有敌意?”

我心下一紧,急忙说:“三爷多虑了。”

他冷哼一声,面色不善撑着栏杆站起来,转身就走。

我急忙抱着画板跟上。

九曲回肠的雕廊在我们身边一前一后地掠过,荷塘初露剔透,芦苇随风轻摆,暗香缕缕染到我们身上,冲淡了衣衫上的熏香,几个流转之间,荷香却又不露痕迹地消失……

这样的追逐持续了十日,楚宣城称之为,散步。

有时也叫遛狗。

我气喘吁吁地叫住他:“三、三爷,您生什么气啊?”

他皱着眉回头:“杜画师,莫非你不愿让我娶盛二小姐?”

“呃——”

我真是个不称职的间谍。

楚三爷只是悠然地挑挑眉,我便很丢人地两腿发软,把一切都招供了。

叼馋也在唾弃我,因为楚宣城甚至还没拿出肉骨头……

“盛二小姐已经心有所属,楚三爷便成人之美了吧。”

他抬眉:“婚姻不是儿戏,哪有那么轻易反悔的道理?”

我越发忧郁:“盛二小姐又不漂亮,根本配不上三爷啊!”

“我眼盲,看不到美貌,要它何用?”楚三爷把玩着手里的怀表,鼻梁挺直,薄唇浅笑,“只要嗓音宛若黄莺出谷,在我脑中便是一抹窈窕佳人。”

我好奇:“杜二在三爷脑中是什么样子的?”

“你?”

他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长:“你的声音就像铁匠铺里的磨刀石,刺刺拉拉的,令人头痛,我脑中的你,你猜是什么样子?”

连始终面无表情的老管家也嗤笑出声。

我愤然,拂袖而去。凭什么盛二小姐在他眼里是只漂亮的小翠鸟,我杜二却是块硬邦邦的破石头?

回到房里,我把画着盛二小姐的画像又搬了出来,对着无辜的她瞪了半晌。明明都是平凡无奇的五官,我未必就比她差……

怎么楚宣城偏偏是个瞎子!

4. 飞沙走石杜媒婆

怄气三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即便楚宣城亲自来探访,我也目不斜视专心地画画。

楚三爷在我身后笑道:“听管家说,这幅画已快完工。”

我继续涂涂抹抹,也不理他。

他倒不动气,竟含笑道:“其实,回绝盛家二小姐,也不是不可以。”

嗯?

他不要那只小翠鸟了?

我刷地转过头,两眼放光:“三爷肯放过盛二小姐?”

“那要看杜画师的诚意。”楚宣城以手托腮,笑意盈盈,“都说画师的活计是媒婆的大敌,杜画师若有心替盛二小姐解难,不如亲自替楚某说门好亲事?”

这一句话,让我足足当了半个月的媒婆。

人人都说杜画师原本就像个流氓,如今简直媲美色狼。

只要有未婚姑娘的地方,定有我偷窥的视线。

没未婚姑娘的地方,我便往已婚妇女堆里钻。

半个月下来,我画的画像没一百也足有八十,终于完工之后,我捧着画作跑在楚三爷身前献宝,他看都不看,只是笑问:“杜画师,楚某眼盲,不看面貌,只听声音,你可是忘了?”

我如遭雷击地看了看半个月的结晶,良久,转身离开,第二天就开始满街强抢民女。

一时间整座彭城对杜画师之名闻风丧胆,只要报上我的名讳,不消片刻,街上姑娘便能逃个片甲不留,连卖茶叶蛋的老太太都抹着眼泪推车走人。

谁抢你啊——

亲事因为一张画像拖了又拖,几乎要拖到秋叶火红,金主也不耐烦起来。

盛家人给我最后三天。

我犹豫地对着画布比画了两下,炭笔才在上面画了第一条线,肩膀却突然被人捏住。

“杜画师。”

楚宣城薄唇微抿,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将要画下的笔触,半晌,轻轻松了手。

我直觉他的目光和平日不同,却又有些抓不住痕迹,懵懂皱眉:“三爷?”

他转过身去:“今日阳光不错,杜画师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我怀疑地望了一眼窗外阴沉欲雨的天空。

就算他是个瞎子,也不能这样睁眼说瞎话啊!

他站在门口,沉黑军装笔挺,帽檐一如往常压得极低,阴影遮住半张脸,却比平日多了几分肃杀。

“明日我便奔赴桂林……即便这样,杜画师还是不肯同我出门吗?”

5. 乱世英雄楚宣城

这世道真是不太平。

战事如一柄刺刀蠢蠢欲动直指彭城,街上人心惶惶,市民如同四散的穷鼠,如今未有心思离开的,也大抵只剩一个等着亲事的盛家。

楚宣城漠然地看着这奔波的人潮,淡淡地说:“战事酝酿已久,杜画师,待我离开之后,你也尽快另寻个安宁的去处吧。”

我心里掠起一阵寒意,低声唤道:“三爷——”

“楚三,楚三,你当我上头真的有两个哥哥?不过是家父喜欢人丁旺盛的假象罢了。”他嗤笑,低下头来,“杜画师,我叫楚宣城,再没别的名字。”

我没理会他的话中之意,皱着眉说:“你果然不是真的瞎子。”

“你刚来府里时,不也装了哑巴?”

我哼了哼。

跟着他这两个月,说了满坑满谷的话也不过换得一块磨刀石的美誉,当初倒不如装哑巴装到底。

都说朦胧就是美,也许那样还能胜过他心里那只没见过面的小翠鸟。

但我到底没资格埋怨。

奸臣迟暮下野,英雄韬光养晦。

他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好时机,这我是懂的。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忽地笑了。

那一笑,便如同冰雪消逝的一瞬,叫人心里生疼。

“杜画师,我的画像,你今晚可愿画完它?不赠盛二小姐,只赠我楚宣城。”

不赠盛二小姐,只赠我楚宣城。

一夜没睡。

第二日老管家来敲我的门时,我两眼下积着沉黑,十分委靡不振。

“杜画师。”老头儿扶了扶老花眼镜,疑惑地指了指我背上一个巨大的包裹,“您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答,唉声长叹掠过他,一路往大门口走去。

惨了惨了,这门生意真是亏大了。

马儿嘶鸣,我想他已经准备好一切,只等一个颔首告别,就能毫不眷恋地离开彭城,自此相距万里之遥,永生再不能见。

我垂头走到他的高大骏马前,把那没有完成的画往他面前一摆,僵硬着脖子说:“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记性不好,离开楚三爷就记不起您的样子来,可画还是要画完的……”

他皱眉,帽檐下清俊的眉眼越发沉黑,满身杀伐之气蠢蠢欲动,犹如日光下浴血的战鬼,刀锋冰冷。

带着丝质手套的手指修长优雅,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我身后的包裹:“那里面是什么?”

“既然是要逃命去,总得带些财物吧。”

“我怎么记得,你独身来我楚家时,只带了一幅画?”

……

我笑容可掬:“您记错了,我也带了这样一个包裹。”

他静默地看我一会儿,蓦然失笑,摇摇头:“府里若有你喜欢的东西,你带走也就罢了……回去。”

我不服:“三爷劝我逃离彭城,竟连杜二逃到哪里也要管吗?”

他缓缓收住笑,深黑的眼睛里带了些复杂的情绪,垂首望着我。

我也执拗地仰头望着他,脖子都已经发酸。

半晌,他放低嗓音:“回去吧。替我告诉盛二小姐,若她愿意等我,战胜归来之时……我定娶她。”

“喂——”

说完,他最后看了我一眼,扬鞭策马——

驾!

桀骜的背影绝尘而去,我背着那个滑稽的大包裹,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回头。

我咬紧下唇,不死心地问老头儿:“喂,府里还有马没有?”

他同情地望着我,摇摇头。

我失望了,正想离开,却听老头儿补充一句。

“还剩头驴。”

我迅速转过头,望着老头儿笑得满脸花开,瞬间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英俊的一张脸。

6. 娶妻当娶杜画师

楚宣城是只纸老虎,终究不好意思让我骑头驴跟在他屁股后面。

我与他两人一路行至南京,与一个油头粉面的小青年会合,一夜也未逗留,便急急南下赶往桂林。

我日日跟在楚宣城身边,抱着一个画本画他。

策马奔腾的他。

战后归来的他。

言笑晏晏的他。

沉沉睡去的他。

像要把在次长府那些日子撕毁的画布补回来似的,我没完没了地画,细细地修饰每一寸轮廓,包括他一日比一日疲惫的脸庞。

我将那幅油画偷偷完成,并连夜打包寄往他处,他连一眼之缘都未曾得见。

我知道自己追不了多久。

战场厮杀,尸横遍野。杜二即便再流氓,也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总归是要拖后腿的。

一日夜里竟梦见他浴血而亡,我在惶惑中醒来,却听窗外战火连天,爆裂声随着午夜天空中如同烟花漫卷。

余光扫到搁置在桌上的画本被调了位置,不祥的预感浮现,正要跑下床,额角便是一阵冰冷。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的头,潜入的贼人在夜里冷笑:“别乱动。”

我被他一路挟持到军部大厅。

一群人脸色沉重地冲出将我们围住,也包括薄唇紧抿的楚宣城。

他眼底的黑色越发深沉,浑身浴血,手臂上一道狰狞的伤疤深深割下,显然是刚刚从战场上退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没睡醒,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我却梦游似的傻笑。

“楚宣城,你别娶盛二小姐了,娶我杜二吧,我比那只小翠鸟也不差的。”

……

这群五大三粗的爷们大抵是被我这死到临头的厚脸皮震惊了。

一片死寂。

楚宣城抿着唇看了我半晌,竟也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低低地笑。

“说什么傻话。”

隐藏的枪手将贼人击毙,那人似乎与我们有着血海深仇,临死也不放弃地连连开枪。我被楚宣城压在身下翻了两翻,直觉腰间一痛,闷哼出声。

他沉眸皱眉:“伤到哪里?”

我有气无力地笑:“被地上的东西硌了腰……”

他松了一口气,担忧的目光便移向别处。

大总统性命重要,护得我离开险境,我推他说没事,他立刻起身去探望。

大厅灯火已熄,黑洞洞的,只剩外面时不时炸起的火光。

嘈杂之中,没人注意到我如同拉风箱般的粗喘。

腰间血流如注。

我从出生起从未经历过如此痛楚,只得蜷缩成一团。

黑暗里有人戳了戳我的脑袋,我眯着眼睛抬头,就见“油头粉面”一脸担忧地说:“你中枪了?”

我额上满是冷汗,极缓慢地把食指贴在唇边:“嘘——”

他盯了我一会儿,神色复杂地低下头,毫不犹豫地撕开衬衫下摆,将我的伤处紧紧裹了起来。

我默默忍痛,小声说:“只是擦伤,不碍事。”

他却皱眉:“你是个包袱,还是快走了吧。”

我笑道:“若我离开以后,三爷不声不响地去盛家提了亲,我杜画师发过的誓可就比狗屎还不如了。”

“你——”

大厅的灯光始终没有亮起。

黑暗中,楚宣城高大修长的背影忙碌而满负沉重,似乎离得远了些,又远了些。

我捂着剧痛的伤口,低声对“油头粉面”说:“再让我追几天吧,追不动了,我自会停下。”

7.一日不见过三秋

大军彻夜转移。

我与楚宣城披星戴月地共乘一骑,夜色深沉,但觉前途未卜。

我在马后抱着他的腰,鼻间满是血腥味,他受了不少伤,脸色也很苍白,看着他眉目间的疲惫,知道追随的日子大概是尽了。

一路疾行,竟又到彭城。

体恤我们久未归乡,行军决定在此停驻一日。

夜里回到次长府大宅,老头儿也早就回了老家,庭院一片颓然空旷,房间里的灰尘积了厚厚的一层。

楚宣城随我入了空置的画房。

画板蒙尘,白布散落一地,我再没多余的力气,也不嫌脏地靠在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挑眉朝他笑。

“三爷,你知道我的嗓子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他掀起眼皮,眸中颜色是化不开的深琥珀,深浓而沉静。

我扯起嘴角:“你十九岁第一次战胜归城,黑色骏马直冲入街,恰好碰上我家的丧事。眼看两方冲撞,你竟策马而起,越过一口棺材,扬长而去。那是我母亲,伏在上面的是我。”

就是母亲去世那日,原本姑娘家温婉的好嗓子竟被我哭成破锣,再也没有恢复。

他眉毛轻皱,眼里满是歉意:“当年少年意气,并未察觉……是我怠慢了。”

“原本就憎恶战事,才想替盛二小姐退了这婚事。”我敲着桌子,苍白地笑,“杜二这一生了了而过半数,感悟与其高官厚禄、享一世荣华,不如平安喜乐,岁月静好,韶华无尽,颜展流年。”

他沉默垂眸。

我又笑了,也不知道为何这晚笑得尤其多:“之前楚三爷身上的杀伐气闻久了,不知怎的总怕你在战场上也不分敌我杀个痛快,最后亏待了自己。所以执意要你护我,猜想你多少会顾忌着自己。可绕来绕去,竟又绕回了彭城。”

“你想留下?”

“往后的路,可能要楚三爷自己走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却又同时停住。

月光冷冷地透进来,映在我们彼此惨白的脸上。

他黑色军装一如从前,只是细银链子的怀表却早已到了我的手里,那日他见我喜欢,当夜便不声不响地放进我的口袋里,第二日清晨天没亮又上了战场,还当我不知。

我怎么会不知。

“杜二一穷二白,别无长物。”我笑着起身,腰间的伤口化脓腐烂已然痛到麻木,走到他面前解下颈子上吊着的一块羊脂玉,“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如今就当以物易物,也算是一场相识的惦念……还有那盛二小姐有什么好?你还是忘了吧。”

他低低嗤笑一声,握着我塞进他手里的羊脂玉,顺带也握住了我冰凉的手指。

“盛二小姐嗓音甜美,为人温婉可爱,我定要回来娶她的。”

我的脸一沉:“不许!”

他含笑望了我一会儿,低下头,蓦地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我的唇上:“这是礼金,请万万代我转交盛二小姐。”

我倏地脸色涨红,捂着嘴巴疾退三步,好似这些日子失掉的血又回来了。

第二日,我送他离开。

楚宣城依然一袭戎装骑马而立,风姿飒爽如战鬼坠天。我们看着这一如数月前那次送行的场面,均会心一笑。

只是比当日少了个滑稽的大包裹。

马匹骚动,他紧了紧缰绳,低头朝我笑:“待我归来,定来迎娶盛二小姐。”

我依然薄恼:“你就忘了她吧——”

他沉沉地笑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最后缰绳一抽,终是疾驰而去。

待我归来,定来迎娶盛二小姐。

可当他真的回来那日,却是烈焰熊熊,寻不到佳人芳踪。

尾声

多年之后,当人们提到楚三爷战胜归来的那一年冬,忘不掉的均是那天冷冽的寒风。

牛皮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噔噔作响,百姓心中的英雄凯旋而归,带着满满两车的彩礼,一袭戎装风尘仆仆地赶至盛家。

军帽压得低低的统帅略略迟疑,便抬手叩响了那朱漆大门。

“这是二小姐前几天才寄到的东西。”叫阿贵的老人引着他进入二楼的一间雅室,房里画布散乱地放了一地,只留一幅肖像静静地搁置在房中央,“老爷要带二小姐去国外避难,她坚持不肯……身上的枪伤一直瞒着家里人,谁都不知道……”

老头子擦掉眼泪,见统帅面无表情,只顾抬手抚摸那幅画,便无声地退下了。

战胜的统帅在那间房里足足待了三天,未曾挪过一步。

第三天过去,他在下属们期待的视线内走出房门,“油头粉面”一脸忧心地问:“没想到她的伤竟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他在统帅漠然的视线中渐渐说不下去了。

“油头粉面”低叹一声:“管家都收拾行李走了,这盛家宅院……您打算怎么办?”

楚宣城低头看手里的画。

画里的他一身军装笔直修长,黑瞳倨傲,薄唇隐然带笑,手里握着一块羊脂玉佩,巧夺天工的雕花,奢华却不庸俗,隐隐带着征战杀伐之气,似乎透出血腥。画的右下角用暗黑的笔触写了一行细小的字,几乎辨识不清,他却看得分明。

时间似又转回那一年夏,她抱着画板追在他身后,眉眼里都是笑,轻吟说:杜二对楚三爷竟是离不开了,真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他蓦然静静一笑,抱着画离去,冷漠的嗓音却自远处飘来:“烧了吧。”

盛家老宅被烧了。

压抑已久的战士似乎将它当成一个新鲜的游戏,整夜尽情泼洒汽油,将火焰一次次地抬高,再抬高,直到整幢房子沐浴火海。

也不知道闹了多久,有人奇怪地问:“统帅呢?”

“油头粉面”自下午接受命令起就再也未见过楚宣城,如今一听,心下涌起强烈的不安,正要四处打量,就见那烈火的老宅中,靠近边角的房间窗前,一抹颀长的身影。

那人黑色军装纤尘不染,怀抱着一幅画,俊美面庞似笑非笑,手里却始终细细摩挲着一块玉佩。

他知道,那上面只刻了两个字——今朝。

盛家二小姐,画师杜二,盛今朝。

“三爷——”

某年某月,在一间蒙尘的画室,杜二跷着二郎腿笑得悠然,说的话却让人终身不忘。

她说:“杜二这一生了了而过半数,感悟与其高官厚禄、享一世荣华,不如平安喜乐,岁月静好,韶华无尽,颜展流年。”

不如平安喜乐,岁月静好,韶华无尽,颜展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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