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颜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南淮月,楼船雪,梦不到箫声到画桥。
暖香已散,华服委地,偌大的永泉宫,我与烛台,明镜,屏花又有何异?
都不过是摆设而已。
一
一个月前,柳妃亲自下厨送到慈庄宫的燕窝粥被太后娘娘整个扔了出去。
随后柳妃便失了宠。从如日中天的位子上一下子跌了下来。
“这一下摔得可不轻,听说又染上了异症,全身红肿,不能见光又不能吹风,听太医说即使痊愈了也会留下疤痕,这后宫中的女人,若是失去了美貌,真是生不如死。”
“啧啧,可不是吗,要不咱们主子怎么会捡到这么大的便宜,一步登天……”话没说完,提篮的宫人就哎哟了一声。
人未到,舌头就先嚼了起来:“我这一巴掌是要你记住,主子既然已经是主子,出身如何已经不必深究,身为奴才,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否则,下次就没有一巴掌这么便宜!”
话音一落,她们已经跪在我面前磕头,我取过她们手里的干花瓣。嗅了嗅,心情也缓和了许多。
方才还在嚼舌头的小妮子也最会见风使舵,见我稍有悦色便趁热打铁:“这干花是皇上特地命人从西域送来的,说是姬人您爱香,就命我们做成精油薰在烛台上,好讨您的欢心呢。”
我不过是一名姬人,便蒙圣宠住进了历代皇后居住的永泉宫。
如今,景帝又送了这么多干花。
确实是花了一番心思。
我摆摆手,说:“起来罢。”
宫人欢喜地起身,又告诉我宫中的木桥已经修好,我在锦帕上写下“画桥”二字,让他们用红木装雕,悬于流水之上。
不日,宫中又有“确切”的传闻,柳妃异症痊愈,却是毁了容。景帝嫌恶不已,已经两月未踏足柳妃的寝宫一步。而永泉宫则夜夜笙歌,春情暖意。
柳妃得宠时,宫人们都说,景帝看惯了温柔可人的姜朝女子,自然贪了异族风情的新鲜。
就连柳妃这样曾身为敌国波斯的俘虏,都如此宠幸有加,气得太后多次劝谏景帝,甚至绝食相逼,俱是无功而返。
如今太后娘娘得偿所愿,听说心绪顺了许多。
“这不,皇上又迷上了一个跳舞的姬人。太后你就不用担心柳妃一个独霸整个后宫。”宫人点了炭火,整个慈庄宫很快就暖和起来。
太后亦满意地被宫人搀扶着卧上床榻。暖熏风醉中,一丝释然的笑容悄悄爬上嘴角。
当然,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刚请安离去又在半路折回来的我。
因为我请安时忘了送上亲手缝制的香囊讨好太后,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已经多余。
回到永泉宫时,已经是傍晚。
路过画桥时无意间遗落了绢帕,回身去捡时却在不远处的夜幕中看见一道极为熟悉的背影。
我的心一颤,揉了揉眼睛再细细看去,却不见了人影。
“听说皇上又颁了一道圣旨,令尚大人亲自负责后宫安危。甚至钦许他可随意在后宫中走动。”
回廊处,风里夹杂着宫人们的对话。
八宝琉璃灯照出两个长长的影子,另一名宫人道:“尚大人?哪位尚大人?”
“可不就是那位亲自带兵突袭波斯,骁勇善战的将军,近日被册封为禁军统领的尚秋冥尚大人。”
话音传来,啪的一声,手中的宫灯就掉在地上,风一吹,很快就烧着了。
宫人们听见动静纷纷赶来,我只觉身子一软,失魂落魄地任由她们搀进了宫。
整夜,心里只有一个明晰的念头。
真的是那个人。
我怎么会认锚。不要说他的背影,哪怕一缕黑发,一丝气息,于我而言都是此生抹不去,洗不掉的烙印。
二
永泉宫内点着长明灯,就算深夜也亮如白昼。
尚秋冥巡宫时从窗下经过,我怔怔地伏在窗口,他却不肯认我,甚至连看一眼都不肯。
那张脸比风还要冷,路过无声。
我常常在想,假如我没有入宫获蒙圣宠,我们之间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然,多思无益。
当景帝捧一缕我的发丝凑在鼻尖细细地闻,那种凛冽而冷漠的眼神,我就明白,这个男人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想要的人,也没有逃得了。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帮我。
三
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在画桥上赏花。
疼痛来得并不突然,但剧烈得让人招架不住。痛感从腹中的某一点蔓延开来。很快遍及全身。只听见送披风来给我的宫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声。我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三日后,小产后的我虚弱地躺在床上接了获封苏妃的圣旨。
景帝来看我,鬓若刀裁的面容上笼罩着忧虑,心疼,还有深深的倦意。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说:“爱姬,不要伤心,你要保重自己。”
我悲戚地点头,他便退出去。新君册立不过数月,国事繁重。为了巩固权位,平衡朝中文武大臣的势力,一个月前他本已下旨将青岚郡主赐予尚秋冥为妻,却因为宫里这场血光之灾被暂时搁置。
我自以为这计谋天衣无缝,不料还是被尚秋冥看破。
很深的夜,所有的长明灯都被灭了,只剩一缕轻薄的月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
他紧紧地捏住我纤细的手腕,感觉到奇异的脉动。很快眼中闪出复杂的神色,缓缓松开我的手,问:“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数日前的夜晚,我就已经求过他,带我离开。在他松开我的手的那一刻我就发过誓:“想要迎娶青岚郡主,除非,我死。”
如今,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刀锋舔血,从未后退或者心软的少年竟然在我面前低下头,无可奈何地叹息,你这是何苦?
何苦?
我嘴角牵起苍白的笑,爱而不得的苦,相思不能的苦,身不由己的苦。
是,我并没有怀孕,所谓小产只是因我服下催动血气的烈药,白伤其身,做出瞒天过海的假象。目的只是搁置他们的婚期。
太后深信星相相冲之说,红白喜事须有避讳。
值夜的宫人靠在门口的红漆大柱子上沉沉地睡去了,沉重的呼吸声混合着窗外呼呼的风声,打破了沉寂。
“青蔓……”他突然低声唤我。
已经太久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唤我,数年前的时光仿佛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呼唤,纷至沓来。
四
姜朝二十七年。
政治腐败,贪官污吏横行。国将不国。
波斯小国野心勃勃,东征西讨,渐成气候。
眼看着战火就要烧至姜朝。昏庸无能的泰武帝被小人蒙蔽唆摆,竟决定将幼小的儿子送往波斯做人质,求得一晌贪安。
我还记得那天的雪下得特别大,被送来的那位小皇子穿着单薄的衣裳,却没有一点瑟缩的样子。
他昂着高傲的头,像一只威武的鹤向我走来。
揽月房本是波斯历代犯锚的圣女静思己过的暗房。四面幽冷,高高的小窗只能照进少许的光。
说是送来波斯做质子,其实与犯人并无差异。就连当差的小厮都能为难他,给他脸色看,甚至粗鲁地抢走他身上唯一值钱的玉佩。
我猜那大概是很重要的东西,否则他不会像一只被惹怒的小兽般死死咬住那厮的手。可是他太瘦了,波斯人个个在烈风狂沙中长大,人高马壮,手腕一用力就将他扔出数米远。
我想扶起他,反倒被他用力地甩开。
真是好生倔犟。
那时我的身份是服侍公主的女官,活儿还算轻松。波斯国中
的医女也是中原人,她叫青蔓,下人中与我最是交好。
我与她说起皇子:“这个叫景的少年,看似柔弱,其实极为刚毅。”她点头赞同道:“姜朝的血性男子大多如此。”
她本想为皇子诊脉,因为听说他自从失了那块玉,便粒米不进,滴水不沾。整个人以惊人的速度瘦下去。可惜揽月房看管太严,再加上她又是姜朝人,自然又有诸多顾忌。
也许是出于同情和怜悯,我用这些年来公主所有的赏赐跟那厮换回了那枚玉佩。
可惜玉佩只剩下一半,断口处却极为光滑整齐。
“傻丫头,这半枚玉佩在姜朝可是情人间各执一枚的定情之物,另一半该是在一位姑娘手里。”青蔓解释道。
果然我将玉佩还给景,他便喜不自胜,看我的目光也缓和了许多。不过只是一瞬,目光再一凛:“虽然你是波斯人,但当姜朝的铁骑踏平波斯的那一天,我可以饶你不死。”
我强忍住笑意。
因为那时的我觉得一个身陷囹国的皇子说出这种狂傲不羁的话,实在有些可笑。
彼时,波斯王野心勃勃,带领军队攻占了一座又一座的城池。从归来的将士们身上我总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因而呕吐不止。青蔓便将抑制呕吐的草药装在香囊里赠与我,免于呕吐之苦。
五
波斯王对姜朝又爱又恨,爱的是姜朝的水美草丰,金钗美器,醇酒佳肴。恨的是,这些都不属于他。
我可以想象,他是如何费尽心思求之若渴地想要得到姜朝。
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仍须用一匹匹骆驼背回姜朝的醇酒,每月十七,我总能闻到醇烈的酒香夹着狂沙而来。
一次,我替公主去找青蔓拿些草药,却意外地撞见她鬼鬼祟祟的小动作。
波斯王天生多疑,生怕酒中有毒,每次有酒回来都会拿到医馆检验,当然身为姜朝人的青蔓是没有这样的资格的。
如此,就更加奇陉。
当我看见她从酒桶里拿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信封,那封信上,除了浓烈的酒香之外,还有淡淡的墨香。
“这是……一个人写给我的信。”她用力地捏住我的手,“你不要告诉别人。”
青蔓的脸上第一次泛起一抹奇异的潮红。也是我第一次听见尚秋冥这个名字。
书信中寥寥数语看似是平常的寒暄,实则分外深情。尤其是落款的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诗经》中的一句,下一句是: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然后她跟我说起尚秋冥,那个剑眉星目,朗朗如玉的少年。
事无巨细,关于他显赫的家世,他的金戈铁马。
尔后忆及才明白我对他的痴迷与爱恋,应始于此。
六
一年后,波斯王已经按捺不住征服姜朝的欲望,秘密开始练军。
青蔓在替其中一位将军疗伤时无意间听见了波斯王的计划,当天夜里就被处死。
噩耗传来,我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我掐住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缩在墙角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几日后,隔着厚厚的宫墙,我攀在朱红墙头,看见尚秋冥骑着棕色的骏马而来。墨染青衣,器宇轩昂。
他跪倒在青蔓尸体前,良久良久,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从她头上抽下一枚簪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
似乎还说了些什么,然后拿着火把点燃了青蔓身下的草枝枯木,火光漫天。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血色黄昏的漫天黄沙里,我曾与他有过相同的悲伤。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波斯王宫被骑兵突袭之后。
姜朝的皇帝同时驾崩,波斯王被擒,举国无策,很快就被姜朝攻进了城。
我换上了青蔓的衣服,混在那些曾被波斯王捉来的姜朝俘虏中。逃难时,无意间遗落了青蔓送的绢丝手帕,想回头去找,却被仓皇逃逸的人群推倒碾过。
我忍着剧痛狼狈不堪地趴在原地,恍惚间,只看见一只手伸过来:“你没事吧?”
是尚秋冥!
他果然以为我是姜朝被捉到波斯来的俘虏,递上绢丝手帕:“你叫什么名字?”
“青蔓,我叫苏青蔓。”
我故意仰起头,一丝惊异从他的眼中晃过。
因为波斯国中身份低微的女子都没有名字,就算有,主子们也会不屑,他们只会称呼我们婢子。
他扶我上马,若有所思地赞道:“好名字……”
那场战事十分惨烈,姜朝虽胜,却也元气大伤。
皇子景被先一步被护送回国。尚秋冥则负责护送我们以及波斯国王室中的俘虏,公主在寝宫被火烧死了,王也已经自刎于殿前。剩下的只是一些婢女,王孙贵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青蔓这个名字,他与我共骑一匹马。
有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就是青蔓。
我们分开数载,尚秋冥终于来接我回家。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知道,这是我给自己编的谎言。
就像一枚空心的茧,明明知道里面不会飞有绚丽的蝶,我仍抱着期待与幻想,将自己包裹其中。
作茧自缚,大概就是如此。
七
那一路很是艰险,波斯王朝经营了数百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宫室已倾,余孽尚存,他们个个怀着必死的决心潜伏在路上,伺机劫走那些王室的俘虏。
那一路,我们好像走了很远很远。
从十面埋伏的大漠,到草湿泥深的云滇,一路上都有人死去,鲜血拖了一地又一地。青蔓绣给我的香囊不知什么时候破了,干花瓣一路走一路丢,最后里面空空如也。我被漫天的血腥味逼到呕吐。
马儿都累垮了,怎么抽鞭子都不肯再走。
我吐到全身酸软,姜朝的援军还未赶来,他便背着我走。
又一次我们被围攻,他身中两箭。我学着青蔓的样子替他疗伤,可是医术始终及不上青蔓半分。他大汗淋漓地捏住我的手,只说了一句“你不是青……”就昏了过去。
他当然知道我不是那个与他千里传书的青蔓,我不过是天真地想要借着这个熟悉的名字,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哪怕这一路上他的柔情与爱护,都只不过因为这个名字带来的恩情,我亦觉得满足。
乱世浮沉,有命在,有他在,我别无所求。
一次,我们中了埋伏。
那些潜伏的暗卫们与俘虏中的一个王爷里应外合,他渐渐杀红了眼,殷红的热血溅了他一身。犀利而凛冽的眼神一下子就叫他们乱了阵脚。
最后,只剩下他和穷凶极恶的波斯四王爷。
万丈瀑布上的木桥上,四王爷扼住了我的咽喉,接着用绳子将我与他绑在一起,如此一来,他若是失手被尚秋冥打下桥去,同时我也会被他的重量牵引飞快地共赴深渊。
四王爷发出疯狂的奸笑声,他频频出招,秋冥却顾及我的安危不能还击。
突然就下了决心,其实要结束这样的对峙很容易,只要我,跳下去。他一定来不及割掉绳子,被我下坠的力量拖下去,玉石俱焚。
可是,当我的身体宛如巨石一般疯狂地下坠时,却猛地感觉到腹上一紧,紧绷的绳结截住了我,脚下是万丈瀑布,头上是尚秋冥死死拉住波斯四王爷不肯放开的手。
他紧紧地皱眉,抓着绳子的手,渗出汩汩鲜血。
我心中蓦地一痛,眼中盈满泪水。
很久之后我都记得我们死里逃生的那座桥,叫做画桥。
八
如今只要我推开窗,就能看见那座精美的画桥。
尽管它不是记忆里的那一座,但暖香浮醉,深梦空花之时,还能聊以自慰。
夜已经很深。
从回到帝京,得知尚秋冥已与青岚郡主的婚约,只等她到了年龄便完婚之后,我的天就好像灰蒙蒙的再也没有晴过。
我进宫,受宠。他赐封将军,剿灭波斯残党,一晃已经两三年。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要跳下去?”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我觉得冷,风灌满了我的衣衫,还有他的眸子。
“忘了。”
我冷冷地别过脸,因为那夜求他带我离开,已是最后的卑微。此后,不会再有。
他很不满意我的态度,死死地捏住我的手腕,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似的。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那眸子漆黑得让人害怕,我本能地闭上眼睛:“你早该知道,我是波斯人,身体里流着野蛮残忍的血液。”
果然他松开了我的手,方才眼中莫名的痛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知道,不仅如此,你还是波斯的公主。”
他竟知道这段往事。
“那又如何?”
身为禁军统领却没有将我这个敌国的余孽交出,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其一,是现在没人能证明我的身份。
其二,就算他说了又如何,柳妃也是波斯人,甚至曾是姜朝的俘虏,景帝同样对她宠爱有加,他可不是那种听人随意唆使的君王。
他走时,雨已经停了,几朵残花瓣落在画桥上。
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他救过我的那座桥,那种让人心惊的眼神,好像已经隔开了万水千山,我甚至怀疑,青蔓,波斯王,皇子景和尚秋冥,都是我自己的一场盛大的幻觉。
只有痛,最真实。
九
回到姜朝的那一天,尚秋冥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很难想象,身负四处箭伤,两处刀伤,伤口至深,依稀可见森森白骨。
我以为他活不下去了,想起青蔓对我说过姜朝的人都信佛,信前世今生。
我便去了庙宇,焚香,叩首,长跪不起。
直到被他手下的将士找到,被送去军中为妓。我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直到看见那张花名册上,除了波斯王室的女俘虏,末尾,确实也有我的名字。
这才明了,什么是万念俱灰。
哪怕我甘愿做一个替身,也换不来半分怜悯。
我立誓要让尚秋冥后悔,千百倍地偿还我当日所受之辱。而在此之前,我所要做的就是忍耐。
忍耐着,空顶了贵妃的头衔,却不过是这永泉宫中的一个摆设。
宫中无人知晓永泉宫的壁画后别有洞天。那是景帝与柳妃幽会之所,也是他让我搬进永泉宫却并没有封我为后的原因。
在他心里,真正能母仪天下的女子,只有柳妃。
有时候景帝醒得早去上朝时,柳妃还在沉睡,轻的纱,粉的帐。她发丝如墨,散落在明黄色的床榻上。
丝绸睡衣的领口露出小小的半枚玉佩,与我之前在景帝那里看见的,正是一对。
在波斯她原本也是没有名字的婢女,不过那么巧,她每日负责给被软禁的皇子景做饭。她是善良的女子,因此会特意做合他口味的菜。
景爱上她,并非偶然。
弱水三千,他从来只取一瓢饮。就连我这个如今被整个后宫忌妒着恨着的女人,其实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用来转移视线,保护柳妃不被人忌妒加害的障眼法罢了。
我的母亲说得没锚,从出生起,我就已经注定了将被人遗弃。
十
柳妃天真烂漫,毫无心机,在宫中与我甚为交好。
有时候看见她,我就会想起青蔓。
一日,她来找我逛御花园,却撞见了青岚郡主。
她有着跟景一样高傲的气质,她故意堵住了我们的去路:“苏青蔓,苏妃娘娘?”她拨了拨头上的珠花,眼波一扫,“你说两个名字相同的女子,命运是否也相似?”
什么意思?
她步步逼近,我将柳妃护在身后。
那声音很细,直戳人心。她说:“三年前尚秋冥没有爱上青蔓,三年后,他也不会爱上你。”
“既然如此,郡主你在怕什么?”
她看我的目光突然变得怨毒,可惜了,那么美的一张脸。我侧过身,握紧柳妃的手:“我们走。”
景帝夜里照旧前来,有时他们在暗室里画画。
他握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肩。她眼睛纯净得就像墨色的海,我没想到,他教柳妃画的竟是虎符。
那个东西,拥有世上独一无二的图案,凭它,可号令千军万马。
但是这个东西,他给了镇守四方的将领,却独独没有给尚秋冥这个禁军统领。
我不敢揣测景帝的心思,因为我害怕,走锚一步,就会给尚秋冥带来杀身之祸。
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我披着晨衣站在珠帘外,方才明白原来所有的恨到了爱的面前,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当景帝的虎符与密函被秘使送出去时,我决定下手。
十一
景帝死在了永泉宫的密室。
在场的人除了我还有柳妃。
她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双目圆瞪,嘴角淌血,满脸发青的景帝。
我与柳妃被押往死牢时,青岚郡主扑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她恨我是应该的,我杀了她的皇兄。可是,他们没有证据。
姜朝的人跟波斯人不同,他们总喜欢做一些表面的工夫来粉饰骨子里面的奸诈与残忍。
那些曾在朝堂上痛斥过尚秋冥目无王法,恃宠而骄的大臣们,很聪明地将矛头指向了尚秋冥。
他们给了他七日的期限,尚秋冥若是找不出证据,抑或是抓不到真凶,就当与弑君犯上同罪。
死牢很安静,除了几只老鼠偶尔路过,根本听不见什么声音。
柳妃的神志已经涣散,她瑟缩在角落里,不断地流泪。到流不出泪了,就渗出汩汩的鲜血。
我觉得很心疼,她曾经笑得那么美。
还记得那一天,我被带到军营,当那个皮肤黝黑满嘴黄牙的将军淫笑着像我扑过来的时候,我用花瓶狠狠地砸破了他的头。
当我慌不择路地跑出来时,正好撞见了前来将柳妃从俘虏中救出的景帝。
万幸的是,他认出了我。
柳妃也认出了我,她欢天喜地地将我带进了皇宫。
那两年,我依然没有名字,身份是柳妃的侍女,她待每个人都很好。可是后宫这种地方,人人都非善类,不是你敬一尺,就有人还你一丈的。
我一面竭尽全力地保护柳妃,一面打听尚秋冥的下落。
知道他去了塞北,知道他打了胜仗,知道他风光无限。可是一道宫墙,却隔开延绵不绝的牵念。
直到有一天,景帝来找我,他要我做苏妃。
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
我知道,那是他允许我一个波斯俘虏活下来的条件。
也许之前他对我有过怜悯,感激,但那都不是爱情。
我也不曾试图从他身上索取我想要的温暖,哪怕是同床共枕,哪怕是我们为了配合彼此演了一场鱼水之欢的戏时,我的心,一直都是冷的。
十二
柳妃的身子太弱,到底还是捱不住,陷入昏迷。
我的哀求声终于唤来了尚秋冥。
柳妃被送入太医馆,而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我一眼。
“秋冥!”
我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倒在他的脚下,泪簌簌地落下,不断地哀求他,放过我,放过我。
他终于被我的悲戚声打动蹲下身来,就在他企图扶起我的那一刻,我将那方他曾为我捡回的绢丝手帕极快地放在他的掌心。
他微微一怔,想说什么,却被我的目光截住。
也许是我眼花,我竟从他临走时的回眸中,看出清晰凛然的
痛意。
十三
七日之限的第三天,我被释放,回到了永泉宫。
尚秋冥给出的理由是,杀景帝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柳妃,真凶还在调查之中。
大臣们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他们关心的根本不是真凶究竟是谁,而是真凶是谁,身为禁宫统领的他,都罪责难逃。
所谓的调查,只不过为了在百姓面前做做表面工夫。
不管在波斯还是姜朝,朝堂之上,永远都是最最黑暗,最最血腥的地方。
再见尚秋冥,他满脸的倦容与懈怠。时近冬日,风声鹤唳,他看我的目光却柔软了许多。
我知道他这么聪明,看见绢丝手帕上的虎符,再稍一调查就会明白,景帝若是不死,死的就会就是他自己。
就算景帝再求贤若渴也好,也没有哪个帝王能够容忍一个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更胜于他自己。
但尚秋冥看我的目光仍是迷惑,那晚我们沉默相对,许久,他才问我:“青蔓,你难道不爱他吗?”
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尚秋冥以为我爱着景帝,同时也恨他杀了我的父亲,爱恨纠葛之间,最终我还是动了手。
我张了张嘴,却又觉得有些事不必解释。
直到七日之限的第五个夜里,青岚郡主冒充我的婢女送晚膳进来。
她眼中的恨比手中的刀更加锋利,我大骇,极力呼叫却无人应答。
我忘了,永泉宫已经成了一座空殿。
挣扎间,她的刀锋顿在离我的眉心半寸的地方。
我奋力反抗,她亦拼尽全力。她在哭,眼神里仍是怨毒。她说你为什么要出现。
原来从她看见我和尚秋冥一起回来姜朝的第一眼,她就开始害怕。
尤其是当重伤昏迷的尚秋冥在梦中不断地叫着我的名字,她就模仿了尚秋冥的笔迹,在送去军妓的名单上加上了我的名字。
这样,无论我是身为军中歌妓,还是被景帝所救,今生都不可能再回到尚秋冥的身边。
她其实是那样美的女子,假如目光中没有爱而不得的怨恨,没有因爱而卑微,扭曲了心智,她该是多幸福的女子。
“谢谢你。”
没有什么比得知这个真相更让我感激的事情,我渐渐松开了手。死,我从来都不怕。
青岚郡主也知道,只有我死,做成畏罪自杀的假象,给大臣们一个交代,就能给尚秋冥足够的时间去制造虎符,调集千军万马。到时,他就再也不用受那些大臣们的威胁。
可是,我只觉得眉心微微一痛,就听见砰的一声。青岚郡主突然重重地倒了下去。
她的身后插着一柄剑,剑的那一头,是尚秋冥的手。
十四
我们在青岚郡主死不瞑目的目光中,紧紧相拥。
迟了三年的拥抱,尚秋冥吻着我的鬓发,他含着热泪,搂紧我:“青蔓,我带你走。”
带你走。
这真是世上最好听的三个字。
可是我看着死去却不肯闭眼的青岚的脸,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还有两天了,虎符令发出去了吗?”
我忧心忡忡地问,秋冥却揽紧我的肩。他说我们明日夜里就走。
什么虎符,什么江山,什么将军,他通通都不要了。
七日之限的第六天,我与尚秋冥约好在禁宫门口见面前的一个时辰,我去和柳妃告别。
她看见我来,终于开口说话:“公主,我知道你会来。”
在波斯,只有她肯承认我是公主。波斯王的女儿很多,他从不把我放在心里。
“姐姐对不起你。”
她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悲戚,但很快缓过神来:“姐姐,你看我头上的簪子,美吗?”
她头上果然有一支金灿灿的簪子,是一个凤凰。羽毛是用金刺所制,我不过是摸了一下,就被扎破了手指,一滴殷红的血珠很快溢了出来。
柳妃很紧张地问我疼不疼。
接着她如同自语,告诉我她与景帝之间的种种,包括她很早的时候就做了景帝在波斯的内应,跟同样身为细作的医女苏青蔓一起将波斯的信息传递给姜朝。
青蔓之死不是偶然。
我暗自思量,她又轻声道:“你知道我们与姜朝的暗语是什么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刹那间,时光仿佛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午后,被我发现了秘密的青蔓编造了世上最大的谎言。
她口中与尚秋冥互通的情诗,原来只是一句暗语。
她还告诉我,她们还会将消息写成字条儿塞进金簪里传递出去时,我突然想起尚秋冥来取青蔓的尸体,在她发问拿了一支金簪。
我真是太傻了。
这三年来,从没有何时比此刻更想见到尚秋冥。
可惜,我奔向夜色之中的脚步太过迫切,没有看见柳妃倚在宫门口轻声地笑。
她用那支凤凰金簪,划破了自己的肌肤,须臾黑色的鲜血从她的嘴角缓缓流出……
十五
天明时,我和尚秋冥已经驾着马车走了好远好远。
他驾着车,我在后面漫无边际地说着话,好像是要把这一辈子所有想跟他说的话说完似的。
马儿踢踏,暖风和煦,夕阳如血。
我从后面抱住他,问:“你爱青蔓吗?”
他很轻地回答:“我爱你。”
笑在嘴角,心却开始痛。越是痛,我的手就抱得更紧。
因为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手上的伤,柳妃到底不能原谅我杀了她所爱的人,我手上原本细小的伤口已经溃烂,变成诡异的黑色。
柳妃同样用下毒的方法替景帝报了仇。
我终于相信母亲的话,我生来就注定被人遗弃。
只不过,这一次遗弃我的不是爱情,不是尚秋冥,而是我自己。
“秋冥。”
“嗯?”
“我爱你。”
“傻丫头。”
我已经渐渐看不见前面的路,软趴趴地伏在他的背上。
然后,我想我应该会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当中的细节与情愫跃然而现,我和尚秋冥之间有过最深刻的相爱。
一直都在他的眼底,我的眉间。