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伞下

2011-05-14 09:47:05苏茜
飞魔幻B 2011年9期
关键词:法术怪物师傅

苏茜

这日是端午节,艳阳高照。

元遥在迟云山的山道上站着,四周虫豸之声几不可闻。这是一年中阳气最盛之日,一般的妖魔鬼怪都该躲避到幽暗的洞穴中去了。

她就这样站着,直到山道那头缓缓飘过来一柄伞,伞下有个模糊的人影。

那伞是猩红色的,上面绘着一朵大红色的木棉花。花与伞本是相近的颜色,但绘画之人手法极其高明,竟栩栩如生。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顿时乌云密布,惊雷过后,大雨倾盆而下。

元遥被浇透了,冷得瑟瑟发抖。

“姑娘,下雨了,可愿意到小生伞下一避?”

那伞像一叶孤舟,晃悠到她面前。撑伞人赤着脚,雨水溅起的污泥沾到他的衣摆,双脚又白又瘦,脚踝骨突出,撑伞的手也是这副模样。他穿着一身似灰非灰的旧衣,身形细瘦,不用看脸都给人孤苦伶仃之感。

然后他将伞举高一些,露出脸来。

那脸却是极艳的,薄而嫩的唇,细而挺的鼻梁,一双桃花眼,浓密的眉毛里有猩红的痣一点。这是一张脸毫不掩饰妖气的脸,他却不是妖。师傅是这样吩咐的:“你去迟云山中的小道上站着,等一个打红伞的怪物,然后见机行事。此物非人,非妖,非鬼,是个怪物。”

元遥笑了笑说,不必麻烦公子,小女有带伞。她反手在身后一抓,就变出一把伞来撑开,极普通的黄色油纸伞。师傅千叮万嘱的话她不敢忘:“千万不要去他的伞下。”

“姑娘是来山中踏青的吧?小生名叫程恨风,家住在离此不远的草庐。现在山路湿滑,下山很危险。姑娘可否愿意与小生到家中避雨,待雨停了,小生送姑娘下山。”

她点头道:“元遥谢过公子,还请公子引路。”

程恨风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元遥跟在他身后,一红一黄两柄伞飘摇而去。

元遥是专程在这里等他的。而程恨风,也是专门来此接她的。

元遥出身贫寒,小时候就被卖入县令府中做丫鬟,受尽折磨。她七岁那年府中少爷中邪,老爷请来驱邪的梦山道人一眼看中她,讨了她来当徒弟。从此她跟着梦山道人浪迹天涯,梦山道人倾尽所学,将各种道法都教给她。

在她十三岁那年,就已经能降服作祟害人生病的小鬼。那以后梦山道人便遣她单独行动,她被水鬼溺过,被蛇精缠过,多次险些丢了性命。梦山道人说,这些都是历练,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处处小心,与妖魔打交道,你若不能制住它,它就会将你撕碎。

直至今年春,梦山道人让她赶往江南迟云山下的迟云镇与他相见。数年不见,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梦山道人却更老了,精神也消减了许多。

梦山道人说,这山中隐居着一个怪物,作恶多端,妖法极厉害。四十年前他与他斗过,不想落败,师妹尔烟还被那怪物杀了。怪物每过十年才现身一次,现身之日必是端午。

“元遥,我十五年前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能胜他。尔烟本能胜他的,不想受了他的迷惑落败,被他杀死。你比尔烟无情,悟性也强于她,必可将他除掉。”

元遥心道,此话不假,我的确无情。多少次那些即将灰飞烟灭的鬼怪苦苦求她,她都不曾心软。该送归阴司处置的送归阴司,作恶多端的一剑劈散,让它们灰飞烟灭。因为她效率惊人,阴间的通判、官差都识得她,关系匪浅。她很爱财,有人请去驱邪捉鬼,必收酬劳,金银珠宝零碎银钱甚至米粮蔬果皆可,就是不能免费。就算这些年颠沛流离,她也没亏待自己。

本来嘛,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她请瘦得皮包骨头的梦山道人在迟云镇最豪华的酒楼大吃一顿,看着梦山道人狼吞虎咽,心中叹道,让你当老好人,饭都吃不饱。

梦山道人道:“我当年把你从县令府中要出来,就是看中了你天资极佳。虽然你没有尔烟那种天生的招魂眼,你却有一颗石头心肠。山里这怪物厉害得很,最擅长蚀心之术,他却伤不到你,你的软肋不在心上。”

石头心肠。

元遥摇晃着酒杯,粲然一笑:“师傅,我去制伏了他,你拿什么酬谢我?”

你若能制伏他,我就将自己毕生修为渡给你。元遥摆手:“我不要我不要,给我点值钱的东西,师傅,把你那幅画给我吧。”

梦山道人随身带着一卷画轴,元遥从未见他展开过,他也不给她看。梦山道人叹道:“我就知道你在打那幅画的主意,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故人的画像罢了。”

“难道是师娘的画像?”

“不是,贫道一生清修,哪来的妻子,只是故人。”

说完这句,他就醉了。酒不曾醉他,他只是想起故人,就醉倒过去。

元遥悄悄抽出他包袱里的画轴展开,是一幅女子的画像。那女子眉目极美,笑意盈盈地立着。画上只有两个字,尔烟。想来这就是梦山道人的师妹,那个当年败于怪物之手的尔烟了。

她将画卷起塞回包袱里,看着梦山道人趴在桌上,打翻的酒杯浸湿他的头发,漫过他的脸,他都没醒过来。他的梦里该有尔烟吧?睡得这样香甜。

那怪物杀了尔烟,梦山道人恨它入骨。帮他一回,他当年救了自己,这辈子也该报答他一次的。

于是端午那日,她就站到了山道之上,等来了梦山道人口中的怪物,程恨风。

雨中果然隐约可见房屋,却不是程恨风说的草庐,是个极精美的院落。门没有锁,程恨风收起伞推门请元遥进去,里面也没有仆从小厮。白墙青瓦,亭台楼阁,院中遍植花草。

元遥心道,这怪物还算有品位,变幻出的房屋与她审美颇合。

“元遥姑娘,这院子可好?”

“大好,没想到荒山野岭,还有这样精美的房舍。”

“你若喜欢,永远留在这里,可好?”程恨风微笑着,他艳丽的脸确实动人。

“公子说笑了,元遥是个俗人,消受不起这等神仙居所。”元遥也笑。两人对视一眼,便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东西:兴奋。

元遥听了梦山道人说,这个怪物最喜欢捉年轻貌美的女子,然后茹毛饮血而食。她已经做好收拾一个恶心物的准备,没想到他这么有趣。

“罢了罢了,元遥姑娘,你在这个小院歇息吧。有兴致的话可以随意逛逛,只是不要去西边那个小院。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姑娘怕是要在此歇息一夜。”

元遥站在门廊看他拿着那把诡异的红伞走远,冷笑一声:“怪物果然是怪物,喜欢故弄玄虚。嘴上说不让我去西院,其实就是说出来勾起我的好奇心引诱我去看的吧,我偏不去。”

元遥当即进屋关门,抖开被子睡觉。她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头痛欲裂,想来是淋雨受了风寒。她挣扎起来拉开门,就见程恨风举着灯笼沿门廊过来。

“哎呀姑娘,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受凉了,真是奇怪,我的身体向来是不错的。”元遥摇头,这可不妙,关键时刻居然生病。

“唉!我给你熬碗姜汤来!”说罢心急火燎地跑远了。元遥看着他瘦弱的背影,赤裸的脚。也苦了这怪物,变出个人形来骗人,却不会过人的日子,如此衣衫不整。

过了半晌,程恨风才端着碗回来。元遥看清他的脸,扑哧笑出声来。他脸上漆黑一片,像是在锅底蹭过一般。

“姑娘你快些饮下,我没找到红糖,有些辣。”他顾不得擦拭,也不理会元遥的嘲笑,满脸焦急。

元遥接过碗,放到唇边却又不动了。这怪物好生奇怪,干吗对自己这么好,难道这汤里有古怪?她仔细闻了闻,只有生姜的辣味。抬头看程恨风,他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程恨风见她那样看他,脸上居然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来。

“元遥姑娘,你怕我害你吗?”

这句话问得奇怪。这怪物从来不刻意掩饰自己非人的身份,他也该知道元遥不是普通人。不掩饰又要演戏,既然是想把自己吃掉,动手就好了。

“我不怕,只是太烫了。”

元遥当然不怕他,她已经是将死之人。从小就和阴司的判官打交道,十六岁那年她淘气去翻判官的生死簿,翻到了自己。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元遥,寿命为二十二载。

她已经二十二岁,六月就该满二十三。她的寿命必然会在二十三岁到来之前终结。

寿命是不能更改的。难道要自哀自怜不成,所以从那日起,她便加倍对自己好。因为她毫不畏惧死亡,不惧怕任何鬼神,所以也很难生出怜悯之心,才会将斩妖除魔的事业做得那么好。

她自小给人当丫鬟受尽欺凌。跟着梦山道人学道,梦山道人待她十分严苛。做了四海为家的方士后,喘气都要小心翼翼的。

突然有人这么关心自己,她反倒不适应。

看着程恨风哀戚的神情,她居然生出惭愧与感激,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

那叫心动,可她不懂。

喝下姜汤又睡下,醒来已是半夜,她决定去西院探探。时间紧迫,或许明天就死了,别拖到死的那日也不能给师傅一个交代。

她对这个程恨风,好奇得很。

他一直盯着自己看,那种表情该怎么讲,含情脉脉?自己是他的猎物,他这样盯着自己未来的食物,也太诡异了点。他身上没有煞气,完全不像害人的怪物。难道师傅误会了他?她察觉到自己心里的天平正逐渐向程恨风那边歪去。

西院门上依然没有锁,房屋门窗紧闭。元遥在窗前站了好久,没探听到任何活物的动静。她伸手推门,门就开了。

屋子里很冷,她将火折子吹亮,掏出怀中的鬼魂铃铛来。这是梦山道人借给她的宝物,灵得很,遇到鬼魂就会响。既然这屋里没活物,就该是有鬼魂了。

铃铛却没响。她又推开卧房的门,见床帏虚掩,里面像是有人躺着。

她急忙灭掉火折子闪到一旁。怪了,这要是程恨风的寝室,也不该没有活物的动静。难道这地方还有别人?

又等了半晌,也不见那人有丝毫动作,她便摸上前去,轻轻掀起床帏。

就算她胆大,也被吓了一跳。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或者说女尸。没有活人气,也没有尸气,奇怪得很。吓人的是,那女子居然睁着眼睛,盯着虚无的地方。

元遥收敛思绪,举起火折子细看。这女子长得很美,年龄与自己不相上下。头发乌黑发亮,衣服也很整洁,却像是在这里躺了很久很久,久到不能追究年月。

元遥看着她的眉眼,心中一惊。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她急忙释放隐身之盾,退后两步将自己隐藏起来。

程恨风走进来。他坐在床边,盯着那女子看了好久,然后掩面哭了起来。

他居然会哭,还哭得哀哀戚戚,伤心欲绝。

“她来了,绿夏,她终于来了。她是最后一个,我们要成功了,可是我好苦呀,我心里好苦。”他一直在反复说,我好苦,我心里好苦。元遥听着他的哭诉,终于知道为何会觉得他孤苦伶仃,他必定是背负了一个非常沉重的使命。

元遥叹了一声。她穿墙出去,留下哽咽不止的程恨风和那个名叫绿夏的东西。

她看着绿夏的眼睛,就想到了梦山道人那幅尔烟的肖像画。一模一样的眉眼,其他地方却不相同,这太诡异了。

又听程恨风那样哭,她就猜到七八分。

这世上奇怪法术很多,画皮、借骨、偷音。绿夏并不是真的人,而是程恨风借助法术,融合各个女子的特征合成的一个东西。他借来了尔烟的眉眼,还有其他女子的耳、鼻、口,身体各个部位加以整合组成的。

这样说来,这个程恨风以前还该是人,只有人才会有这么奇怪的执念。他该是遭了什么变故,或是修习了什么奇怪的法术,才变成现在这样的怪物的。难道是他臆想出这个“绿夏”的模样,然后开始拼凑吗?

可怜那些无辜女子,可怜的尔烟,可怜的师傅。旁人的一个执念,就让她们丢了性命,或是痛失爱人。

不过奇怪,这宅子里居然寻不到她们的冤魂。被鬼怪害死的人不算正常寿终,阴司是不会派人来引渡的,这也是她生意兴隆的一个原因。

她们都去了哪里?她想起了程恨风那柄红伞。很多方士都有伞,用来装载鬼魂。难道他将她们的魂魄关在了伞里?鬼魂逃不出去,阴司的人也查不到这里,所以他才能这样隐居起来不被打扰吧?

那个叫绿夏的东西已经成型,这个程恨风还要借她的什么?

难道是,她的心?元遥苦笑。

这世上果然没人会无端端对别人好,他那样关心自己,原来是另有所图。元遥将心中的悸动抹去,坚定下来。

她翻出法器,写了一道跟踪符、一道禁身符、一道显形符,还有一道焚化之符。

元遥翻遍了宅子,找到了程恨风的寝室,那柄伞却不在屋里。伞对他来说肯定极为重要,师傅也曾说过,千万不要去那把伞下。

元遥寻不到,又困了,急忙跑回房里睡觉。

这一觉睡到天明,雨却还没停下。她四处找程恨风,最后见他蹲在大门口,手里拿着一只翅膀受伤的鸟。

她以为他会说,拿去烤了吃吧。他说的却是,咱们将它救活吧。元遥给鸟包扎时心想,真是奇怪,这个程恨风,他将那些女子害死都毫不留情,怎么对一只鸟这样怜惜?程恨风将鸟交给她后便不再碰了,只是看着她,又是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元遥动作突然慌乱,她强行定住心神。

最高明的蚀心术是摄人心魂,让人心甘情愿将自己交给施法之人。听师傅说尔烟就是中了程恨风的蚀心术才会被他害死,想来程恨风是用惯了这一招的。他这样的相貌,表情再动人一点,迷惑寻常女子足矣。难怪那个绿夏能组合得那样和谐,被借去容貌的女子们心甘情愿,组合出来的东西自然不会狰狞。

真高明,我都险些被你骗了。元遥冷笑。

元遥将鸟包扎好,放到填满棉絮的盒子里。程恨风对她笑了笑,那笑容既快乐又天真。元遥走过他身边时,悄悄将跟踪符贴在身上。这样不管程恨风干什么,她都能知道得清楚。

程恨风出门后她运功施法,跟着他去了绿夏的西院,那把伞就立在床沿上。程恨风絮絮叨叨地跟绿夏说:“她像你,她最像你了。”元遥在这边看着,骂道:“你这个瞎子,我和她哪里像,一点都不像。”待程恨风出去,她急忙去西院偷了那把伞。

察觉不到灵魂,她也没将伞撑开,师傅的话还是要听的。绿夏依然躺着,元遥觉得她又栩栩如生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管她呢,先把程恨风收拾了再说。

元遥见烟囱里有黑烟冒出,就知道他是在煮饭。开门一看,可不是吗,桌上已经放了一个菜。她叫了程恨风一声,他便从灶前出来,献宝道:“元遥你尝尝我做的菜。”他不再叫她姑娘,而是直呼其名。

元遥看着那焦黑的一盘,拿起筷子尝了一块,道:“好吃。”

程恨风就笑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不怕你笑话,我不会做饭,也尝不出味道好坏。我想你肯定饿了吧,我熬了粥,就是有些煳了,我给你盛一碗来。”他像个小媳妇一样,为她忙前忙后。

她吃得格外缓慢。虽然明知这是程恨风的攻心计,还是被感动了。

他是个怪物,不用吃饭也能活,却为她洗手做羹汤。她不懂他,他怎么这样奇怪,和她遇到过的所有人所有妖魔鬼怪都不一样。她若能早些遇见他该多好,她一定会去了解他、救他。他哀戚的表情后面,一定有一个让他痛不欲生的故事。

可惜时不待我。

“程公子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程恨风乖乖坐下。她拉起程恨风的手,将禁身符放到程恨风手心,他便不能动了。

程恨风眼神慌乱了一下,像摇曳的水草。

“你要做什么?”

“我要逼你显形,然后杀了你。不过你别怕,我不会这么快动手,我还有话想问你。”元遥从身后拿出那把伞来,“这伞有什么奥秘?你这么喜欢它,我把它烧了,可好?”

程恨风叹了一声,红了眼眶。

“你不记得这把伞了吗?”

“怎么不记得,昨日你便打着这把伞遇到我的,还带来一场怪雨。雨该停了吧?”

话刚说完,外面的雨居然真的停了。

“说吧,你是谁,绿夏是谁?不说我就烧了你的伞。”元遥笑得残忍。

“绿夏——”

“绿夏是我的师姐。那时候迟云山里有很多修道之人,我与绿夏是道人捡回来的孤儿。她比我年长一岁,很爱欺负我……也很照顾我。师傅很喜欢我,我天资聪颖,天生就是修道的料。绿夏却不爱这些神鬼之道,她只想过平凡人的生活,辞别了师傅,云游四海去了。等她再回山的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我从小就喜欢她,见她回来,便求她不要再走。她果然没再离开,死在一个下雨天。”

“死了?尸体呢?就是西院里那个?”

“不是,尸体埋了。”

“多少年了?”

“五百年。”

五百年,元遥惊叹,这程恨风果然是怪物。

“你怎么能活五百年,还非人非鬼非魔非妖。”

“我修行了一门法术,将我变成这样的。”

“什么法术?是借人外貌,拼凑怪物的法术吗?”

“是,也不是。”

“哦,刚才我去西院拿伞的时候,在那个绿夏身上放了焚化之符。”

程恨风双目瞪圆,面上血色尽失:“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要烧了她,我求你。”

元遥道:“那你就要说实话,我问你什么,你都要如实告诉我。”程恨风忙不迭地点头。

“你可记得尔烟,四十年前你害了她性命,取走了她的眉眼。我便是她师兄梦山道人的徒弟,受他所托,来降服你的。”

“我当然记得她……我没有害她性命,你要相信我。”

“住口!你还敢说你没有害尔烟性命!你引诱她走到你伞下,摄住她心智让她跟你到了这里,然后她便消失了!”只听一声怒吼,一个人影闪身进来,正是梦山道人。

“你平日施放了结界我不能奈何你,今天你被元遥制住我才进来,这四十年里的每一天,我都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程恨风惨然一笑,对元遥说:“你信不信我?”元遥道:“我当然信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你不是人。”程恨风说:“那你敢不敢听我的话,撑开伞,走到伞下去?”

“徒儿不要听他的,他要害你。”元遥还未做声,梦山道人便厉声喝道。

元遥撑着头想了想,伸手将伞打开。近看才能发现,这伞其实极旧了,伞柄光滑得几乎握不住,想来是有人反复把玩所致。

“徒儿你不要听他的,怪物,你给我说清楚,尔烟到哪里去了?”

“死了。”程恨风的神情黯然,他眉间那颗红痣,却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死了……你把她害死了……你为什么要害死她……”元遥叹了一声,将西院里那个绿夏的事向梦山道人说了一遍。

“果然是她的眼害了她……她一双招魂眼,法术修得那样好,也被你害了。你到底是什么妖怪?”梦山道人揪住程恨风的襟口。

“唉——你放开。四十年前你不是我的对手,今天你依然不是我对手,要不是她……你连进我的屋子都不可能。”程恨风看了元遥一眼,不是责备,而是叹息。

元遥也觉得奇怪。以程恨风的修为,怎会发现不了她的计谋,这么容易就被她制住。难道他在让着自己?他坚持让自己打伞,又是什么意思?元遥起身,将伞举过头顶。然后她便定住了。

这把伞承载的不是冤魂,而是记忆,绿夏的记忆。她去过许多地方,有那些风土人情,还有程恨风少年时的模样。

这是绿夏的伞,也是尔烟的伞,也是元遥的伞。

“你明白了吧?”

元遥点头,她明白了。

“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叫绿夏,是我的师姐。你的样子,便是西院那个绿夏的样子。我极喜欢你,你却只当我是师弟。你浪迹天涯,最后回到这里,死在一个雨天。你没有病,身上也没有伤,就这么突然死了。我到阴间偷了生死簿,看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你只能活二十二岁,而且生生世世都只能活二十二岁。这不公平……二十二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可你确确实实是死了。我几乎疯了,我寻遍地府也寻不到你,你又投胎去了……

“第二世你叫天巧,生在小康之家,一双巧手,与绿夏的手最像。你父母给你定下亲事,你嫁得如意郎君,两人举案齐眉十分恩爱。到了二十二岁,无疾而终。

“后一世你叫听兰,是越国公主。你父王极宠爱你,你从小就被照顾得很好。你爱武装,喜欢射箭骑马,还亲自带兵打仗。我以为你可以渡过这个劫难了,不想再你攻打启国大胜归国后,死于睡梦之中。

“我终于相信,你生生世世都不可能活过二十二岁。那时候我已经老了,道法修得极好,却救不了你。我去天山求了妖王,用自己的毕生修为,换来了现在这个永生之身,以及能改变你命格的法术——收集你每一次投胎后最像绿夏的一个部分,用法术拼凑起来,拼凑完整后,你就能得到永生,再也不用受投胎转世的轮回之苦。绿夏是你的第一世,你的命数起源于那一世,所以要那一世的样子。”

“怎么收集,用刀割下来?”他的哀戚隐忍,他的处心积虑,原来都是为了她。这个故事太震撼,太沉重。她以为自己短暂的一生会平凡度过,她不爱人,也无人爱她。何曾想过她会为了他的一碗姜汤、一锅煳粥而感动,更想不到,他默默守护的人居然是自己。

“当然不是……我天生擅画,只要对方心甘情愿,我便能用法术将那个部分取走。”元遥点头,她相信他,这伞上的画便是他画的吧?

“每一世我都寻遍天涯去找你,然后将你带回来——我并没有强迫你,只是撑开这把伞。说来奇怪,每一世你都不一样,我却能认出你来。我等待着你命尽,在你死后,画走你身上像绿夏的部分。上一世你叫尔烟,做了降妖除魔的方士,要来收服我。后来知道了前几世的事,便跟我走了——

“住口,明明是你用这把妖伞蛊惑了尔烟。”梦山道人道。

程恨风苦笑:“我并未蛊惑她,只是她爱上了我。除了她是绿夏那一世,以后的每一世只要我们相遇,她便会爱上我。而我,注定要爱她生生世世,不管她是什么模样,什么身份。每一世她死去时,我都陪在她身边。与她相遇的时候,她总是死期将近了。我已经送走了十世的她——到尔烟这一世,她的身体已经完整。她现在需要的,只是灵魂。”

他一直在说她,眼睛却看着元遥。

元遥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哭诉自己的苦,是很苦,爱人在自己面前反复死去,他却无能为力。他舍弃了人的身份,变成这样一个怪物。他从来不曾害人,他只是在等她,等她投胎,等她死去,周而复始。

他说过了,绿夏现在需要的,只是灵魂。灵魂在哪里呢?在她这里。

她怜悯地看着程恨风。

程恨风看懂了她的眼神,泪便无声地涌出眼眶,顺着他消瘦的脸,沿着颈,滑过锁骨,滚入衣襟之中。那滴泪又湿又冷,将他的心都冻僵了。

是啊,这一世的元遥,最像绿夏的地方,便是她们的灵魂。绿夏不爱他,元遥也不爱她。既然不爱他,他便画不走她的魂,绿夏便不能复活。她依然会坠入轮回,死于最美的年华。

他救不了她,她也救不了他。

“你执念太深,应该放下了。你该明白的,既然是命,便不能改。违背天命是不对的,你现在拥有不死之身,你快活吗?我记不得以前的事,我也不会附在绿夏身上复活,但我还是要跟你道一声,谢谢你。”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心痛得不能自已,跌倒在地。她还有一句想和程恨风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天边一声惊雷,真的下起雨来。她这一世结束了。

她想跟他说,其实我喜欢你的,只是还不到爱的程度,或者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想来当年的绿夏也该是和我一样的心思。你若真爱我,你便同我一起死,我们赌下一世吧。你这样孤苦伶仃地活着,我好心疼,死了也放心不下。我也翻过生死簿,上面写的元遥,并没有那一句生生世世都将死于二十二岁。想来我的劫难该在这一世结束了。

西院突然燃起大火,火焰是蓝色的,瞬间就将整座宅邸点燃,这座宅子果然是幻术所化,在雨中都能燃烧。

梦山道人从火中出来,撑着那把据说承载记忆的伞,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撕下了程恨风身上的定身咒,程恨风却不肯走。这是能焚尽一切非人之物的净化之火,他不是人,会被烧死。

梦山道人取出包裹里尔烟的画像,扔入火中。

是该放下了。

程恨风任火烧过来,他抱紧了怀中元遥的尸体。

你说我执念也好,痴念也罢,我跟你一起死,追着你到阴曹地府。我已经不能承受长久等待的痛苦和短暂快乐的相逢了。下一世你活二十二年,我便陪你活二十二年,你活八十八载,我便陪你活八十八载。

绝不多活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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